俄罗斯的“长老”(森林中的隐者)
作者:佚名
圣山 俄罗斯的隐士 第一位长老 精舍
莱奥尼德(Leonid) 玛喀里(Macarius) 安弗若西(Ambrose)  
圣山
    不要想明白一切——尽你所能接受的程度去接受就可以,让它们对你起作用。

    不是每个安静的人都是谦卑的,但每个谦卑的人都是安静的

    圣山

    据说,圣母玛利亚晚年为了想见拉匝若一面,动身前往塞普路斯。(拉匝若就是耶稣使之从死里复活的人,相传,他后来加入神职人员的行列,成为塞普路斯基提雍的主教。)但是圣母的船却在中途遇到暴风,被吹离了航线,最后靠泊在从马其顿海岸伸入爱琴海的一个半岛的港湾中。当圣母抬头看到高踞在海湾上方六千英尺的那灰色山峰时,她断言,那将会是一座圣山。

    这座山的名字是阿索斯山(MountAthos)。而它所座落的那半岛,希腊文里一直就称为“τοΑγιονΟρος”,即“圣山”。最先住在它上面的,是一些效法沙漠圣父遗风的隐士。最早有关隐士来到阿索斯山的记载可上溯至公元九世纪,当时阿索斯修士圣裴特若(St.PetertheAthonite)在这里的一个山洞里单独住了三十五年。公元885年,拜占庭皇帝马其顿人瓦西里(BasiltheMacedonia)把隐士们从附近一间修道院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并把阿索斯山的管治权交给他们。

    然而,神圣的人事物都是有磁力的。其中一些隐士吸引来了一些弟子,他们在附近的洞穴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然后,这些小团体又发展成修道院,最后取代隐士,成为了半岛上的修道中心。尽管如此,隐士并没有在阿索斯山绝迹,他们仍然不绝如缕,为沙漠圣父的精神作见证。全世界都有受到这些隐士的榜样感召的人,而他们的影响力,最远达到俄罗斯北部的森林雪原。
俄罗斯的隐士
    俄罗斯皈依基督教,与其说是被它的教义所吸引,不如说是被它华丽的礼仪所迷住。相传在十世纪末叶,基辅大公弗拉迪米(Vladimir)遣使到世界各地,寻找一种适合他的臣民信奉的宗教。这些使者在日耳曼首先接触到西方的基督教,但却引不起他们的兴趣。稍后,他们又接触了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但这些使者认为,犹太教与俄罗斯人的气质不合,而伊斯兰教禁酒的戒律,又是俄罗斯人所不能接受的。最后,他们选中了东方的基督教,而那是发生在他们参加了一场在君士坦丁堡举行的礼仪之后。他们这样向弗拉迪米尔大公报告当时的感受:

    当时,我们真不知道自己是身处天堂还是人间,因为我们不知道在人间的何处还可以看到这样璀璨、美丽的场面。我们无法把它形容给你听。我们只知道,天主就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中间,而他们所举行的礼仪,要让全世界所有地方的宗教礼仪都黯然失色。我们迄今无法忘记那种美……

    这样,弗拉迪米尔信奉了基督教。他娶了拜占庭皇帝的妹妹为妻,又把拜占庭的法律和宗教引入给他的臣民。但拜占庭传统所带给基辅的俄罗斯人的,除去高度繁复华美的宗教礼仪以外,还包括一种崇尙孤独和清贫的苦修文化。

    名字留存至今的第一位俄罗斯隐士是基辅的圣安托尼(St.AnthonyofKiev)。基督教传入俄罗斯没多久,他就离开家乡,前往远方学习更多有关这种新信仰的知识。他去了阿索斯山,在那里接受了剪发礼,并目睹了许多继承沙漠圣父传统的隐士的生活榜样。回国以后,他就住在一个山洞里,以干面包和水维生,把每日的时间用在体力劳动和祈祷上。他克修的美名慢慢传开,许多人纷纷去找他,希望得到他的祝福。他欢迎所有的人,不分贫与富,不分贵族还是农奴。人们开始在他四周聚居。他们帮他挖大他的山洞,并挖了一座教堂和一些供其他隐士进住的小山洞。但圣安托尼却需要他的孤独。于是,他悄悄离开了,搬到一座更遥远偏僻的山丘,并在沉默与祈祷中终其余生。他死于1073年。除上述的事项外,我们对他的生平别无所知,他也没有留下任何教诲。尽管如此,他的榜样,还是激发了后来世纪数以千计的人去追随孤独的召唤。

    鞑靼人在十三世纪的入侵摧毁了很多俄罗斯的城镇和修道院,导致了新一波的隐士潮出现。这些隐士在俄语中被称为pustniki,而这个字来自pustyn,意指“沙漠”。他们所隐居的“沙漠”是俄罗斯北方的广袤森林,那是一个远离人烟的所在,夏天泥泞处处,而冬天则是封冻了的硬土。

    新一波的俄罗斯隐修苦行风潮发生于十四世纪的第二个五十年,它在本质上有别于古代俄罗斯的苦行传统。那是一种隐修于“沙漠”中的浪漫主义风潮……当时大多数的圣徒,都离开城鎭,前往处女森林隐居……这个新的风潮……部分固然是由鞑靼人新一波入侵所带来的动荡不安所导致的,但另一方面,它也是出于对埃及和叙利亚的沙漠隐修主义的古典传统的效尤。俄罗斯并没有严格意义下的“沙漠”,但修士们仍能够找到一个让他们远离于人群与文化的所在,那就是北方广大浩瀚的森林,这片森林,就成为了俄罗斯苦行修士的“沙漠”。这些对旷野狂热以赴的先行者,比起住在基辅的修士,表现出对这个世纪和它的命运的更大的脱离。……透过把更艰苦的劳动加诸己身,他们把俄罗斯的灵性生活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些沙漠隐士对俄罗斯人的灵性生活带来重要影响。但挺反讽的是,虽然他们离群索居的初衷,是为了远离人群和财富,但到头来,他们却又在森林里创造了人群和财富。这有一个固定的模式:首先是一个有隐居念头的人单独前往森林,他会砍下一些树木,给自己盖一间小屋,然后垦一片地,作为菜园。稍后,受他吸引,一些有心当隐士的人,会来到他的四周住下,他们也会砍一些树木给自己盖房子和开垦一片菜园。然后,农民就会接踵而至,于是到最后,首先来到的那个隐士,往往会变成一家大修道院的院长,掌管着村庄和大片的田产。
第一位长老
    正教非常强调礼仪的重要性,以之作为维系其传统的纯正性于不朽的方法。正教的礼仪繁多而复杂,其细节都是固定的。它们透过神父的动作和言语,一次又一次在信众的面前反覆搬演,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以致稍有出入或偏离,都会会马上被察觉出来。但另一方面,正教又认为,不透过灵性导师的中介,最邃的宗教真理是无法传递给个人的。这些灵性导师,都是经过长时期的孤独与祈祷生活才能成就出来的。正是拜他们之赐,沙漠圣父的传统才得以传续下来。

    任何第一次要爬上一座山的人,都少不了一个已经爬过这座山、知道路径与危险所在的向导。这也是沙漠圣父所扮演的角色。正教很重视这个传统,所以要求信徒必须经常跟一个灵性导师保持联系,寻求引导。这个灵性导师,在希腊文里称作geron,而在俄语里称作starets(复数是stratsy),汉语则译为长老。正教会有这种观念,是因为它认为宗教的实质只有透过感染而非讲授,透过人与人的直接接触而非形式化的指导,才会鲜活地存在于人的心中。

    长老不是被任命的,而是被识别出来的。想获得这种恩赐的人,必须经历长时间的准备,大多数又是透过孤独的苦修。隐士在正教的土地上相当普遍,他们有住在沙漠的,有住在森林的,也有住在一处村庄或一家修道院附近的。根据正教的观点,一个修士的最高召叫是孤独而非共修。叙利亚的圣伊撒克(St.IsaactheSyrian)说过:“基督的教会的荣光展现在孤独者的生活。”

    然而,这种孤独的生活往往不是一种对社会的永远脱离,而只是为重返社会有所积极作为的一个预备阶段。埃及的圣安托尼虽然在沙漠隐居了二十年,但当他的朋友破门而入之后,他就重返社会,面对需要寻求他帮助的人。这种隐而复现的模式,为许多东方教会的隐士和俄罗斯的长老所追随。

    俄罗斯最著名和最受爱戴的一位长老是拉多奈哲的圣塞尔吉(St.SergiusofRadonezh)。他在二十岁那一年隐居到森林去,过着孤独和祈祷的生活。根据传说,他有二十三年的时间都是以树根和浆果维生。当地的农人发现森林里住着一个隐士之后,就定期去拜见他,想从他那里得到忠告。有一些人还仿效他的榜样,留在森林里。渐渐地,他的隐士生活为他带来了名声,而名声则带来了弟子,让他最后成为了圣三大修道院(lavraoftheTrinity)的院长(这修道院是由君士坦丁堡的普世牧首下命修建的)。

