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日]远藤周作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后记
【第一章】
    反抗历史的沉默,探索神的沉默。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九日,一生为天主服务、奉献的远藤周作先生离开人世,回到主的身旁,家人遵奉遗言把《沉默》和《深河》放入棺中陪伴远藤;这代表了远藤对其文学创作的评价与总结。其实,这两本书除了他自认为是自己的代表作之外,它们同时还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代表作。

    《深河》是远藤生前最后的著作,获得极高的评价。《沉默》则发表于一九六九年,是探讨远藤文学的最重要作品之一,评价极高,荣获第二届谷崎润一郎奖,其中探讨基督宗教在东方社会扎根时面临的问题,包含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等等。之所以取名为「沉默」,理由有二:(一)反抗历史的沉默;(二)探索神的沉默。

    故事发生在德川幕府时代禁教令下长崎附近的小村子,一个葡萄牙耶稣会的教士偷渡到日本传教,并调查恩师因遭受「穴吊」而宣誓弃教一事,因为这事在当时欧洲人的眼中,不只是个人的挫折,同时也是整个欧洲信仰、思想的耻辱和失败。在传教与寻访的过程中,信仰与反叛、圣洁与背德、强权与卑微、受难与恐惧、坚贞与隐忍、挣扎与超脱……所有的两难情境都面临了,逼迫着他对基督的信仰进行更深层且更现实的思索,最终,他彷佛也走过一趟恩师的心路历程,拥有自己对信仰的诠释与实践。

    在近代日本文学中居承先启后地位的远藤周作,一生获奖无数,著作等身,曾获芥川奖、新潮社文学奖、每日出版文学奖、谷崎润一郎奖、野间文学奖等,一九九五年更荣获日本文化勋章。

    本书为日本近代文学大家远藤周作之另一巨着,荣获第二届谷崎润一郎奖,与《深河》同时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日本文学的代表作。其中探讨基督宗教在东方社会扎根时面临的问题,包含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等等。之所以取名为「沉默」,理由有二:(一)反抗历史沉默;(二)探索神的沉默。

    前言

    有一份报告送到罗马教会,内容中指出:由葡萄牙的耶稣会派往日本的费雷拉•克利斯多芬教父在长崎遭受到「穴吊」式的拷刑,已宣誓弃教。这位教父在日本居住了三十三年之久,身居教区长之最高职位,是统率司祭与信徒的长老。

    这位教父神学造诣之深,堪称稀世之才。在德川幕府禁教令下仍潜伏于京都、大阪一带传教不辍。他在信中经常表现出坚定不移的信念,因此无论遭遇到任何情况,大家都不相信他会背叛教会。在教会中或耶稣会里,也有很多人认为那份报告可能是出自异教徒的荷兰人或日本人捏造的;也可能是误传的。

    从传教士来信中,罗马教会对在日本传教的种种困难当然非常了解。自从一五八七年之后,日本的诸侯丰臣秀吉改变以往的政策,开始迫害天主教。他首先在长崎的西□将二十六名司祭和信徒处以焚刑,还把各地许多的天主教徒驱出家门,施以拷打、残杀。德川将军对这政策采取萧规曹随,于一六一四年决定将所有天主教的神职人员驱逐出境。

    根据传教士们的报告,这一年的十月六日和七日两天,包括日本人在内的七十几名司祭被迫在九州岛和木钵集合之后,押上开往澳门、马尼拉的五艘帆船,驱逐出境。那是个下雨的日子,灰色的海上波涛汹涌;在雨中,船从海湾穿向海角,消失于水平线的彼方。尽管日本政府已颁布了严厉的驱逐令,其实还有三十七位司祭,不忍心舍弃信徒,化明为暗仍潜伏在日本并未离去;费雷拉教父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断写信把陆续被捕、被处死的司祭和信徒的情形向上司报告。他在一六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从长崎寄给巡察师安特列•巴尔美洛神父的信函,现在都还保留着呢!信上对当时的情形有详细的说明:我在前一封信中已向您报告本地天主教的情形,现在继续向您报告后来发生的事。所有的威胁和压迫方式都跟以往不同。就让我先从一六二九年之后,五名因信仰问题而被捕的修道者身上所发生的事开始谈起吧!那五人即巴尔特洛美•古奇耶列斯、方济•德•赫斯、比仙提•德•安东尼欧等三位奥古斯汀会士,和我们耶稣会的石田安东欧修士,还有方济会的卡布列耶鲁•德•圣•马答列纳神父。长崎奉行(译注:江户幕府置于长崎之执政官,负监察对荷兰、对中国贸易之责,亦执行市政。)竹中采女强迫他们弃教,并藉此嘲弄我们神圣的教义和衪的仆人,挫信徒们的勇气。不过,采女很快就了解到光是语言改变不了神父们的决心,因此,他决定改弦易辙利用云仙地狱的热水来「侍候」他们。

    采女下令:将五名司祭带到云仙,用热水「拷问」他们,直到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为止;但绝不能杀掉他们。除了这五人之外,安东尼欧•达•西鲁之妻贝亚特丽吉•达•柯丝达和其女儿玛利亚,也因为采女长时间劝她们弃教都相应不理,亦被一并处理。

    十二月三日,他们从长崎出发前往云仙。两名女性坐轿,五名神父骑马,和聚人分别。

    来到距离不过一reguwa的日见港时,手就被绑起来,连脚也被扣上脚镣。上了船之后,一个个被分开紧紧地绑在船舷旁边。

    傍晚,他们抵达云仙山麓的小滨海港。翌日,上山之后,七个人分别被关进小屋里,手铐脚镣日夜不离身,还有护卫严密监视着。尽管采女的部下人数众多,代官(译注:日本江户时代,诸藩直辖地负责行政的官吏)仍然派遣警吏严加戒备。在通往山上的各条路上,均派人监视,除非有官方的通行证,否则一律不准通行。

    第三天进行拷问:首先把七个人单独带到池边,强迫他们看着滚烫的热水溅起的泡沫,希望他们在尝受到皮肉之苦以前,能放弃天主教的信仰。由于天寒地冻,滚烫的池水更是摄人魂魄;要不是有神的护佑,光是看这情景就足以令人昏厥。但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有神的支持,勇气倍增,嚷着快拷问吧!我们绝不放弃自己的信仰。官吏们听到这坚决的回答,马上命令他们脱掉衣服,用绳子绑住他们的手脚,然后用半加仑容量的杓子掏热水淋在他们身上——那还不是一口气全部倒下去,而是在杓子底下钻了几个洞,让热水慢慢流下,使痛苦延长。

    天主教的英雄们,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忍受着这种恐怖的痛苦,只有年轻的玛利亚受不了痛苦而仆倒在地。官吏看到了叫着「弃教了!弃教了!」他们把少女抬到小屋里,准备翌日送回长崎。玛利亚拒绝回去,坚决表明自己并未弃教,要和母亲和其他的人一起接受拷问,但是官吏不从。

    其余六人继续留置山上,度过三十日。其间,安东尼欧、方济两神父和贝亚特丽吉各受到六次热水的拷问。比仙提神父四次,巴尔特洛美神父和卡布列耶鲁神父各两次;他们连哼一声都没有。