    虽然圣塞尔吉坐拥了财富及名声,但他却小心翼翼,不让修士们违背谨守清贫的誓言。他坚持他们不得接受任捐献,甚至不允许行乞。他们只能完完全全靠双手的劳动维生。修士们不允许拥有私产,在他们的所住的小屋里,还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脸盆都没有。因此,他们的人数虽然不断增加,但清贫和苦行的理想并没有因此而打破。就连他们的孤独也是获得保障的:他们住在分隔的小屋中,只有工作和用餐时才会聚在一起。

    塞尔吉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俄罗斯,前来寻求他指引的人络绎不绝。他可以说是隐而复现的隐士的一个好例子。除灵性方面的事务以外,他对俄罗斯人民福祉的奔走亦不遗余力。有四场俄罗斯大公之间的内战,就是在他的斡旋下平息的,而季米特里大公(PrinceDimitri)也因为他的激励,得以在库利科沃(Kulikovo)击退来犯的鞑靼人和蒙古人——这是俄罗斯和金帐汗国交锋以来的第一次胜利。尽管塞尔吉德高望重,但他却拒绝接受任何教职上的晋升。正教会曾考虑由他继承阿列克西斯(Alexis)的莫斯科都主教之位,但在塞尔吉的坚拒不作。他在死后被册封为圣徒,迄今仍是俄罗斯最伟大的圣人。

    塞尔吉的榜样激发了好几千人跑到俄罗斯北方的大森林隐居。这片森林,后来被人冠上“北方的特维德”(NorthernThebaid)外号,以便跟沙漠圣父住过的“埃及的特维德”相辉映。当时的俄罗斯人之所以想离开社会,理由跟主的沙漠圣父们如出一辙,而他们也刻意要继承沙漠教父的苦行、孤独、祈祷和透过长老传承真理的传统。他们有些过着彻底的孤独生活,没没无闻以终;有些则慢慢发展成大型的修道院,变得有钱、有影响力。不过,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还有一种折衷的方式:小隐修团体——精舍(skete)。
精舍
    尽管在基督教的历史里,独修的方式要比共修的方式出现得更早,但在西方的教会,共修制度却后来居上,成为了主流。西方的教会对组织化和范畴化具有极大的热情,并因此发展出不同的修道会和不同的修道会规。反观东方的教会,却一直对规条主义缺乏兴趣,也从未发展出修道会的组织。这一点,部分是由于东方的教会相信,修道院的制度对修士个人的孤独和沈思来说,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是一种障碍。不过,除了单独隐居的修行方式以外,东方的教会又发展出一种称为精舍的松散修道团体。精舍由一些个别的隐士所构成,他们各住在看得见对方的距离外,但又会三不五时聚在一起,进行集体的礼拜。这种小团体,最先出现在埃及的沙漠,稍后再出现于阿索斯山,最后又从阿索斯山传入俄罗斯。俄罗斯好几代最有影响力的长老,都是这种精舍的成员。圣塞尔吉的弟子是最早生活在精舍的人之一。其后,俄罗斯最有名的一个精舍是如此声名远播,以致在十九世纪的时候,吸引了俄罗斯各阶层的男男女女,奔赴它的所在地,寻求住在里面的长老的指引。

    奥普提纳精舍

    俄罗斯最有名的精舍萌芽于“启蒙时代”的黑暗岁月。一心把俄罗斯西化的彼得大帝为了破坏教会的权威,废除了莫斯科宗主教的职位,另立一个隷属于沙皇之下的宗教会议,来取代它的地位。彼得大帝的几位继承者——他的遗孀、他的孙子、他的侄女和他的女儿——沿习他对宗教漠不关心的态度,继续加强西欧理性主义在俄罗斯生活中的比重。1722年,修士被禁止过隐士的生活;1724年,很多修道院被敕令改为生病士兵收容所;1734年,政府下令,除了丧妻的神父和退役的士兵外,任何人都不得受剃度作修士。叶卡捷琳娜二世主政后(她对基督教的观点深受伏尔泰和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影响),更下令把修道院的院产充公,改由政府发给修士薪资。当时共九百五十三家修道院,其中有五百六十八家被关闭,一百六十家完全收入无着。反观由朝廷任命的高级神职,过的却是锦衣肉食的生活。以莫斯科和卡卢加(Kaluga)的总主教安弗罗西(Ambrose)为例,在1771年过世时,留下的财物竟包括——其他不说——两百五十二件上等亚麻衬衫和九副镶金框眼镜。

    灵性生活在十八世纪的俄罗斯正处于一个低潮期。俄罗斯的上层阶级完全被法国的知识份子所征服,视宗教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

    最先恢复长老的权威地位,并激发了俄罗斯最著名的精舍的建立的是帕伊西·韦利奇克夫斯基(PaissiiVelichkovsky)。他曾经在基辅学院学习,但很快就对那里的拉丁经院主义感到不满,于是,他决心要去把真正的正教精神给找出来。可是历经寻觅,他在俄罗斯都找不到一个指引者。1764年,他毅然跑到阿索斯山去,开始过隐居的生活,并著手研究早期教会教父们的作品。他把《慕善集》(Philokalia)译成了斯拉夫文——那是一本极重要的早期教会文献,又收集了教父们一些关于祈祷、苦行和神秘主义的见解。后来,帕伊西在阿索斯山建立了一个精舍,从事教导弟子的工作。之后,他带着追随者离开阿索斯山,前往摩尔达维亚(Moldavia)定居下来。俄罗斯各地都有很多修士越过边界去拜见他,并深受他的榜样所感召。帕伊西的这种影响力,最后在奥普提纳修道院大放异彩。

    奥普提纳修道院位于莫斯科不远的城鎭科泽利斯克(Kozelsk)两里之外。据传说,最先创立它的人,是十五世纪一个从强盗改过迁善为隐士的人奥普塔(Opta)。有关它的文献记录最早可上溯至1598年。奥普提纳修道院从来都不是一家大的和有影响力的修道院:在彼得大帝下令把它关闭的时候,全院只有十六名修士。后来它重新开院,并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世俗化政策下幸存了下来,不过,政府所开出的条件是:它不能收纳超过七个修士。1800年的时候,帕伊西的一个弟子德奥梵(Theophanes)来到奥普提纳修道院,当时,修院里除他以外,只有三个修士,而其中一个是瞎的。后来,帕伊西的其他一些弟子先后加入,而他们都是很积极想推广老师理想的人。莫斯科的都主教——他对帕伊西怀有某种程度的尊敬——任命他们其中的一个为院长。1821年,奥普提纳精舍就正式成立了。而它先后出现了三位长老——莱奥尼德(1798-1841)、玛喀里(1788-1860)和安弗若西(1812-1891)——把它的名气推到巅峰。
莱奥尼德(Leonid)
    莱奥尼德生于1768年,本名列夫·丹尼诺维奇·纳戈金尼(LevDanilovitchNagolkine)。年轻时代,他是个游走俄罗斯各地的推销员,这段生活,让他对人性的错综复杂有了最初的体认。由于没有可靠的资料可稽,我们无法得知他这时期的灵性发展,只知道他在二十九岁那一年决定成为修士,进入奥普提纳修道院成为初学修士。

    他在奥普提纳修院只待了两年,就转到位于白湖(WhiteLake)的圣基里尔修道院去。在圣基里尔修院,他遇到一个对他大有启发的修士。对方名叫德奥多若(Theodorus),曾在摩尔达维亚师从帕伊西很多年。回到俄罗斯以后,德奥多若致力找寻志同道合的人,重新振兴长老的传统。他去到白湖修道院的时候,莱奥尼德已被选为圣基里尔修道院的院长。不过在1808年的时候,两人却联袂一道,离开修道院,在一英里外的森林里建立了一个隐居处。没多久,他们在该地区就变得非常有名,每天都有慕名者前来寻求祝福,让他们的静独备受骚扰。

    最后,他们决定追随十四世纪隐士的足迹,向北移居到森林的更深处。不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又被发现了,只好再次迁移。这一次,他们迁到位于拉多加湖(LakeLadoga)一座小岛上的瓦拉穆修道院(monasteryofValaam)附近的一个精舍(拉多加湖是欧洲最大的湖,俄罗斯与芬兰之间的分界线)。他们在此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宁静,但之后,他们又成为群众的焦点。事情至此变得明显了:逃是没有用的,想保持心灵的宁静,他们必须另觅他法。而莱奥尼德想出来的方法,可从以下的故事反映出来。有一天,一个年轻的修士问他,每天有那么多的人来烦他、破坏他的静独,他是怎么受得了的。莱奥尼德的回答是:他对邻人的爱如此深,以致愿意跟他们任一个谈上两天的话,但另一方面,他却不会让谈话打断他内心的祷告。

    瓦拉穆修道院的院长对莱奥尼德他们把大群人招引到他的修道院来非常反感,向圣彼得堡的都主教提出投诉。不过,当时的圣彼德堡都主教斐拉瑞特(Philaret)——他也是后来的莫斯科都主教——深明莱奥尼德他们所致力复兴的传统对教会有多重要,所以并没有理会修道院院长的抗议。不过,为了不想影响修道院的清静,莱奥尼德他们还是在1817年离开了瓦拉穆修道院,迁到斯维尔斯克修道院去。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曾到那里走访过他们。

    德奥多若在1822年逝世后,莱奥尼德决定找一个适合让他静独度过余生的精舍落脚。他先是在普洛卡申修道院住了六个月——这座修道院的位置几乎是位于季米特洛夫(Dimitrov)与斯维尔斯克中间。不过,这时奥普提纳修道院的院长摩伊息斯神父刚组织了一个新的精舍,力邀他加入。

    1829年,莱奥尼德在六个弟子的陪同下,重返奥普提纳修道院。这时候的他,是个很轩昂的人,高而且壮,一点都不像个苦修士。他非常强壮,可以轻松举起超过四百磅重的东西。他的头据说很像狮子,有着开始变白的黄色鬃毛和一双灰炯炯的灰眼睛。据见过他的朝圣者声称,他的相貌神情可以带给人平静、安宁和喜乐的感觉。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忧愁、生气或不耐烦的样子。他说话时用的是最大众化和具体生动的语言,总是带有一丝幽默。为了让访客放松心情,他有时会说说笑话。

    莱奥尼德在奥普提纳修院启始了一个新的领导制度。在这个领导制度下,领导权由长老所掌握。长老的最大恩赐,在于他具有勘透别人真实自我的能力。正如莫斯科都主教斐拉瑞特说过的“我们那些看得见和虚假的美德,常常会让我们忘了跟自己那些看不见而真实的恶战斗。”我们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创造一个假我,用它来面向社会,久而久之,我们会忘记它只是个面具,反而把它当成真的我。长老的任务就是要把人的这个假面具给掀去。他们会如天主看见我们的样子看我们。莱奥尼德认为,这种揭去假面具的程序应该在告解中进行。他指出,当时一般的告解方式都太公式化和非个人化了。听取告解的神父通常都是问告解者两三个问题,然后提出一些一般性的建议,而完全没有触及告解者本人的特质和特殊处境。长老则不同,他必须要照顾到每一个告解者的特殊命运、召唤和需要。为了做到这一点,每个长老除了需要对人性有过长时间而深入的体验以外,还要具有明辨和过人的观照能力。

    从莱奥尼德回到奥普提纳修院开始,那里的修道生活方式就改变了。他的修道小室成了整个修院的灵性中心,院长和所有弟兄每天都会到他那儿去,告解自己的思想,寻求他的指导。没多久,奥普提纳修院出现一种提升灵命的新方法一事就传开了,吸引了大群大群慕名者的到访。尽管如此,在莱奥尼德的细心规划下,精舍的静独灵修环境并没有受到破坏:

    对于那些不熟悉奥普提纳的规定的人,我们可以这样告诉他们:跟一般的修道院比起来,精舍的生活要更清苦,也更孤独。由于不像一般的修道院那样有为数众多的访客,所以精舍的弟兄,过的生活要远比一般修道院孤独。……

    修士们各自关在自己的小室里,把大部分的时间用于沉思天主和阅读属灵的读物。访客来到精舍后,很难说会看得见这里的修士,因为精舍所致力的,就是营造一种极为荒芜的旷野气氛。精舍的成员会做些装订书本、木工、制造调羹和抄写之类的工作,作为生活的调剂。……每年除主降生节、葩斯哈节和规定的免斋期外,精舍的成员一年到头都力行斋戒。为了确保灵性上的发展没有偏差,精舍的成员被要求尽可能常到一位长老那里,巨细无遗地告解自己的思想。

    莱奥尼德在精舍里的生活有极严格的规律。他睡眠从不会超过三小时。他每天会在凌晨两点起床祈祷三小时,而这三小时是他允许自己拥有的唯一自由时间。一天剩下来的其他时间,他会一面接见访客,一面进行劳动:坐在床上和访客谈话的同时编织腰带。他一天吃两餐,并利用这个时间与弟兄们交谈。每天晚餐后,他的弟子会聚集在他的小室里祈祷或诵读。他每个月会在修道院的教堂里领两次圣体。

    有别于他的后继者的是,莱奥尼德并不是个爱写信的人,所以他的教诲保存下来的并不多。莱奥尼德对别人的影响力,似乎主要是来自他的整个人格,而不是他的忠告。虽然通常他都会很慎重地当面把忠告告诉向他求教的人,但由于他们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所以这些忠告留下来的寥寥无几。莱奥尼德由于语言俚俗、身材肥壮,常常会引起不知情的人的闲话,认为他只是个假装圣洁的人。不过,他的肥壮有可能是腺功能的失调而引起的,因为自从做了修士以后,他就吃得很少,但身材却一直肥壮。

    一个到奥普提纳修道院见过他的朝圣者,对他留下很鲜明的回忆。当时,莱奥尼德穿着白衣服,坐在床上,一面编东西,一面跟一群跪在他四周地上的朝圣者交谈。过了一会儿,一个商人走了进来。莱奥尼德就问他来此的目的何在。“我想寻求你的指引,长老。”“你有照我上一次教导你的做吗?”“对不起,长老,我没有办到。”听了这个回答,莱奥尼德就叫弟子把那商人轰了出去。大家问莱奥尼德为什么要这么严厉,他回答说:“那人很久以前就来找过我,我交代他戒烟,他答应了,但现在却说办不到。我赶他走,是想让他在下次再来找我以前把烟戒掉。”

    有一次,一个弟子在所有的访客都散去后去见莱奥尼德,告诉他,说自己注意到访客分为三类人:他们有一些人是先来的,但却愿意让晚来的人先见到莱奥尼德,而自己则耐心等候;另一些人先是等了一下,然后感到不耐烦,推开其他人走到前面来;最后一种人则完全不愿意等,一来到就坚持要立刻被接见。说完,那弟兄问莱奥尼德,这种态度上的分别重不重要?莱奥尼德回答说:“极为重要。那些争着要首先见到我的人,永远不会记得我对他们说过什么。所以他们会反覆来我这里,反覆问我同样的问题,又反覆忘记。至于那些愿意耐心等候的人,则是因为他们认为别人比他们强。他们会把我说的话紧记在心上,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

    莱奥尼德除了要应付访客以外,有时还要应付修道院里面弟兄的古怪念头。有一次,一个弟兄告诉莱奥尼德,说自己热烈渴望成为一个殉道者。莱奥尼德回答说,虽然殉道这种事,有时会不找自来,但任何人都不应主动去找它。但那弟兄却坚持再三。有一晚,莱奥尼德看见外面刮起了大风,就把那弟兄叫来,派他从精舍到修道院去办事情。但那弟兄却表示,森林里的风那么大,他觉得害怕。听了这话,莱奥尼德就说:“可怜的人啊,你不是老说着想殉道吗?现在给你机会,你却白白错过。”那弟兄大感惭愧,自此绝口不提他的志向。

    有时,会有一些弟兄渴望把一些夸张的赎罪惩罚加在自己身上。例如其中一个弟兄,就不断要求莱奥尼德让他戴上锁炼手铐。最后,莱奥尼德不堪其扰,就把修道院的铁匠叫来,交代他说:“如果有弟兄找你,要求你给他造一副锁炼手铐,你就给一巴掌,叫他走开。”然后,莱奥尼德又把那想戴上锁炼手铐的弟兄叫来,告诉他,他的心愿被批准了。他跑去找铁匠,结果挨了一巴掌。两人打了起来,最后跑到莱奥尼德面前,要他评评理。莱奥尼德对那修士说:“你连一巴掌都忍受不了,又怎么敢要求戴上锁链手铐呢?”