    安东尼欧神父和方济•贝亚特丽吉所受的拷问时间比其他人都长;尤其是贝亚特丽吉,虽然身为女性,但是在各种刑罚加身、劝告时,都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勇气。因此,除了尝到浇热水的痛苦之外,还遭受各种刑罚,被迫长时间站在小石头上挨人辱骂。然而,官吏们越是愤怒,她越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

    其余的人由于身体孱弱又有病在身,并未遭到太大的折磨。采女本无杀他们之意,只是希望他们弃教罢了;还特别派了一位医生到山上来替他们疗伤。

    最后采女觉悟到无论采取任何手段,自己是赢不了的。部下反而向他报告:从神父们的勇气和力量来看,恐怕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改变心意之前,云仙的所有泉水和池水已先告罄。

    于是,他决定把神父们送回长崎。一月五日,采女把贝亚特丽吉•达•柯丝达收容在某来历可疑者的家里,并把五名神父关入城内的监狱。他们目前还在该监狱里。我们神圣的宗教终于粉碎了暴君采女先前的计划、期待,不但赢得大众的赞仰,更增加了信徒们的勇气;战绩显赫。

    罗马教会相信写这样的信的费雷拉教父,即使受到任何的拷问,也不会放弃神和教会而向异教徒屈服的。

    一六三五年,以罗比诺神父为主,有四名司祭在罗马聚会。他们为了洗刷费雷拉教父弃教的耻辱,计划无论如何也要偷渡到日本那天主教遭受到迫害的国度里偷偷传教。

    这种有勇无谋的计书,教会当局一开始就不赞成。以上司的立场,对他们的热忱和传教精神表示赞赏;可是,要把司祭们送到极为危险的异教徒国家,却不表赞同。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自从圣方济•萨比耶尔之后,天主教在东方的日本已播下最佳种子,如果因为失去了领导者而使信徒逐渐减少,这也是值得重视的。不仅如此,从当时的欧洲人眼中看来,费雷拉教父在世界尽头的一个蕞尔小国被迫弃教,这件事实不只是他个人的挫折,同时也是整个欧洲信仰、思想的耻辱和失败。在这种强烈意识下,经过几番波折,最后还是准许罗比诺神父和四名司祭渡日。

    另外,葡萄牙方面也有三名年轻司祭依不同的理由计划偷渡赴日。他们是从前费雷拉教父在卡姆波里特左修道院教书时的神学生--佛朗西斯•卡尔倍、赫安提•圣•马太和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等三人。他们可以接受恩师费雷拉已光荣殉教的说法,但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恩师会像狗一样屈服在异教徒面前。其实这并不只是三名年轻人的共同看法而已,也是所有葡萄牙神职人员的一致心情。三人准备亲自到日本调查事实的真相。这里的情形也跟意大利方面差不多,最初上司也不答应,后来被他们的热诚所感动,最后允许他们到日本作危险的传教活动。这是一六三七年的事。

    三名年轻司祭马上准备作长途旅行。当时葡萄牙传教士要到东方来,通常都先搭乘从里斯本开往印度的印度舰队。那时印度舰队的启航是里斯本市最热闹的活动之一。在三人印象中地球尽头的东方,而且是最边缘的日本,现在形态鲜明地浮现在眼前。翻阅地图时,非洲的对面是葡萄牙、印度,印度前面有众多的岛屿和亚洲的国家分布着;而日本的形状活像一条幼虫,在东边爬行。要摸索到那里,必须先到印度的卧亚,然后渡过许多大海、历经长期的岁月才能抵达。卧亚,自从圣方济•萨比耶尔之后,已成为东方传教的踏脚石。在这里的两所圣保禄神学院有从东方各地前来留学的神学生;同时这里也是发愿一辈子都为主服务的欧洲司祭了解各国情况,和为了搭船前往各国需要等候一年半载的候船处。

    他们三人尽一切可能去了解日本,幸好路易•佛洛以斯之后,已有许多葡萄牙传教士从日本送回情报。据说新的将军德川家光所采取的弹压政策,比起祖父和父亲时代更为严苛。尤其是长崎地方,自从一六二九年任长崎奉行的竹中采女暴虐残酷,常用严刑加诸信徒身上,把滚烫的温泉淋到囚犯身上,强迫弃教;有时候一天的牺牲人数不下六、七十人。费雷拉教父本身也曾经把这情形向祖国报告,所以传说中的应该是事实。总之,他们一开始觉悟到在长途而艰辛的旅途结束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比旅途更为严厉、无情的命运。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在一六一O年,出生于以矿山闻名的达斯可城,十七岁入修道院。赫安提•圣•马太和佛朗西斯•卡尔倍出生于里斯本。两人与洛特-加龙省里哥一起在卡姆波里特左修道院受教育。他们三人在神学院时,读书、生活都在一块儿,对教授自己神学的费雷拉教父记忆犹新。

    洛特-加龙省里哥们猜想:费雷拉老师现在一定还活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有着碧蓝而清澄的眼睛,充满着慈祥光辉的费雷拉老师的脸,受到日本人的拷刑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受屈辱而扭曲的脸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相信费雷拉老师会抛弃神、抛弃他的慈祥。洛特-加龙省里哥和他的同伴无论如何要到日本,探查老师是生或死。

    一六三八年三月十五日,三人搭乘的印度舰队,在贝列姆要塞的大炮祝贺下,从泰约河口出发。他们接受了约翰•达西哥主教的祝福之后,就上了司令官搭乘的「圣•依沙贝尔号」舰。舰队驶出黄色的河口,在蓝色的大海航行时已是正午时分。他们靠着甲板,眺望着闪亮着金光的海角和山峦,以及农家的红墙和教会。欢送舰队的教会钟声,随风飘送到甲板上来。

    当时,要到东印度就必须绕到非洲的南端。这支舰队在出发的第三天于非洲西岸遇到大暴风雨。

    四月二日,舰队抵达波尔多•珊特岛;不久过马迭纳岛,六日抵达加纳利亚诸岛之后,雨下个不停又碰到无风状态。后来,被潮流从北纬三度线冲回五度,撞到几内亚海岸。

    无风时,酷暑难耐;再加上各船均有多人生病,「圣•依莎贝尔号」的船员躺在甲板和床上呻吟的病人也已逾百人。洛特-加龙省里哥和船员忙着看护病人,帮他们放血。

    七月二十五日,圣雅各布节日,船好下容易才绕过好望角。绕过好望角的那天,又遇到暴风来袭。船的主帆断裂,掉到甲板上发出巨大声响。病人和洛特-加龙省里哥他们都加入抢救的行列,当他们准备抢救前部帆时,船触礁了。幸好有别船舰马上来救援,否则「圣•依莎贝尔号」或许就这样沈入海底呢!