    莱奥尼德曾经对他的灵性弟子波什科夫神父(AnthonyBochkov)说明,怎样才是让恩宠最容易进入我们内的途径:“如果你有一颗单纯得像使徒的心,你就不会隐藏你的人性缺点,就不会装虔诚和生活在虚矫中。这条道路,虽然简单易走,却并未为许多人所知道或了解。然而,它却是通往救赎与恩宠最短的道路。……你们若不回转成小孩的样式,就无法进入天主的国。”
玛喀里(Macarius)
    奥普提纳的第二位长老是玛喀里。他是莱奥尼德的密友,甚至被人称为后者的“另一半”,尽管如此,他们俩却鲜少相似之处。莱奥尼德出身平民,个性爽朗,教育程度不高,有着粗壮的体格;玛喀里却是出身贵族,优雅,学者气质,把很多时间用于研习与沉思,身体相当孱弱。

    玛喀里1788年出生于卡卢加(Kaluga)附近的一个庄园,本名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伊凡诺夫(MikhailNikolaevichIvanov)。小时候的米哈伊尔极少离开妈妈身边,是个纤弱、敏感、易失眠的小孩。自母亲在他八岁那年亡故以后,他就住在阿姨家里,接受私人教育。才十四岁,他就找到簿记的工作,而由于表现良好,让他三年后在财政部取得一个职位。他的公务并不繁重,而他把大部份的余暇都用在阅读和拉小提琴上。1806年,他的父亲过世,经过家庭会议,大家同意庄园由他来继承。

    这笔遗产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把更多时间花在阅读和拉小提琴上,而至于庄园的农务,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庄园的佃农看到有机可乘,开始偷窃农作物。别人告诉米哈伊尔这件事的时候,他只是引用圣经上的话回答他们,然后继续维持老样子。为了让他变得实际一点,他的兄弟决定帮他娶当地的一位姑娘为妻。不过他们却忽略了一些在外省必须严格遵守的求亲程序。结果,女方因为男方的礼数不周而拒绝了婚事,而米哈伊尔也松了一口气。

    1810年10月,米哈伊尔前往位于森林深处的普洛申卡修道院静修。他原先的计画只是小住,但一段时间之后,他却产生了出家的念头。他写了一封信给他兄弟,表示要把全部产业送给他们,唯一条件是他们要捐出一千卢布,在父亲坟墓所在的村庄建立一所教堂。

    普洛申卡是间很穷的修道院,修士身穿破旧的粗衣麻布,在田里干活。经过五年的见习生活以后,米哈伊尔成为正式的修士,取名为玛喀里——用的是沙漠教父埃及的圣玛喀里(St.MacariusofEgypt)的名字。两年后,他又被祝圣为司祭。他很享受清贫的生活,日夜都在回忆这段时间的生活,甚至连当时所穿的草鞋都让他回味不已。这种鞋子是用晒干的芦杆编成的,而玛喀里之所以喜爱它,则是因为那是俄罗斯农民的典型裹足物——俄罗斯农民在他的心中具有很崇高的地位,被他称为“最忠诚的基督徒”。不过,他也承认,他所穿的鞋子和一般的农民有一点不同:“由于我没有他们那么高贵,所以我穿的鞋子虽然也是芦苇杆编的,但手工要细致些。”

    修道院对于守斋、共同祈祷和工作等事项的规定都很严格,但对内在的灵修却不太关注。对此,玛喀里感到若有所失。这种情形,直到阿塔纳西(Athanasius)的到来才有所改观。阿塔纳西到普洛申卡来,原只拟作短暂逗留,后来因为一条腿脱臼,不得不住下来养伤。等完全痊愈,他就决定留下来。阿塔纳西本是一名轻骑兵团的军官,后来在摩尔达维亚的一家修道院出家,剃度他出家的正是帕伊西。他在摩尔达维亚的修道院里住了七年。这七年间,他深深受到阿索斯精神传统的感染。之后,他回到俄罗斯,成为鼓吹复兴长老传统的最早期的倡导者之一。他还从摩尔达维亚携回来一些早期教父的作品,打算把它们翻译成斯拉夫文。玛喀里带着愉快的心情加入了这项工作,而他们所合译的一些关于祈祷与默想生活的书籍,后来在奥普提纳修道得到出版。

    阿塔纳西在1825年逝世后,玛喀里祈求天主派遣另一位长老来帮助自己。结果,莱奥尼德出现了(他在普洛申卡修道院待了六个月才转到奥普提纳修道院)。玛喀里觉得这是天主对他的祈祷的回应。莱奥尼德离开后,他们一直保持通信。1834年,玛喀里决定前往奥普提纳,跟莱奥尼德在一起。除帮助莱奥尼德给予求助者灵性上的指引外,他还忙于照顾修道院四周的菜园与森林。玛喀里对森林有着强烈的热爱,他曾经这样说过:

    在森林里,人可以找到心灵的平静和灵魂的安详。我们看到,从前人们喜欢退隐到浓密的森林去,藉此远离世俗的虚浮,并透过祈祷及苦行,寻求救赎。只要看一看那些常绿的针叶树,就会满心欢快,因为它们会让人兴起对永恒生命的憧憬。……应该竭尽所能把围绕在我们修道院四周的森林加以保存,好让“旷野”这个字,不会在最终失去它的意义。

    当时的玛喀里,个子瘦小、身体羸弱,长相相当丑。他有呼吸方面的疾病,加上口齿不清,让他无法在教堂里唱经。但由于他精通音律,所以对唱诗的要求很严格。尽管他的健康欠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却生活得很有朝气,并训诫弟子永不可懒散。他把一些手艺引入精舍里去,包括刻图案花纹、书本装订、制造木箱子和雕刻汤匙等。精通书法的弟兄则忙于抄写教会教父的作品。当他们把成品拿给玛喀里过目时,他都会给他们一份小礼物,以资奖励。这份小礼物包括四份一磅茶叶、一或两磅的糖,还有一条手帕、一串念珠或一本书。

    有长达二十年的时间,玛喀里都是住在一个十四英尺长、九英尺宽的小房子里。房子有一扇面南的窗,可以看得见过往教堂的小径。在挂着绿色帘子的窗户下面,放着一张漆成白色的木头书桌,上头放着一块油布、一个玻璃的墨水台和一个他自造的撒沙匣(旧时用来吸去笔尖多余墨水的用具。译注)。桌子的抽屉里放着些小册子、小圣像、十字架、念珠之类的东西,那是用来送给访客用的。桌面两边都堆着一叠叠的信件:有要求立刻回信的,有可以等的,也有尙未阅读的。桌子上头通常还会有一些定期寄给他的教会期刊和一或两位教父的著作——据玛喀里表示,这些书可以提供他“生命与呼吸”。

    在房子的东南角落和南墙的大部份墙面,摆着和挂着各式大小和材质的圣像和十字架。挂在中央的,是他最珍视的一幅弗拉迪米尔圣母像,有一盏油灯摆在它前面,终年不灭。

    这间修道小室虽然小,但它所发挥的影响力却遍及整个俄罗斯。玛喀里不但是每日数以十计来访者的长老,也是三间男修道院和二十间女修道院的灵性之父。他的生活极其规律。在苦行生活这件事上,他采取的是中道。由于身体不好,所以他不限定自己只吃某几种食物。他吃东西的次数很多,但每次都吃小量。他每天会在清晨两点起床,祈祷几小时,到了六点,他会喝一点点茶,继而坐在书桌前回信或处理即将要出版的书籍的文稿(他的回信在他死后被汇编为五大卷)。他写信的同时,访客就陆续抵达。到了十一点,他会到食堂去跟弟兄一起用餐。之后,他会给自己一小时的空闲,在花园里散步。他常常会在一朵花前面驻足欣赏很久。从两点开始,他就会到修道院的会客室接见男男女女的来访者。访客会看见的,是一个矮个子、白头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拈着念珠。他的鼻梁很短,眼睛常常因为聚精会神而半闭着。

    等到访客在黄昏全部离开,玛喀里往往已经累得不能言语。吃过晚餐和进行过晚祷以后,他就会回到房间去。但他的灯常常到很晚都还亮着。

    玛喀里对不同的访客有不同的态度。对于那纯粹出于好奇而求见他的人,玛喀里不会说太多的话,而且避谈灵性方面的话题。这是一个务实的做法:因为他们的灵性高度还不足以让他们理解他的话。碰到一些理性的知识份子问他问题时(他们是抱着把他驳倒的动机来的),他会回答说:“有关这个,你懂的一定比我多。我是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然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一些琐事上去。对于那些真诚寻求真理却遍寻不获的人,他会说:“不要想明白一切——尽你所能接受的程度去接受就可,让它们对你起作用。稍后,那些一直隐藏着的事物就会向你显明。”

    在玛喀里的带领下,奥普提纳修道院的影响力更加扩大了,因为原先莱奥尼德的听众大多是农民,但玛喀里的听众却有很多是知识份子。1846年,在玛喀里的主导下,奥普提纳修道院出版了帕伊西的传记,稍后又推出了一连串灵性方面的书籍,引起了许多莫斯科博学之士的注意。后来,在时任莫斯科都主教的斐拉瑞特的鼓励下,玛喀里和他的学生还出版了许多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和早期教会教父的作品(这些书对较难理解的段落附有注解)。

    出版早期教会教父作品的念头,是玛喀里一个朋友和灵性弟子季列耶夫斯基(IvanKireevskii)给他的。后者跟奥普提纳修道院的关系非常密切。季列耶夫斯基早期学的是哲学,曾经分别在柏林和慕尼黑追随黑格尔和谢林学习。但尽管西方哲学的知性力让他动容,但季列耶夫斯基最后却认定,那是一种从灵性层面来说破产了的哲学。在太太的影响下,他皈依了正教,并惊讶地发现到,他在哲学家之间寻寻觅觅所不可得的东西,竟然可以在早期教会教父那里找到。他这样说:

    多个世纪以来泠冰冰的(哲学)分析,业已摧毁了欧洲启蒙运动自身所依赖的那些根基。其结果是,启蒙运动对自己从一开始就依赖的那些最基本的原则(一些基督教的原则),反而变得陌生面疏离。这种摧毁自身根源的分析方法,……这种专断的理性,这种高度逻辑性的思维方式,乃是从斩断自身与人的其他认知能力的联系而得来的。