    暴风雨来袭之后,又碰到无风状态。主帆无力地下垂,只有黑影落在躺于甲板上如死人般的病人脸和身上。海面上每天闪铄着燠热的亮光,看不到微波荡漾。船航行的日期愈长,食粮和水分愈缺乏。到达目的地卧亚时已是十月九日。

    他们在卧亚所得到的有关日本的情报,比在祖国时更为详细。据说:就在他们三人出发的那年一月起,有三万五千名日本的天王教徒起义,以岛原为中心和幕府军苦战的结果,不分男女老幼全都被杀个精光。这次战争结束后,当地变成杳无人迹的荒地,残存的天主教徒也被像打虱子般消灭净尽了。不仅如此,对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父们打击最大的消息是,由于这次的战争,日本已和葡萄牙全面断绝通商和贸易,更禁止葡萄牙船入境。

    三名司祭知道祖国的船只不能开往日本之后,怀着绝望的心情来到澳门。这个城市是葡萄牙在极东的根据地,同时也是日本和中国贸易的基地。他们抱着几许侥幸的期待来到这里,但很快就受到巡察师威利也诺神父严厉的警告。神父说在日本传教根本不可能,而且澳门的传教会也不打算利用危险的方法送传教士到日本。

    这位神父十年前就在澳门成立传教学院,培养传教士到日本和中国传教。自从日本禁教之后,也委托他代为管理在日本的耶稣会。

    威利也诺神父对三人登陆日本后要寻找的费雷拉教父的说明如下:「自从一六三三年之后,潜伏在日本的传教士的音信就完全断绝了;听从长崎回到澳门的荷兰船员说,费雷拉教父已被捕,在长崎遭受到『穴吊』的拷刑。由于那艘荷兰船在费雷拉教父遭受到『穴吊』拷刑的那天启航,因此以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在当地打听到的是:由新上任的宗教负责人井上筑后守(译注:筑后位于现福冈县南部,守意为地方长官。)审问费雷拉教父。」威利也诺神父坦率指出:在这种情况下,以澳门传教会的立场无法同意他们到日本传教的。

    现在,我们还可以从葡萄牙「海外领土史研究所」所藏的文书中,看到几封洛特-加龙省里哥书函。他的第一封书信如上述,是从他跟两个同事从威利也诺神父处听来的有关日本的情势开始写起的。
【第二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主的平安。基督的荣光。

    我们是在去年十月九日抵达卧亚。五月一日从卧亚到澳门,这些事前一封信中已向您报告过了。在艰苦的旅途中,同事赫安提•圣•马太深为疟疾发热发冷所苦,体力消耗甚大;只有我和佛朗西斯•卡尔倍在这斫传教学院受到真诚的款待,体力充沛。

    不过,这所学院的院长--十年前就住在这儿的威利也诺神父--一开始就反对我们到日本。我们在可以眺望全港口的神父居室中讨论这件事,神父说:「我们必须放弃派遣传教士到日本的念头。对葡萄牙商船而言,海上的航行极为危险,到达日本之前还会遭遇到几个障碍!」

    神父的反对极为有理:因为自从一六三六年之后,日本政府一直怀疑岛原之乱(译注:从一六三七年到翌年,发生在肥前岛原、肥后天草的农民起义事件。对幕府弹压天主教及领主苛政不满,以益田四郎为首率农民军起义,据原城,后为幕府大军攻陷,皆被投。之后,幕府加强禁教政策。)与葡萄牙人有关,不只是全面断绝通商,而且从澳门到日本近海的海上,常有新教徒的英国军舰出没,对我商船加以炮击。

    「可是,靠着神的护佑,我们的偷渡说不定会成功呢!」赫安提•圣•马太眨眨充满着热忱的眼睛说。

    「那里的信徒们现在失去了司祭,就像一群孤立无援的羔羊。无论如何应该有人去鼓起他们的勇气,不要让信仰的火种熄灭。」

    这时,威利也诺神父歪着头没说话。看得出,他一直对身为上司的义务,和对日本可怜的信徒被逼迫的命运,深深感到懊恼。老司祭手肘靠在桌上,用手掌支撑着额头沉默了奸一阵子。

    从神父的房间看得到遥远的澳门港;在夕阳照射下海变成红色,帆船如黑渍点点浮在海面上。

    「我们还有一件工作,那就是探寻我们的老师费雷拉教父是否安然无恙?」

    「关于费雷拉教父的行踪,后来消息杳然。有关他的消息都不明确,我们连分辨真伪的能力都没有。」

    「这么说,他还活着吗?」

    「这也不太清楚。」威利也诺神父吁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吐气或叹息?然后,他抬起头来。

    「以前他会定期寄送书信来,自从一六三三年之后就中断了。他究竟是不幸病死了呢?或是被送入异教徒的牢狱里呢?或者如您们所想象地已光荣殉教了?亦或仍活着但没有途径寄书信呢?现在的情况什么都不明确。」

    那时,威利也诺神父对谣传中费雷拉教父屈服于异教徒的拷刑一事未置一辞。他是否也跟我们一样,不愿把那样的猜测加诸于昔日同事的身上呢?

    「不仅如此……」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日本令天主教徒头痛的人物出现了,他的名字叫井上。」

    井上这名字,我们是在这时候第一次听到的。威利也诺神父说,跟现在这个井上比较起来,前任的长崎奉行,即残杀许多天主教徒的竹中,不过是个残暴、有勇无谋的人罢了。

    为了记住不久登陆日本后可能会碰上的这个日本人的名字,我们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遍。

    威利也诺神父对这个新奉行,从九州岛的日本人信徒最后送来的书信中,多少有点认识。据说:岛原之乱后,镇压天主教的实际负责人就是这个井上。他跟前任的竹中完全不同,狡猾得像条蛇,利用巧妙的方法使以往对威胁、拷刑毫不畏惧的信徒们一个个地弃教。

    「可悲的是,」威利也诺神父说,「他,曾经皈依和我们相同的宗教,还受过洗呢!」

    对这个迫害者,我想以后还会跟您报告……。结果,以上司而言极为慎重保守的神父,被我们(尤其是卡尔倍同事)的热忱感动,最后准许我们偷渡赴日。大局已定!为了教化日本人和主的荣光,今天我们总算来到东方。今后的行程,可能遭遇到的困难和危险,恐怕不是从非洲到印度的船旅所能比拟的吧!不过,当我想起「在这城迫害你们,你们就逃往另一城去」(玛窦福音)和(若望)默示录中的「上主,我们的天主!你是堪享光荣、尊威和权能的」这些话时,就觉得种种危险、困难毫不足道了。

    澳门,如前述位在珠江的出口,城市是散布在港湾入口的岛屿共同构成的。这个城市跟其它的东方城市一样,并没有城壁环绕,分不清那里是城市的界限;如灰褐色尘芥的中国人房子到处可见。反正,跟我们国家的任何都市、城镇都不一样。人口据说有两万左右,其实是不正确的。唯一会让我们兴起怀乡情怀的是,位在市中心的总督府和葡萄牙式的商馆,以及小石子路。炮台的炮口朝向港湾,幸好连一次都未使用过。

    中国人大半对我们的宗教漠不关心,关于这点,日本的确像圣方济•萨比耶尔所说的「是东方国家中最适合天主教的国家,」。可是,讽刺的是日本政府锁国政策的结果,却让远东的生丝贸易完全由澳门的葡萄牙商人独占。因此,澳门港今年的输出总额是四十万serafun,远超过前年和去年的十万serafun。

    今天,在这封信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昨天终于碰到了一名日本人。听说以前澳门曾经有相当多的日本修道上和商人前来,自从锁国政策之后,他们就不再来了,而且连少数残留者也都回国去了。我们请教过威利也诺神父,他也说这城市已无日本人居住;但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们认识了一个混在中国人当中的日本人。