    1847年,玛喀里到季列耶夫斯基夫妇位于多尔彼诺(Dolbino)的庄园作客。谈话中他向季氏夫妇提及,自己饱受访客的包围,难得有孤独的时光,为此而感到苦恼。第二年,季氏夫妇就在离他们房子半英里的一个小树林里,为玛喀里盖了一间小房子,供他静修之用。此后,玛喀里三不五时都会来这里住上一住。

    玛喀里在1860年9月7日逝世。据说,他的遗体就像莱奥尼德的遗体一样,没有发出任何臭气。而送葬的行列在把他的遗体从精舍送到修道院的时候,气氛也完全不像是在举丧,反倒像是复活节的巡游庆祝活动。

    玛喀里所留存下来的书信,是一个忠告的宝库,而这些忠告所针对的对象,遍及社会各阶层:有贵族、有农民、有知识份子,也有军人。这些书信清楚反应出,一个正教的长老即便有必要谨守正教的传统,但仍然完全有能力处理当代的各种问题。虽然玛喀里常常强调,他的忠告都是针对求问者的个人情况而发,并不适用于其他人,但因为十九世纪俄国人所面对的处境,有一部分乃是人类的普遍处境,加上玛喀里的忠告,都是以普遍真理基础的,所以这些忠告对今日的我们来说:仍然有如暮鼓晨钟。

    我写给你的信,都是纯为你而写的,因此我必须要求你不要拿它们给别人看,以为里面的教导是人人适用的。绝对没有这回事。我给你的忠告,是考虑过你的所有内在与外在环境以后,再琢磨出来的。所以,它只会对你本人适用。

    ※※※

    除非她本人向我提出要求,否则我是不可能给她任何指引的。不过,即使她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也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做得到。她的心是分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想要的东西。

    ※※※

    我只能回答一些真诚的、跟信仰有关的问题。天主会乐于想这些问题获得正确的答案。至于不真诚的问题,根本就算不上问题。面对它们的时候,我感觉没有主的帮助,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它们。就像你所提出的那些关弹钢琴方面的问题,由于那跟你的灵性生活无关,我实在提不出任何意见。

    ※※※

    我不喜欢听到你反覆说我读了你的信以后,一定会对你感到厌恶。我不喜欢听到这些话,是因为它们让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也让你因为羞惭而感到痛苦。现在,想必你已经清楚意识到,你所有的不自在和焦虑,其根源在哪里了。

    ※※※

    我非常惭愧我那封不明智的信所带给你的冒犯。你是对的,被访客、工作和大量的通信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我,智力真的是已经见底了。另外,我也觉得不舒服、觉得身体虚弱,以致在我那空而浅的脑袋里,找不着可以回答所有涌入的问题的适当答案。

    但请你不要就如此误认为,我是宁可你不要把你遇到的困扰告诉我。我鼓励你把它们全部告诉我,但与此同时,你也应该向主祈祷,求祂赐我智慧,找到可以慰藉和引导你的适当话语。另外,为了把事情简化一点点,你不妨在问题的下面划上底线,以便我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从信的其他部份挑出来。

    ※※※

    关于此生的安稳,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因为我并没有从圣经或教父的遗训里,读到有关这方面的教诲。我也没法给你祝福甚至建议。不过不妨读读玛特泰福音六章三十四节(“所以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有明天的忧虑。”)。

    ※※※

    我告诉你的一切,都不是我发明出来的。我所说的话,都是来自教父们的教诲。我的工作,只是把那些适合你的情况的段落给抽取出来罢了。这个卑微的工作带给我莫大的裨益,因为他可以让我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所以说,你根本没有必要对我太过感激。

    就像沙漠教父一样,玛喀里一贯主张,对灵性成长来说最重要的养分,以及大部份灵性问题的解答,都是谦卑。

    你告诉我你很沮丧,因为现在每当你检视你的良知时,都发现自己是个坏人,反观年轻时代这样做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基本上是个好人。多么不同反响的一个沮丧的理由啊!

    视自己为一个坏人,要比视自己为一个好人,强上何只千百万倍!因为当我们视自己为坏人时,我们就获得了谦卑,并找到了通往宽恕和恩宠的大门;但当我们视自己为好人时,却只会让骄傲繁衍,而骄傲则是挡在通往恩宠之路上的路障。

    ※※※

    对你的不幸,我当然是怀着最深切的同情的。但长远来说,你能不能够恢复平静自持,取决的是你对自己所遇到的不幸的态度,而不是我的态度。你是对的:你现在背上的十字架,是你自己造的,所以你必须去背它。有一个圣人说过:“那个现在把你的背压断的十字架,最初是在你的心里长大起来的。”他是对的。

    ※※※

    由于你回避了骄傲与谦卑的话题,也由于你的巧言自辩,让你离问题的症结愈来愈远。天梯圣约安(JohnClimacus)说过:“每当你发现自己的一个不是之处时,骄傲都会在那里等着。”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有资格夸口自己是个谦卑的人,因为从我们的所作所为,乃至从我们的一生,都证明事实恰恰相反。但任何没有谦卑的地方,骄傲就会茁壮。但凡光衰弱的地方,黑暗就会宰制。

    ※※※

    难道你真的认为,你正在寻求的平安,是系于你对居住地的最终选择吗?事实上,内心的平安只能透过戒律所过的谦卑生活而得到。我心里柔和谦卑,……学我的样式,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平安(玛特泰福音11:29)。

    你要住在哪里才能找到平安,这根本就是离题。……你应该不断与别人沟通交谈,很快就可以找出自己的缺点。这胜过自己在孤独里摸索。

    ※※※

    在公众祈祷的场合为引人注意而行过多的拜功,是个错误之举。叩拜和躬拜只有在礼仪需要你这样做的时候才是应该做的。因为那时候既然大家都这样做,别人就不会特别注意的人举动。

    ※※※

    你请我原谅那些你伤害过的人,因为你知道,当他们因为你伤害过他们一事而去告解的话,一定会取笑你和侮辱你。我劝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曲折。对你来说,首要之务是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当你真能明白错误的时候,就代表真诚的悔过已经发生在你的灵魂里,而被你伤害的那些人,内心会同样经历转变。但如果你知道这样的改变并未发生在他们心里,并知道他们准备要取笑你和侮辱你,你应该在祈祷中恳求主原谅他们,并在你的心里请求他们原谅。然后不要再想这件事,平静地休息。

    沙漠教父曾经教导,“明辨”可以让人察觉出一个人在进行宗教修行时是不是走了偏锋。对像俄罗斯人这样一个性情冲动、激烈的民族来说,“明辨”显然就更不可少了:

    你说你不惜用血来写一篇你要永远报效天主和社会的宣言,这在我看来是再荒谬不过的。

    ※※※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在家人的包围下,你是根本不可能把你的所有财物舍弃的。所以你必须找到一个中庸之道,并努力去谨守它。这个中庸之道,依我之见就是:不要对这个世界背过身去,但也不要让你的心思被它全部占据。任何你的子女有需要的东西,你都要尽力提供他们。有余财的话,再施舍给穷人。

    ※※※

    你有冲动要帮助那些房子被火灾烧毁的穷人,这是很好的。但如果你能够用理性来节制你冲动,那就更好了。尽管我建议你对那些穷人的帮助,要保持在合理范围内,但我却不建议你对你的同情心吝惜。不过不管怎样说,保持理性都是首要之务。

    即使你把你的所有家财施舍给他们,也是无法完全解除他们的不幸的。另一方面,你也有家人要照顾,有责任让他们过得舒适(不过多余的奢侈却是应该避免的)。再说,你如果依照一时间的冲动行事,等到稍后发现你的子女不得温饱,一定会懊悔不已,继而就会陷入一种极大的恼怒之中。

    愿你谦己并找到平安。

    对那些想在极其复杂的现代世界里过基督徒生活的人,需要的“明辨”就更大了:

    不要让你自己局限于追求外在秩序的追求上(守斋与祈祷),也应该努力追求更大的内在秩序,而这种内在秩序,只能透过强烈的爱和深深的谦卑而获得。你说有一种顺服的渴望刺穿你的心脏,而你问我:“我要怎样才能做得到这一点?”我能告诉你吗?

    你想必知道,公主,在你所居住的世界里,一个艺术家要成为艺术家,需要经过多长时间的训练和付出多大的努力。既然如此,难道你不认为,要能精通艺术中的艺术(译按:指提升灵性的“艺术”),所要花的时间理应更长,所要付出的努力理应更大吗?