    昨天下雨,我们到中国人住的地区找寻偷渡到日本的船;总之,我们一定要找到一条船,还要雇船长和水手。雨天的澳门使这中国人地区看来更加凄凉。海和街道都被淋成灰色,中国人都躲到狭窄的小屋子里,满是泥泞的路上不见半个人影。看到这样的街道,不知怎的,我想起人生,感到悲哀。

    我们找到经由介绍的中国人说明来意之后,他马上说,有一名日本人想从澳门返国。随即答应我们的要求叫他的小孩去请日本人来。

    对我生平头一遭遇到的日本人要怎么形容他才好呢?一名跌跌撞撞的醉汉走进屋子里,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吉次郎,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从他勉强回答我们的问题中,知道他是靠近长崎的肥前地方的渔夫。岛原之乱之前在海上漂流时,被葡萄牙船所救。虽然他喝醉了酒,一双眼睛却很狡猾。我们交谈时,他常把眼光避开。

    「你是信徒吗?」

    同事的卡尔倍这么一问,他突然静默不语。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卡尔倍的问题会使他不高兴?起初他似乎不太愿意说,后来在我们的恳求下,他才慢慢说出九州岛地方天主教被迫害的情形:他在肥前的仓村看过二十四名教徒被藩主处以「水磔」的样子。所谓「水磔」是在海中竖立木桩,把天主教徒绑在木桩上;涨潮时,海水淹到大腿处,犯人逐渐疲惫,大约一个礼拜左右就会闷死掉。像这么残酷的方法,说不定连罗马时代的暴君尼洛还想不出来呢!

    谈话中,我们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即,吉次郎对我们讲着令人颤栗的情景时,他的脸部突然扭曲,就闭口不谈,然后挥挥手彷佛要从记忆中驱走恶魔。或许在遭受到「水磔」刑罚的二十几名信徒中有他的亲朋好友在内吧?我们可能触到他的伤心处了。

    「你一定是信徒!」卡尔倍紧迫钉人地问。「我说对了吧?」

    「不!」吉次郎摇摇头,「不!我不是!」

    「听说你想回日本,很幸运地我们有足以购船、雇水手的钱。因此,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到日本……」

    听到这里,这个因酒醉而眼睛黄浊的日本人,突然露出狡黠的眼光,在屋角抱着膝盖,为自己辩解似地说是为了探望故乡的亲人,才想回国。

    而,我们有我们的打算;马上跟这个胆小的男子谈条件。在这微脏的房子里,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回不去,地板上他喝光的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反正我们登陆日本连方向都会摸不清,必须有人替我们连络;找到能够掩护我们、帮助我们的信徒。我们需要这个男子当我们最初的向导。

    吉次郎抱着膝盖面向墙壁,对这个交换条件考虑良久,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对他而言,这是危险性相当大的冒险,但他也知道一旦放弃这次机会,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日本。

    靠着威利也诺神父的帮助,眼看着有一艘大帆船就要到手了。那知道人的计划是多么脆弱、不可靠呀!今天接到船被白蚁蛀坏了的报告。而这里几乎买不到铁或沥青……

    这封信是每天断断续续写的,因此,好像没日期的日记。请您耐着性子阅读。一个礼拜前,我已跟您报告过我们到手的帆船被白蚁蛀坏的情形相当严重;幸好托神的护佑,已找到克服困难的方法。我们打算暂且从内侧钉上木板航行到台湾。如果这种应急措施行得通就直接到日本。此外,还要祈求主的庇护,不要让我们在东海上碰到暴风。

    今天我要向您报告一个坏消息。上次信中已向您报告过,圣•马太在长途旅行中体力消耗殆尽,罹患疟疾;最近,他又发高烧起恶寒,躺在传教学院中的一室。我想您可能想象不出从前健壮的他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他的眼睛红肿,敷在额头上的湿巾,一下子就烫得像是刚从热水里捞起来似的。他现在这样子要带到日本是不可能的。威利也诺神父也说,如果不把他留在这里疗养,就不准其余两人出航。

    「我们先到那里,」卡尔倍安慰马太:「做准备,等你康复后前来。」

    谁也无法预测他能否安然无恙活到那时候,而我们是否也会像其它许多信徒那样,变成异教徒的俘虏呢?

    马太久病未加理容,从脸颊到下颚长满胡须,双颊下陷,默默地注视着窗子。从窗户看出去,夕阳宛如温润的红玻璃珠,向港口和大海下沈。他那时候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认识他已久的您应该知道。我想起在泰约河口启航那天接受达斯可主教和您的祝福;艰辛而漫长的旅途,不断受到饥渴和疾病侵袭的海上岁月;我们为何要忍受这些痛苦呢?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东方了无生趣的城市呢?我们司祭诚然是为了要服务人群而出生的可怜种族,可是再没有比不能服务的司祭更感到孤独、悲哀的了!特别是马太,到卧亚之后对圣方济•萨比耶尔的尊敬更深。他每天到在印度逝世的圣人墓前祈祷,保佑他安然抵达日本。

    我们每天都祈祷他的病早一天康复,可是,病情并不乐观。不过,神必能赐给我们的智慧察觉不到的好命运吧!两星期之后就要出发了,或许全能的主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当。

    船只的修理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白蚁蛀坏的地方,钉上新的木板,整只船都不一样了。威利也诺神父帮我们找到的二十五个中国水手答应送我们到日本的近海。这些中国水手瘦得就像已有几个月没吃饭的病人,但是,骨瘦如柴的手臂力量却很惊人,再怎么重的粮箱都搬得动;他们的手臂让人连想到铁制搅火棍。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有风就能出航了。

    我上次提到的那个日本人吉次郎,也和中国水手们一起搬运行李,帮忙整理船帆。我们一直很注意地观察着这个可能成为左右我等往后命运的日本人。现在,我们了解到他的个性相当狡猾,而这狡猾是从他软弱的个性产生的。

    前些日子,我们偶然看到这么一幕:当中国人工头看着时吉次郎就表现得非常认真地工作;可是只要工头一离开现场,马上就浑水摸鱼。起初没吭声的水手们,后来可能是忍耐不住了就责问吉次郎来了。他态度和天主教忍耐的美德相去太远,根本就是懦弱的卑怯。他抬起埋在沙中的脸,用日本话不知嚷些什么?鼻子和脸颊沾满砂子嘴里流出肮脏的唾液。这时,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我们第一次见面,谈论日本信徒的时候,他突然闭口不说话的理由。可能他自己在谈论之前先害怕起来了。总之,这次单方面的打架,由于我们的排解,很快就平息了。然而,吉次郎在那次之后就常对我们露出卑屈的笑容。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卡尔倍难过地问着;吉次郎感到吃惊似地强调他是日本人。卡尔倍太相信许多传教士所说的日本人是「连死都不怕」的民族。日本人当中,有海水浸到足踝,遭受到五天的拷刑也不屈服的人;但也有像吉次郎这般懦弱的人。而我们不得不把到日本之后的命运托付给他。虽然他答应跟愿意掩护我们的信徒连系,不过照现在这情形看来,他的约定究竟有几分可信呢?

    不过,您可不要看我这么写就以为我们的斗志已沮丧。不知怎的,我每次想到要把往后的命运托付给像吉次郎这样的男子就觉得可笑。想起连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都曾把自身的命运托付给不能信任的人。总之,这时候除了相信吉次郎之外别无他法,就姑且相信他吧!

    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是,他非常好酒。一天的工作完毕后,他把工头发给他的全部的钱,都拿去喝酒了。而他烂醉如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为了想忘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才喝酒的。

    澳门的夜晚,在看守炮台的士兵们凄凉而悠长的喇叭声中降临了。这里的修道院规定跟我国一样,用完晚餐后在圣堂做祷告,然后司祭和修士手里拿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中庭的石子路上有三十名男仆走过来。卡尔倍和圣•马太房间的灯熄灭了。这里真像是地的尽头。

    烛光下,我把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坐着,静静地体会自己现在来到您所不知的,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来的极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沈痛的,无法向您说明:恐怖的大海,走过的港口,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胸口好像被缚般疼痛。我现在在这谁也不知的东方城市,恍如梦中,不!当我意识到这不是梦时,我想大叫这是奇迹!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我现在真的是在澳门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有只大蟑娜在墙壁上爬行。焦躁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

    基督复活后出现在信徒们聚餐的地方,衪这么说:「你们到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信而受洗的人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我现在遵从衪的话,眼前浮现出衪的容貌。衪,究竟长着什历样的脸?圣经上根本都没提。如您所知,初期的天主教徒从牧羊人当中「描绘」出的基督样子:穿着短外套,小件衣服,一只手抓着扛在肩上的羊脚,另一只手拿着手杖;这是我们国内随处可见的年轻人打扮,这是初期的教徒心目中的基督容貌。之后,揉合了东方的文化制造出有几分东方味道的基督容貌--长鼻子、鬈发和黑胡子。后来,许多中世画家笔下所描绘出来的基督容貌更具王者的威严。不过,今夜浮现我眼前的衪,是收藏在波尔果•珊薛波尔克洛的那一幅脸!当神学生时见过的那一幅画,至今仍然记忆鲜明。基督单脚踏在墓上,右手拿着十字架,正面朝向这边;衪的表情就像在奇贝丽阿提湖边三次向信徒们说:「喂养我的小羊,喂养我的小羊,喂养我的小羊。」时一样坚定有力。我从那张脸感受到爱。就像男性被情人的脸吸引住一般,我一直被基督的脸吸引着。

    距离出发的日子只剩下五天。我们除了心之外没有要带到日本的行李,因此专注于心的调适。有关圣•马太的事我不想再写了。神最后并没有赐给我可怜的同事恢复健康的喜悦,不过,神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主可能已暗中为他安排好了他要负的使命。
【第三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主的平安。基督的荣光。

    在短短的信纸上,如何描述这两个月来发生的种种事才好呢?何况,现在连这封信能否安全送到您的手上都不知道。不过,我仍然觉得非写不可,也认为有写下来的义务。

    我们的船从澳门出发后,八天内很幸运地都是好天气。晴空万里无云,帆胀得满满的,经常可见飞鱼群闪着银光在波间跳跃。我和卡尔倍每天早上在船上的弥撒中都感谢主赐给我们航海的安全。不久,第一个暴风雨来袭,那是五月六日晚上的事:强风先从东方刮过来。二十五名熟练的水手们把帆桁放下,在前桅挂上小帆;但是,到了半夜,船只有随波浪摆布了。后来船的前方出现了裂缝,水开始从那里流入船内。几乎整个晚上,我们都忙着在裂缝里塞布条,把流进来的海水舀出船外。

    当天空泛白时分,暴风雨总算停止了。我、水手们以及卡尔倍都精疲力竭,躺在船货中间,仰望着含雨的黑云向东方流动。那时,我想起八十年前经历了比我们更大的困难后来到日本的圣方济•萨比耶尔老师的事。他一定也在暴风雨过后的黎明看到乳白色的天空。不只是他,在后来的几十年之间,有好几十名传教士和神学生们绕过非洲,经印度,越过东海准备到日本传教。有德•薛路易凯拉主教、巴利纳神父、欧尔坎奇神父、果美斯神父、波美里欧神父、罗贝斯神父、葛略可里欧神父……数都数不完。他们当中也有许多像吉尔•德•拉•马太神父那样,眼看着日本就在眼前,却因船只失事而葬身海底的。到底是什么激发出如许热忱,能够忍受这产大的痛苦呢?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都凝视过这乳白色的云和向东方流逝的黑云。至于他们那时心里想着什么呢?我也了解了。

    在船货旁听到吉次郎痛苦的声音。这个胆小鬼在暴风雨来袭时,根本帮不了水手们的忙。他绝缩在船货之间,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白色的吐泻物吐得满地都是,不停地用日本话不知嘀咕些什么?

    我们起初也和水手们一样,用轻蔑的眼光看他。他用日本话的嘀咕,也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可是,我从他的话中突然听到「加拉撒」(圣宠)「珊塔•玛丽亚」(圣母)的发音。他像猪一样把脸埋在自己吐出的脏物中,我的确听到他连续说了两次「珊塔•玛丽亚」。

    卡尔倍和我相视一眼。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不但帮不了大家的忙,反而增加麻烦,会是跟我们立场相同的人吗?不,不可能的。信仰决不会让人变得这么胆小、懦弱。

    吉次郎抬起被吐泻物弄脏了的脸,痛苦地看我们。然后,他很狡猾地装作没听到我们问他的问题,脸颊上浮现出卑屈的浅笑。对人做出谄媚的微笑是这个男的坏习惯。我还好,卡尔倍常被这种笑容弄得很不舒服。要是刚直的圣•马太,一定会更生气的。

    「哦!我听到了。」卡尔倍提高嗓门。「老实说,你是不是信徒?」

    吉次郎猛摇头。中国水手们从船货空隙间用好奇和轻蔑的眼光注视着这边。如果吉次郎真的是信徒,那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连身为司祭的我们都要隐瞒呢?我的猜测是,这个胆小鬼害怕回到日本之后,我们会向官吏泄露他是天主教徒的秘密。可是,如果他的确不是信徒,又为什么在恐惧时会说出「加拉撒」(圣宠)、「珊塔•玛丽亚」(圣母)等的字眼呢?总之,这个男的引起我莫大的兴趣,我想以后一定可以找出他的秘密吧!

    在那天之前,根本看不到陆地和岛屿的影子。灰色的天空,偶而会有让眼帘感到沉重的微弱阳光照射到船上来。我们都感染到悲伤的气氛,注视着波浪起伏露出如白牙的冰冷海面。不过,神并没有舍弃我们。

    像死人般躺在船尾的一个水手突然叫了起来。从他所指的水平线看过去,看到一只小鸟飞过来。这只横过海上的小鸟,如黑点般停在被昨夜的暴风雨吹破的帆桁。海面上漂流着无数的木片。我们知道距离陆地已不远了。然而,喜悦马上转变成不安。因为,这陆地如果是日本,我们就不允许被任何小船发现。小船的渔夫们,恐怕会赶紧向官吏报告有外国人搭乘的帆船漂流过来吧。

    在黑暗来临之前,卡尔倍和我有如两条狗般缩着身子躲在船货的空隙。水手们只挂起了前桅的小帆,尽量避开可能是陆地的地方,远远地绕过去。

    午夜时分,船又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移动。幸好没有月亮,天空一片漆黑没被人发现。大约半reguwa高的陆地逐渐接近,我们发现进入了两侧是陡急的高山耸立的港湾。这时,我们看到了海滨前方密集的房屋。

    吉次郎首先下到浅滩,接着是我,最后是卡尔倍把身体浸到尚冰冷的海水里。这里是日本?或是别的国家的岛屿?说真的,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

    我们一直都躲在沙滩的低洼处,直到吉次郎探查清楚为止。我们听到有人踩着砂子发出沙沙声,逐渐接近低洼处,接着看到一个头上包着布,背着篮子的老太婆从旁经过。她并没发现到紧捏着湿衣服、屏住气息的我们,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卡尔倍哭丧着脸说,「那个胆小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却想得更坏。他不只是逃走,还像犹大那样告密去了。不久,官吏们会在他带路之不出现吧!