    当时常祈祷,求主让你在阅读教父作品时能有正确的理解,求主让你能够生活得符合教父们所竖立的榜样,同时求主让你看出自己的脆弱。这些恩宠会临到你的时间将不会太久,因为主是一定会帮助你的。

    与此同时,当时常仔细检讨你的心、你的思想和你所有说话行为背后的动机。这种检讨,不妨透过文字来进行。它说不定可以让你更看清楚自己的极度贫乏,从而使你骄傲的心灵懂得谦卑。

    ※※※

    真高兴你能当上那么显赫的一个家庭的家庭教师。能把天主允许你获得的知识传授给别人,你的智慧自当加倍增长。

    把你碰到的所有困难向主求助吧,不管是有关管教学生上的、一般的教学上的还是神学的教学上的。你说你拙于社交,而且得不到学生的爱,但我想并不是坏事,因为它们正好可以让你上到一些有关生活的艺术的课,并且可以平衡你过于专注在理论的性向。你仍然非常年轻,还处于能够振翅翺翔前的试飞阶段。生活本身必然会用某种方法教导你什么是对,而什么又是错的。用你所犯过的错误来灌漑你的谦卑、来增进你的聪颖与辨别能力。用你大部分的时间来阅读希腊人和我们基督教的教父们的作品。没有任何艺术才能是不用经过刻苦的钻研与实习,而轻易掌握的。既然如此,难道想精通艺术中的艺术——解放灵魂的艺术——情形就会不同吗?

    ※※※

    由于你说你希望我能对你开诚布公,那我就坦白告诉你,我不认为你应该离开现在的公职,去接受一个风平浪静但却只能帮助一百人上下的岗位。不妨想一下三个仆人的寓言。

    有鉴于主迄今所加于你的福气,谁又知道,你留在现在的岗位,不会对人们带来更大的福祉呢?

    你说:“我怕宫廷的浮夸会让我跌倒。”能够有这样的害怕是一件好事,但可不要让害怕成为恐慌。你应该对你的晋升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也要心存谦卑——不要把你的晋升视为滋养你的骄傲的食粮,而是把它视为一个帮助别人的机会——并仔细倾听良知在你内心发出的声音。天主是不会吝于为你提供帮助的。

    至于你提到的那个非常吸引你的女孩,为什么你不考虑跟她结婚呢?你说你的择偶条件既不是漂亮,也不是富有,而是温柔、聪慧和有信仰的热忱。那为你所碰的女士,既然符合这一切条件,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何况你还说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呢。这些,就一个妻子而言,可不是微不足道的优点。

    不过在婚姻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我可不敢为你做决定。我唯一可以建议你的就是把这件事情交托给天主。向天主祈祷,以明白祂的心意。

    如果这段婚姻是蒙主喜悦的话,那你在祈祷以后,热情将会更加增加。这样,你就可以马上去筹备结婚的事。

    不过,如果在祈祷以后,你发现你的热情有所消退,那你应该视之为天主不赞成的一个讯号,并打消结婚的主意。

    ※※※

    没有什么情况是我们应该惧于被赞扬的,我们要慎防的,只是自满的感觉而已。圣伊撒克曾说过,我们只要一有这样的自满感,那我们的善行就已获得了全部的奖赏(译按:言下之意是对赞扬感到自满的人无法得到天主更多的奖赏)。但如果我们对赞扬不当一回事,那是无伤大雅的。

    你又说你曾经下定决心,每天在一个固定的钟点念一篇祈祷文,但后来却因为发现自己办不到而感到懊恼。你问我:“如果我由于要织东西或照顾小孩的缘故,无法在预定的钟点做这件事的话,那是不是可以在其他的钟点去念它,作为弥补?”我的回答是:千万不要!那是相当错误的。我们对主的承诺,并不是一笔欠一个严苛的、斤斤计较的债主的债务。主想让我们得到的是自由,而不是奴役。

    当你真的无法把一个决心付诸实行,不妨进行赎罪祈祷,把自己想成一个谦卑的负债人。这不管是比自怨自艾还是不惜一切去履行对主的承诺,对你都更有益处。因为自怨自艾会让你觉得心安理得,而不惜一切履行对主的承诺则会让你觉得骄傲。

    ※※※

    有关个别乞丐的道德素质的问题,那是基督的事,不干你的事。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论断你的弟兄呢?基督是在用祂的手和口来考验你对祂的同情心。你打算让祂失望吗?

    我建议你,与其削减提供给穷亲戚们的生活津贴,不如好好检讨自己的开支,因为这说不定可以让你发现你有很多不必要的小奢侈,是可以省去的。你说如果继续津贴你的穷亲戚的话,就“无法过符合你身份的生活”。我不认为“过符合你身份的生活”是你应该追求的目标。而你这种为回避责任所作的自圆其说,是相当要不得的。

    玛喀里追随在他之前的那些伟大长老的榜样,努力把灵性的事务和常识结合在一起:

    当你看到F.Y.君的时候,请为我致上最诚挚的问候。我祝福他早日康复。也请你代为转告:即便他有最坚强的信仰与盼望,也请他不要藐视医生的帮助。天主是所有人和物的创造者:祂不只创造了病人,也创造了医生、创造了医生的智慧、创造了有药性的作物和它们的疗力。

    ※※※

    愿主赐福给你要搬入一栋新房子的决定,也愿一切的美好随着你搬入新家。但我却不能同意你对吸烟的激情。想想看,直到最近,你还自称是个自由的女人,可看看现在,你却成了一个奴隶,被一种愚蠢的狂热所捆绑。另外再想想看吸烟会花费你多少钱。

    我并不禁止你沉迷吸烟,因为该下决定的人是你自己。但我的忠告是:远离这种习惯。为你自己好的缘故远离它。

    ※※※

    有关你女儿的愿望的问题,你应该找来谈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你应该去询问她,并仔细观察她回答时的态度。如果她的愿望是坚定的、她的说明是清晰的、她的态度是真诚的话,你就应该把这些视为是主认可她的愿望的印记,不可横加阻扰。你不只不应该反对,而且应该给予她祝福。

    ※※※

    听说你妻子为失眠所苦,我真的感到很难过。这来自于她担心的事情太多了。由于我自己曾有过一段时间失眠的经验,我了解你妻子的失眠,会让你有多筋疲力竭。唯一确定有效的疗方是驱走所有胡思乱想,把一切交托在主的手中,并完全接受祂的决定。

    不过,由于这件事情说比做要容易,所以我在这里还是提供你一些其他对失眠可能有用的方法:睡前喝一杯水,并把一些面包放在床架附近——黑麦是很有安抚作用的。最适合在失眠时背诵的祈祷文是“艾弗所七圣童(沉睡者)”(SevenSleepersofEphesus)祷文。

    ※※※

    我不能赞同你把儿子送往B国的决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把会在那里得到的商业训练,看得那么重要。学习怎样赚取最大的利润真是那么重要的事吗?

    依我所见,他即使留在家里,一样可以学到一切真正具有重要性的事情。他不用离家,也一样可以学会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仁慈的人和值得尊敬的儿子。他用不着出国,也一样可以学会祈祷、尊敬教会和尊敬服务于祭台的仆人。难道我们真的要去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学会利益自己和他人灵魂的工作吗?才学得会常保谦卑吗?

    你已经是个很富有的人了:你所拥有的土地,不但可以提供你和你家人一份正当的收入,还可以让你足以帮助有需要的人。耕耘土地的工作,是从时间的起始就已蒙主祝福的。当满足于主因你的诚恳劳动所赐给你的利润。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玛喀里虽然深深浸润在正教的传统的传统和谨守沙漠教父的精神,但他对他当时代的自由思想家,抱持的却是相当宽容的态度。

    我很高兴得悉你现已成为我们这个谨守使徒传统的教会的一员,并在里面找到了快乐与平安。

    但对于那些善良仁慈却不信主的人,我们绝不可论断他们。主的道是不可审度的。让上述那些不信主的善人留给主来论断吧。只有祂知道为什么祂要建造人类这支大船队和里面我们这些各式各样的小船。

    不要热中宗教问题的辩论,那是有害无益的。
安弗若西(Ambrose)
    本名亚历山大·米哈伊诺维奇·格连科夫(AlexanderMikhailovichGrenkov)的安弗若西,出生于坦波夫省(Tambov)的一个小村庄。父祖两代都是神职人员。由于个性活泼、机智、好热闹,让他在三兄弟之中看来是最没有宗教慧根的一个,注定只能过世俗的生活。他以优异的成绩,在1836年毕业于坦波夫神学院(在正教国家,入读神学院并不意味就打算打算从事圣职)。他是个受欢迎而交游广阔的人,不过一毕业,他就得了重病。病中,他向天主许愿,只要能康复,就愿进入修道院,终身待奉天主。

    病愈之后,亚历山大却没有履行诺言。他在附近一个地主家里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的工作很轻松,但却花了不少时间在整天争吵的雇主夫妻之间充当和事佬,这可说是为他日后长老的工作进行初步的预备。一年半之后,他辞去这工作,在当地一家学校找到一个教职。这期间,他的社交活动极为活跃,是同事之间的一个宠儿。

    1839年夏天,他到一个朋友的庄园去度一个假期。两人决定要去走访当地一个著名的隐士,问问他,他们的人生该怎样安排。这个拜访到底是出于严肃的动机还是纯粹为了好玩,我们不得而知。那隐士对亚历山大说的话非常简单:“到奥普提纳修道院去。”然后又补上一句谜一样话:“那里需要你。”