    「有一队士兵拿着火把和武器到这里来,」卡尔倍念着圣经上面的话:「于是,基督知道将要降临自己身上的事……」

    是的,我们这时候应该想想在那卡西马尼之夜,把自己的一切命运交付给人类的主。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内心动摇不安的漫长时间。老实说,我很害怕。汗从额头流向眼睛。我听到一队士兵的脚步声,看到火把的火,在黑暗中燃烧着;让人感到怵然,他们逐渐接近了。

    有人把火把往这边照射过来,火光中有一张丑陋的小老头紫红脸孔,旁边站着五、六名年轻男子,以困惑的眼光俯视我们。

    「司祭!司祭!」老人划着十字小声叫喊,他的声音有着能抚慰我们的亲切感。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司祭!神父!」这令人怀念的葡萄牙语。当然,老人除此之外根本不懂我们的语言:不过,他在我们面前划十字--我们共通的记号。他们是日本信徒。我感到一阵眩晕,勉强从沙滩上站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踏到的日本地面。那时,很明显的有一种真实感产生。

    吉次郎躲在大家的背面,露出卑屈的笑容。一副像老鼠的样子,摆出只要苗头不对马上抽腿就跑的姿态。我感到羞耻地咬紧嘴唇,主经常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那是因为衪爱人们的缘故;可是,我却连吉次郎这一个人都怀疑。

    「赶快走吧!」老人小声地催我们。「要是被异教徒发现就惨了。」

    这些信徒们都听得懂「异救徒」的葡萄牙语,可见在圣方济神父之后,许多我们的先辈一定教过他们这句话。在不毛之地把铁锹插入,然后施肥、耕作到现在这种程度是多么困难啊!不过,撒下的种子已经吐出可喜的嫩芽了。今后培育它,使它长大茁壮将是我和卡尔倍的重大使命。

    这一夜,我们躲在他们天花板很低的家中。阵阵臭气从隔壁的牛棚飘来;但是他们说在这里仍然非常危险的。异教徒发现我们可以赏三百枚银元,因此,无论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吉次郎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够连络到信徒呢?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时,昨天的年轻男子带着换上工作服的我和卡尔倍登上部落背后的山上。信徒们打算把我们藏到放煤炭的小屋子里,那儿较安全。浓雾笼罩着森林和小路;雾,很快就变成小雨。

    在放煤炭的小屋子里,我们首次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回答是距离长崎十六reguwa名叫友义(译注:原文假名友义﹝TOMOGI﹞)的渔村。这是不到两百户人家的村子,但几乎所有村民都受过洗。

    「现在呢?」

    「神父!」陪我们来的名叫茂吉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来看看同伴继续说:「现在我们毫无办法。如果被发现我们是天主教徒,一定会被杀。」

    当我们把挂在脖子上的小十字架送给他们时,那种高兴的样子真是笔墨无法形容。两人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面,额头压到十字架反复礼拜了好久。听说像这种十字架,他们已经好久都得不到了。

    「还有神父在吗?」

    茂吉紧握着拳头摇摇头。

    「修道士呢?」

    司祭当然是不用说了,就连修道士他们也连一个都没遇到。一直到六年前,有个叫松田三矿小(migeri)的日本司祭和耶稣会的马提欧•德•可洛斯司祭还偷偷和这一带的村子、部落保持联络。但是,两人都在一六三三年十月疲惫而死。

    「那这六年之间有关洗礼和其它的奥迹,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卡尔倍这么问。再也没有比茂吉他们的回答更能感动我们的心。我希望透过您,无论如何把这事实转达给我们的上司。不!不只是上司,希望让所有罗马教会的人都知道。我想起马尔谷福音中的话:「(种子)有的落在好地里,就长大成树,结了果实;有的结三十倍,有的六十倍,有的一百倍。」他们在没有司祭,也没有修道士,而且受到官吏们严厉迫害的痛苦下,成立了秘密组织。

    例如友义村,他们组织是:从信徒当中选出一个长老来代替司祭的工作。我把茂吉告诉我的照实写下来。

    昨天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位老人,大家叫他「爷爷」,在一行人当中地位最高,保持身体的洁净;部落里有小孩出生时就由他主持洗礼仪式。「爷爷」底下有「爸爸」,负责偷偷教信徒们祈祷和讲解教义。此外,还有称为「弟子」的部落民众,努力地继续点燃几乎要熄灭的信仰火把。

    「这样的组织,不只是友义村?」我很兴奋地问,「恐怕,其它的村子也有吧?」

    但是茂吉摇摇头。后来我才了解:日本这个国家非常注重血缘关系,每一个部落彼此就像亲戚一样非常团结,因此,有时和其它部落之间反而会产生如异民族般的敌意。

    「是!神父,我们只相信自己的村民。这种事如果被其它部落的人知道,一定会告诉地方官。捕吏每天巡视各村庄一次。」不过,我仍然拜托茂吉帮我找找看其它的部落或村子里有无信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诉他们在这荒废、被抛弃的土地上,司祭挂着十字架回来了。

    翌日起,我们的生活是这样子的:我们好像回到Catacombe时代,在半夜做弥撒;清晨,悄悄地等候登山来访的信徒。每天,他们派两个人送少许的粮食给我们。听他们告解,为他们祈祷和讲道理。白天紧闭小屋,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任何响声,以免被从旁经过的人发觉。当然升火、炊烟是绝对避免的。茂吉他们替我们在小屋的地板下挖了一个洞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认为在友义村西边的村子和小岛上可能还有信徒;但是碍于形势,我们无法外出。不过,将来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把这些被遗弃的、孤立的信徒,一个一个找出来。
【第四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听说这个国家到了六月就进入雨季。雨,在一个多月之间几乎不稍歇息地下着。进入雨季后,官方的搜索可能较松懈吧?我打算利用这段期间到这附近走走,寻找隐匿的天主教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诉他们已经不孤独。

    我从没想过司祭的工作这么有意义。或许目前日本信徒的心情就像失去航海图,遇大暴风雨的船吧!如果他们连鼓励自己、增加勇气的司祭或修道士一个也没有,恐怕会逐渐失去信心,在黑暗中徘徊吧!

    昨天又下雨。当然,这阵雨并非即将来临的雨季前兆;不过,一整天在围绕着这小屋的杂树林中发出阴郁的声音。有时树木震颤,摇落雨滴。每次卡尔倍和我都紧贴在木板门的缝隙,向外窥视究竟是怎么回事,等到知道那是风的杰作时,总会有种类似愤怒的心情产生。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呢?是的,我们两人都变得急躁、神经质;对方只要出点小差错,就以严厉的责备眼光相向。每天神经都像张满弓的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在此将有关友义村信徒的事更详细报告给您:他们是贫穷百姓,在不满三公顷的田地上辛苦栽种麦和芋头,没有人拥有水田。看到他们连面向海的山腰都开垦成耕地时,对他们生活的困苦,不禁感到鼻酸。尽管如此,长崎的奉行还对他们课赋重税。是的,长久以来,这里的老百姓们,就像牛马一样工作,像牛马一般死掉。我们的宗教之所以能够在这地方的农民当中,如水一般浸透进去,不是别的,是因为我们让他们体会到有生以来的温暖: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当人看待;是因为司祭们的仁慈打动了他们。

    我尚未见过友义村全部的信徒。为了避免被官吏们发现,半夜里每次只派两个信徒上山来到这小屋。听到这些知识低落的百姓口中说出「德乌斯」、「安修」、「培阿特」等我们的语言时,就不由得发出微笑。告解叫「拱比珊」、天国叫「哈拉伊索」,地狱叫「因赫鲁诺」。只是他们的名字不易记得,而且每一张脸孔看来都一样。我们把一藏误以为是清助,把叫阿待的女人当成是唉。

    茂吉的事,我已经写过:现在,我要写其它两个信徒的事。一藏是五十岁的男子,晚上,他带着愤怒的脸色来到小屋。望弥撒时,以及结束后,他几乎部不开口说话。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而是他的脸给人这种感觉。他有很强的好奇心,满布细小皱纹的眼睛常睁得大大的,注意我和卡尔倍的一举一动。

    听说阿待是一藏的姊姊,不过,老早就丧夫,是个寡妇。她曾用篮子背食物给我们吃,有两次是和侄女线偷偷来的。她也和一藏一样好奇心很强,和侄女一起来看我和卡尔倍吃东西。坦白说,食物之简陋是您想象不到的,只有几条烤蕃薯和水而已:他们看到我和卡尔倍喝完水,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

    「我们吃饭的样子,真的那么稀奇吗?」有一天卡尔倍不悦地说。

    她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脸笑得像皱了的纸一样。

    我再稍微详细地向您报告信徒们的秘密组织吧!这组织中有「爷爷」和「爸爸」的职位:「爷爷」负责受洗工作,「爸爸」负责教信徒们祈祷和讲道理,这些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这个「爸爸」还负责一项工作,即查阅日历把教会的节日告诉大家。听他们说圣诞节、耶稣受难日、复活节等都是依这个「爸爸」的指示举行的。当然,在这样的节日里,由于没有司祭他们是不可能望弥撒。因此,只在某人家中偷偷拿一副旧圣画给大家看,之后做做祈祷而已。(他们祈祷是使用拉丁语「巴提尔•诺斯提尔」、「阿贝•玛利亚」说的。)唱祷词时的中间短暂空隙,还得故意若无其事地闲谈。这是因为不知官差何时会闯进来,还要应付万一闯进来时,能够证明只是一般性的窥会而做的准备。

    自从岛原之乱后,地方政府开始彻底搜索隐匿的天主教徒,捕吏们每天到各部落巡察一次,有时会突然闯入民宅。

    例如,去年还公布所有居民与邻居之间不得筑墙或篱笆。这是为了方便看清左邻右舍的动静,只要看到邻居举止怪异就得马上反应。有人能密告司祭住处的,赏银三百枚;发现修士的赏二百枚;信徒赏一百枚。这样的金额对贫穷的农民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因此,信徒们根本不敢相信其它村子的村民。上次我向您已提过无论是茂吉、一藏,或者是那老人都面无表情,活像戴着面具的脸。这道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因为他们连喜悦、悲伤都不能形诸于色。长久的秘密生活,使得信徒们的脸都变得像假面。这实在是令人辛酸、悲伤的。我不懂神为什么把这种苦难加在信徒们身上呢?下次信中我准备向您报告我们正寻找的费雷拉教父的命运和井上(您还记得吗?就是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所称,全日本最可怕的男子)的事。请转告副院长伦吉斯•德•桑克提斯,请接受我的祈祷和敬爱。

    今天,又下雨了。我和卡尔倍躺在充当床铺的稻草堆中,在黑暗中搔身体。这阵子有小虫在颈子和背部爬行都睡不好。日本的虱子白天躲起来,一到晚上就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身上横行肆虐,真是无礼的家伙!

    在这样的雨夜,没有人会上山来,因此,不只是身体,连每天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弛了。听着杂树林中发出令人震颤的声音,或者想想费雷拉神父的事。

    友义村的百姓们也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不过,到一六三三年为止,神父躲在距离这里有十六reguwa的长崎,这是事实:而他跟在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失去连络的正是这一年。他还活着吗?或者如谣言所说的,像狗一般在异教徒面前爬行,放弃发誓终身奉行的信仰。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会在哪里呢?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倾听这让人心情沉重的雨声呢?

    「如果,」我毅然对正和虱子搏斗的卡尔倍说出内心的计划,「到长崎走一趟,或许能找到知道费雷拉老师下落的信徒。」

    黑暗中,卡尔倍停止扭动着的身体,轻轻咳了两、三声,然后说:「要是被抓到就完了。这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连掩护我们的、这里的百姓都会遭殃。总之,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这个国家中,传教的最后踏脚石。」

    我叹了一口气。他从稻草中坐起身子,一直注视着我。我想起茂吉、一藏,以及村中其它年轻人的脸。有人愿意替我们到长崎走一趟吗?不,这行不通的。他们还有血肉相连的家人,跟我们司祭没有妻儿是不一样的。

    「拜托吉次郎看看吧?」

    卡尔倍小声地笑了。我脑海中浮现出:在船中,脸埋在脏物,向二十五名水手们打躬作揖乞求谅解的那个胆小鬼。

    「胡涂!」我的同事说,「他怎么靠得住呢?」

    接着,两人之间是长长的沉默。雨,在小屋的屋顶,像规律的沙漏般下着。在这里,夜和孤独已经密切地结合在一起。

    「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费雷拉老师一样被抓?」

    卡尔倍笑了。

    「我对爬在背上的虱子比那些事更感兴趣啊!」

    他来到日本以后,经常都很开朗。说不定他是故意装出开朗的模样,藉此增添我和他自己的勇气。而我自己呢,老实说并没想过会被抓。人,真是奇妙。内心深处似乎都认为别人或许躲不掉,只有自己无论多么危险,一定能化险为夷。就像雨天时;心中描绘着远处微阳照射的山丘,从未想过自己被日本人逮捕的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躲在小屋子里,总觉得永远都安全的。我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是好奇怪的事。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现在总算停止了。有一道阳光从小屋子的木板门缝中照射进来。

    「走!到外头透透气吧!」我这么一说,卡尔倍高兴地微笑,点点头。刚把潮湿的门推开少许,就听到杂林中鸟类如泉涌般的啭啼。我从未像现在体验到活着是这么幸福呀!