    不过,亚历山大却觉得目前的生活很惬意,于是假期结束后,他就回到学校去,继续享受多姿多采的社交生活。九月下旬的一个黄昏,他兴高采烈地离开一个宴会,为自己在席上的妙语如珠和出尽风头而得意洋洋,但回家之后,他却突然被一种自憎感所攫住。第二天,他告诉朋友,他要辞去教职,要马上前往奥普提纳修道院。尽管他的朋友和学校当局都表示反对,但他还是离开了。

    他抵达奥普提纳修道院的日期是1839年10月8日。他对莱奥尼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因为他看到莱奥尼德坐在床上跟访客谈笑,身体肥壮而一脸乐呼呼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隐修者的样子。但没多久以后,他就发现这个第一印象是不正确的,于是要求莱奥尼德收他为一名见习修士。莱奥尼德最先分派给他的工作,是抄写一份题为《罪人的救赎》的手稿,用意是藉手稿的内容去陶冶他的灵性和透过抄写磨练他的耐性。之后,他当了一段时间莱奥尼德修道小室的仆从,继而又被调到面包房去工作。一年的面包房工作让他学会了烘焙完美祭饼的技巧。

    1841年莱奥尼德过世后,玛喀里把亚历山大找来当自己修道小室的仆从,并在一年后为他举行了剪髪礼,给他取名安弗若西——用的是米兰的圣安弗若西(St.AmbroseofMilan)的名字。两年后,他被祝圣为司祭。他跟玛喀里的友谊极为亲密,让大家都预期他即将成长为一名长老。然而他却在1846年突如其来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卸下所有的职务。有两年时间,他完全不能下床,直至1848年夏天,才能靠拄着拐杖走动。他的上排牙齿全掉光,让他吃起东西来样子很狼狈。他因此而获得了独自进食的特许。

    他大部份时间都是单独过的。奥普提纳修道院的院长回忆说:“就我所知,那段日子,安弗若西长老都是在完全的静默中度过的。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他告解,而几乎每一次,我都看到他在读教父的作品。”安弗若西每天阅读教父的作品,是为了保证自己给别人的灵性忠告,不会偏离教父们的传统。事实上,当时谁来向他告解,他都是先念一段教父的作品,再跟对方讨论其内涵。直到他感到自己的思想观念跟教父们完全一致,他才开始用自己的话语来教导别人。

    1860年,玛喀里过世,他的灵性弟子全数由安弗若西接手带领。在1865年,他成了奥普提纳修道院唯一一位长老。身居长老之位的三十年间,他的日常生活几乎一成一变。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前人相似,只是更刻苦。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跟修道小室的仆从一起进行早祷。之后是诵念十二篇圣咏。继而是沐浴。他沐浴时,仆从通常都会从旁帮忙,并代别人向他求取建议或祝福。沐浴过后,他会喝茶和吃一点东西,并开始口授回信。一个抄写员会在旁边一张写字桌记录下他口授的内容。不过,这时外面通常都已开始聚集了要求见他的人。

    当长老在口授回信的时候,访客就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聚集在他的房间外。甚至在长老还没有口授完第一封回信以前,群众就会敲门,拉一个装在门外的铃。这时,仆从就会走出门外。访客会要求他向长老通传,而一般得到的回答都是:“长老现在很忙。”但过没多久,那些没耐性的访客就会再度拉铃和敲门。仆从会再一次走出去,说同样的话。不过等待愈久,访客就会愈没耐性,开始鼓噪。

    安弗若西从十点开始接见他们。早上的会客时间持续两小时,然后他会稍事休息。

    安弗若西不会摒退访客,但却会走到与他房间接邻的另一间房间,稍事休息。他会因为筋疲力竭而半趴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吃午餐。午餐包括两盘东西,一盘是用鲜鱼煮的、不太油腻的鱼汤,一盘是用马铃薯粉和蔓越橘酱汁做的奶油浆果(一种类似牛奶杏仁冻的东西)。吃这两种东西的时候,他都会配着白面包或大麦面包同吃。……长老从来不会吃多于一个三岁小孩吃的东西。他用午餐的时间十至十五分钟,这期间,仆从会继续代访客转达他们的问题,等他回答。

    吃过午餐,安弗若西会休息一会儿,然后到三点再度前往会客,直到黄昏。

    长老会在大约八点用晚餐。吃的是跟午餐同样的东西。晚餐时,仆从会在一旁继续代访客转达问题,长老一面吃饭,一面回答。有时,他也会找人来读些东西给他听。晚饭之后,如果长老已经累了,他就会只做一般的祝福,而如果他还有体力的话,就会继续接见访客,跟他们谈话。这种谈话,有时候会延续到晚上十一点。

    不管多晚,安弗若西都不会怠忽晚祷。之后,他会请求四周的人宽恕,祝福他的仆从,然后就寝。他上床的时间,通常恰好是十二点的钟声响的时间。四小时以后,他的另一天就开始了。

    正如我们上面所看到的,安弗若西是个很一板一眼的人:他从不松懈每日的例行工作,而且小心翼翼地谨守正教传统。不过有时候,他在接待访客的时候,也会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弹性。

    有一次,一群年轻的仕女来找安弗若西长老祝福;她们找他,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当她们跟我们一道等着师父(指安弗若西)的到来时,她们一直用法语在窃窃私语,有时是在抱怨人太挤,有时是在取笑我们和师父,例如,她们会说:“我们在等什么呢?难道我们可以指望从安弗若西长老那里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懂得什么呢?”小屋的门突然打开了,师父面带微笑地走出出来;他的注意力首先就被那些仕女吸引过去。

    他祝福了她们,但并没有问她们是谁,或是打从哪里来。然后,他突然跟她们谈起服装的问题来:他谈她们的洋伞,谈她们帽子上的羽毛,又谈最新的时装款式。他这样谈了许久的时间,我们都在旁边听着。而那仕女却忽然明白了——变得尴尬起来。她们变得极谦逊,然后对那位她们原不指望会有什么特别之处的长老执礼甚恭。

    很多访客在回忆跟安弗若西的会面时,记得的都是他给他们的温暖亲切印象,而不是他给他们的特殊教诲。这是正教传统的一部分,因为正教相信,宗教真理的传递,透过人与人之间的无言互动,要比透过教义答问的方式,有效得多。其中一个最触目的例子就是一个失去所有信仰的知识份子。他因为受当时盛行于俄罗斯的唯物主义的影响而失去了信仰,但却又找不到其他的人生意义而备感苦恼。他看了很多书,又跟很多被认为了解人生意义的人(包括托尔斯泰)交谈过,但却仍然处于困惑中。最后,他去到了奥普提纳修道院:

    他告诉父,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他。“呃,这样,那你就看吧!”师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清澈的凝视看着对方。从师父这一望中,那感觉像是有一股暖意流入了自己的灵魂,让它慢慢复合。这位无信仰者在师父的附近住了下来,每日跟他长谈。一段长时间过去了。然后有一天,他告诉师父说:“我相信天主的存在了。”

    在沙漠教父的教诲中,针对虚荣心和骄傲而发的忠告是最多的。安弗若西秉承了这个传统,不过用的却是自己的比喻:

    最近有人送我一张毯子,上面绣着漂亮的鸭子图案。我觉得可惜的是,上面虽然还有空位子,却没有绣些鹅的图案。

    我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鸭和鹅的行为特徵,刚好分别可以反映虚荣心和骄傲的特徵。

    尽管虚荣心和骄傲很像,但它们仍有各自不同的特徵。虚荣心巴望能得到别人赞美,所以不惜放低身段和想尽办法取悦别人。骄傲则趾高气昂的,对别人全无尊重,尽管它也想得到别人赞美。

    如果有虚荣心的人外表英俊的话,他就会装得像个傻瓜去取悦别人(虽然事实上他本来就跟傻瓜没两样);但如果他不是个外表有吸引力,而又没有其他可称道特质的话,他就会对别人百般奉承,像鸭子一样不断喊:“呱,呱,呱!(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按:俄语中的“呱”与“你说得对”音近。)当鹅看到没有别人理会它的时候,它会高举双翅,喊道:“咯咯!咯咯!”同样的,一个骄傲的人,如果他在他的圈子里是个重要人物的话,他就会常常提高嗓门,争辩不休,否定他人,坚持己见。但如果他在他的圈子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就会用发自内心的愤怒,像只正在孵蛋的鹅一样,发出嘶嘶的鄙夷声音。而只要它咬得到谁,就会毫不犹豫去咬。

    沙漠教父强调,能对抗虚荣心和骄傲的唯一保护伞是谦卑,而安弗若西除了透过鸭和鹅的叫声来警惕那些聒噪的人以外,也常常拿叙利亚的圣依撒克的话来提醒他们:“不是每个安静的人都是谦卑的,但每个谦卑的人都是安静的。”

    就像他的前人一样,安弗若西也得常常去面对俄罗斯人的激烈民族气质在宗教生活上所表现的极端化。跟他说自己做过异梦、见过异象或听过神秘声音的人不计其数。

    你说你有一次体验到敌人(撒旦)的攻击,又说当你吻教堂里的圣母像时,闻到一股异香从圣像中流出,而以前有一次,你也看到过这圣像冒出火焰。根据苦行者圣玛尔克(St.MarktheAscetic)的建议,我们不应该看重这一类的事情,而应该置之不理……

    ※※※

    你在信中描述了你在八月十三日晚上的梦境,并说你为此惴惴不安。我想,这件事之所以会让你觉得震撼,是因为你已习惯于相信你在梦境中或在祈祷时看到、听到的事情为真。祈祷时应该谨守的一个原则是,不应该胡思乱想和相信你祈祷时看到的现象或听到的声音(像圣像在动之类的)。不过如果连你的神父都相信这一套,那就难怪你会钻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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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抱怨在念十二圣咏时和念诵过后都会有各种奇思怪想涌入脑海。有什么想法会涌入我们的脑海,是我们作不了主的,但要不要相信它们,却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

    但除了会回答跟灵性追寻有关的问题之外,安弗若西也像其他的长老一样,经常会给别人有关家庭与事业方面的建议。应不应该结婚,是人们经常拿来请教他的问题,而他的一贯回答都是应该。他认为,除非是打算过修道生活的人,否则都应该结婚,因为独身汉和老姑娘都很容易变得孤僻。

    你告诉我你妹妹的长子想娶一个有钱的希腊女人为妻,你问我意见。让他结婚去吧。那总比过独身的生活要好。

    对于教养小孩的问题,安弗若西反对当时流行的功利主义。教会小孩怎样做人,比教会他们怎样赚钱更重要:

    我并不鼓励你按照现时代的风气去教育子女,又特别是女儿。不要让他们接受教育——世俗意义下的教育——对他们反而更好。与其让他们富有而失去了一个基督徒的种种美行,倒不如让他们过贫穷的生活。因此,应该在意的是给你的子女宗教教育,而不是给他们大笔或小笔的财富。

    对于金钱,安弗若西不像一般修道院里的修士那样,高姿态地嗤之以鼻:

    金钱就其本身来说,或就天主创造金钱的目的来说,是非常有用的东西。没有金钱,人们要怎样计算价值呢?这将会带来无休止的争辩甚至流血的打斗。但小小的纸张却可以解决这一切烦恼,那又何乐而不为呢?钱的害处并不是来自钱本身,而是来自人愚蠢的贪婪或小气或滥用。也许还来自对钱不恰当的鄙夷。

    安弗若西也不吝于给人有关买卖上的建议:

    你在信中告诉我,你打算买一块邻近于你庄园的地。价钱以目前的行情来说并不便宜:一俄亩(约合2.7英亩)一百二十卢布。但你告诉我,这块地的品质相当好,而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可以跟你原有的土地连成一气,这样,你就可以用更好的价钱把它们租给农人。如果你觉得这块地真是会让你从中获益的话,那愿主祝福你不要错过这宗买卖。

    长老有时除提供别人灵性方面的建议外,有时还会帮人找工作:

    写这信给我的人原是个公仆,但却因为酗酒而失去了工作。不过,他滴酒不沾已经有八个月,而且答应永远不再喝酒。……不知你是否可以伸出仁慈之手而雇用他,最少是试用性质的把他雇为抄写员?或者介绍他有同样待遇的工作?帮助一个需要孔急的人是一件善举。但如果他故态复萌的话,那就是咎由自取了。

    在更广泛的哲学与社会议题上,安弗若西无惧地挑战那个被十九世纪奉为圭臬的“人类是在不断进步中”的观念:

    有进步或改善的只是外在的人类事务。例如,我们现在所使用的铁路和电报,是从前所没有的,又例如,从前煤都是隐藏在地底深处的,但现在却被我们挖掘了出来。不过,从道德或基督教的角度来看,人类却是没有进步过的。不管什么时代,都有一些能够在道德上臻于至善的基督徒,……不管什么时代,都有一些向不同罪恶屈服而无法无天的人……

    世上的道德完善从未被人类的全体获得过,而只被个别的信徒获得过……。为人类谋福祉的渴望是非常值得嘉许的,但人们却把他们的努力放错了地方。先知达维德王说过:“当远离恶,然后行善。”(圣咏第34篇)。但在现时代,情形却恰恰相反。

    现代人不断寻求靠自己的力量改善自己的处境,但这样做的同时,他也是在远离那条通往灵性增长的唯一道路:

    在你的第一封信中,你提到一本叫《自助》(Self-help)和《独立行为》(IndependentAction)。我没看过这两本书,所以不知道它们谈的是什么。但老一辈的经常说:“没有天主,你就进不了一间屋子。”……但从你提到那两本书的书名看来,现代的聪明人显然不这样想……

    我的结论是:你应该建议儿子不要把外在的人类事务和灵性与道德的事务混为一谈。在前者,我们是可以发现到有进步这回事(例如科学和许多发明即是),但在后者——我重申——却是没有进步这回事的。顺带一提的是,在很多知识部门上,不存在进步这回事是很显然的。例如,我就不认为现代学者对神话和古代经典的理解,要胜过大瓦西里(BasiliusMagnus)或格列高里(GregorytheTheologian)。

    在他所写的数以千计的回信中,安弗若西触及的问题非常广泛。不过,即便回答的是很实际的问题,他有时也会发出一些发人深省的灵性议论。像以下谈及人对待灵魂和身体的不同态度的文字就是一例:

    为了服侍我们的身体,我们会愿意花掉生命中大部份的黄金岁月,但对于灵魂的救赎,我们却只愿意花人生的最后几分钟。我们的身体就像参加富人的盛宴一样,每天都大吃大喝,但我们用来喂养灵魂,却只是从主的门外捡来的一些灵粮的面包屑。

    为了改善健康,我们会不吝搬家到空气更清新的地方、找来最有学问和住得最远的大夫,节制饮食,吃最苦的药,甚至容许自己被切或被烧;但我们却从来不会为灵魂的福祉而做半件事。我们会让它老是身处于污浊的空气中,老是与坏朋友为伴。……我们不会去找一个灵魂的大夫,即便去找,也是找来一个没没无闻或是没有经验的大夫,然后,我们却还要在他们面前隐藏我们的病情——而这个病情,却是天地皆知而我们又喜欢向社会夸耀的。

    不管是从他们处理的问题的广泛性和他们忠告的内容来说,这些俄罗斯的长老都足以被称为沙漠教父的继承人。十九世纪的时候,有数以千计社会各阶层的人涌到奥普提纳修道院去朝圣,其中不只有农民,还有军官、作家、知识份子和政治领袖。托尔斯泰首访奥普提纳修道院是在1877年,他宣称,安弗若西的智慧让他大为动容。他在1881年再访奥普提纳修道院,事后,他形容:“安弗若西长老是位完全的圣人。跟他谈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光和快乐所充满。跟这样一个人谈话的时候,你会觉得天主就近在咫尺。”1890年,托尔斯泰三访奥普提纳修道院,跟安弗若西谈了很多有关信仰方面的问题,出来的时候,他说:“我感到颤抖,不由自主的颤抖。”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谒见过安弗若西,那是在1878年他儿子死后不久。他的太太回忆说:“我们的么儿阿廖沙死了,……费奥多尔(译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伤心欲绝,……他去见过著名的安弗若西长老三次。……长老的谈话给他留下极强烈深刻的印象。……长老还请他代为向我转达祝福的话,(《卡拉玛佐夫兄弟》中)佐西玛长老安慰丧子母亲那段话,就是以这番话为蓝本的。”

    在《卡拉玛佐夫兄弟》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和最伟大的小说中,作者借佐西玛长老这个角色之口,说明了那些从世界遁隐的人对这个世界的价值何在:

    神父和师傅们,“修士”是什么?在现在的文明世界里,有些人已经在以嘲笑的口吻说这个字眼,另一些则简直把它当作骂人的话。唉,的确,修士里有很多游手好闲、贪吃好色之徒和流氓无赖。俗世里有学问的人指着他们说:“你们是懒汉和社会上的废物,你们靠别人的劳力生活,你们是些不耻的乞丐。”然而,修士里却有很多驯良、谦逊的人,他们渴求孤独、渴望热烈潜心祈祷。对于这类人,人们就不大加以注意,甚至还故意一字不提,而且也一定会感到奇怪,如果我说,也许就靠着这类渴求孤独祈祷的温顺的人,俄罗斯有一日还会得到拯救!因为他们确乎“每年每月、每日每时”在潜心提高自己的修养。眼前,他们维护着那些最早的教父、使徒和殉道者们所维护的天主的真理的纯洁性,庄严而纯正地保存着基督的形象,以备一旦需要,就把它显示在尘世的动荡不定的信念之前。这是一种伟大的思想。有朝一日,这颗明星将要从东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