    我和卡尔倍在小屋旁边坐下来,脱掉身上的衣服。毛线的缝隙躲着如白色尘埃的虱子,用小石子一只只地压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或许官吏们每次杀害信徒时,也会有这种快感?

    林中还有少许雾流动着,从雾的空隙看到了蓝空和远处的海洋。像是友义村的聚落如牡蛎吸附在海边。

    我们停止残杀虱子,贪婪地注视着人的世界。

    「没什么嘛!」

    卡尔倍裸露身体晒太阳。金色的胸毛发出亮光,那样子看来很舒适,还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

    「看样子,我们还是过分小心了!以后有时候也要享受一下日光浴的乐趣。」

    连续几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我们的胆子逐渐大起来,走到飘散着嫩叶和湿泥味的树林斜坡,卡尔倍称这间小炭屋为修道院。散步一阵子之后,他说出以下的话引起我发笑。

    「我们回修道院吧!回去吃热烘烘的面包和油脂浓稠的汤吧!不过,这可不能告诉日本人哟!」

    我们想起在里斯本和您一起度过的圣撒贝里欧修道院的生活。当然,这里连一瓶葡萄酒、一块牛肉都没有。我们吃的是友义村百姓带来的烤蕃薯和蔬菜而已。不过我们打从心底产生信心,相信一切都安全,有神保佑着。

    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杂树林和小屋之间的石头上聊天。夕阳筛过林中,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划出黑色弧线向对面山丘飞过去。

    「有人盯着!」突然,向下俯视的卡尔倍叫了出来,他的声音低而尖锐。

    「不要动!维持原来的姿势!」

    在鸟刚刚飞过去,相隔一树林、夕阳照射着的山丘上,有两个男子站在那里朝我们这边看。很显然的他们不是我们认识的友义村的百姓。我们祈祷夕阳不要把我们的脸照得清楚,把身体维持原来的姿势僵硬如石。

    「喂……你们是谁?」

    对面的两人从山丘顶上高声喊道。

    「喂……你们是谁?」

    我们犹豫着该怎庆回答;但又怕回答之后引起对方的猜疑,于是紧闭着嘴不答。

    「他们下了山丘,正往这边来……」卡尔倍坐在石头上,低声说。「不!不是往这边来。他们回去了。」

    他们走下山谷,身影渐去渐小。但是,我们不知站在夕阳照射的山丘上的两名男子,到底看清了我们多少?

    那天晚上,一藏带着隶属于「爸爸」的男子「孙一」上山来。我们说出今天黄昏发生的事,一藏细小的眼睛注视着小屋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站起来,向孙一说了些话,然后两人就开始把地板橇开。飞蛾在鱼油灯旁飞舞着。他拿起挂在木板门上的锄头开始挖地。他们挥舞着锄头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挖到足以容纳我们两人时,他们在底下铺上稻草,上边用木板盖起来。他们说:这是供我们今后万一有情况发生时的藏身之用。

    从那天之后,我们对一切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到小屋外面,晚上也不点灯。

    五天后又发生这样的事!这天,我们偷偷替隶属于「爸爸」的两名男人和阿待带来的婴儿举行洗礼,一直进行到很晚。这是我们来到日本后,第一次做的洗礼。在这没有蜡烛也没有音乐的小炭屋中,唯一洗礼仪式的道具是老百姓的小小破碗,是用来装圣水的。可是,在简陋的小屋中,婴儿哭泣着,阿待哄着小孩,一名男子到小屋外把风,听到卡尔倍以庄严的声音唱洗礼的祈祷词时带给我的喜悦,远非任何大圣堂的祭典所能比拟。这可能是只有到异国传教的司祭,才能体会到的幸福吧!用洗礼的水沾湿婴儿的额头,婴儿皱起脸使劲地哭。小头、细眼,和茂吉、一藏一样将来准是一副标准的农夫脸。这个小孩有一天也会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在这面对着黑暗的海、贫瘠而狭小的土地上,像牛马般劳动,像牛马般死去。然而,基督不是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去的。我那时候悟出: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是很容易的;为悲惨的、腐败的东西而死才是困难的。

    他们回去之后,我们疲倦地钻进稻草中。小屋里还残留着那些男人带来的鱼油臭味。虱子又开始在背部和腿上慢慢爬行。不知睡了多久?卡尔倍惯有的乐天大鼾声把我给吵醒了。好像有人摇晃着小屋的门。起初我以为是从下面山谷吹上来的风,穿过杂树林敲击着门呢!我爬出草堆,在黑暗中把手伸到地板。这下边有一藏为我们挖掘的秘密洞穴。

    摇动门的声音停止了,传出男人低沈而悲伤的声音。

    「神父!神父!」

    这不是友义村百姓们的暗号。要是友义村的信徒,他们会按我们约定,轻轻敲三下门。终于醒过来的卡尔倍,却连身子动都没动一下,竖耳倾听着。

    「神父!」悲伤的声音又响起。「我们不是可疑的人。」

    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静默着;因为再怎么差劲的捕吏也能设下这么简单的陷阱。

    「你不相信我们吗?我们是深泽村的百姓……我们已好久没看过神父了。我们要求告解。」

    在我们静默中,或许他们死了心,摇晃门户的声音停止了,悲伤似的脚步声向远处消失。我把手放在门上,想到外面去看看。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强烈地指责着:不错!就算他们是捕吏设计的陷阱也无所谓;如果他们真是信徒,您怎么办呢?我是为服务大众而生的司祭。如果因为肉体的恐惧而疏于服务是可耻的。

    「算了!」卡尔倍严厉地对我说:「别傻了!」

    「傻也没关系。我不是为了义务。」

    我打开门。那天晚上,月光多么皎洁,大地和森林都沐浴在银色的光辉中。有两名衣衫褴褛、像乞丐似的男人,像狗一样蹲着,转过头来。

    「神父!您不相信我们吗?」

    我发现到其中一位男的脚上流了好多血。可能是在登山途中被残株割伤的。他们已疲倦得快要倒下去了。

    这也难怪,从距离二十reguwa海中名叫五岛的岛屿,费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这里。

    「我们前一阵子就到了这座山。五天前还躲在那山丘,观察这边。」

    其中一人指着小屋对面的山丘。那天黄昏,在山丘上观察我们的就是这两个家伙。

    我带他们进入小屋;把一松带来给我们吃的蕃薯干给他们时,马上伸手抢过去两手捧着,像野兽般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这两天他们可能没有东西下肚。

    总算可以开始「问话」了。究竟是谁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呢?这是我们首先想知道的。

    「是当地的天主教徒吉次郎说的。」

    「吉次郎--」

    「是的,神父。」

    在鱼油灯影下,他们啃着蕃薯干,像野兽般蹲着。其中的一人牙齿几乎都掉光了。他露出两颗牙齿,笑得像小孩,另一人在外国司祭的我们面前,紧张得全身绷得紧紧的。

    「不过,吉次郎不应该是信徒……」

    「不!神父,吉次郎是天主教徒。」

    这回答有点意外。事实上,我们也半猜着他或许是天主教徒。

    事情的真相逐渐明朗。吉次郎果然是弃教的天主教徒。八年前,有怀恨他们一家的人密告他们兄妹而受到调查。吉次郎的哥哥和妹妹们拒绝用脚踏圣像,只有吉次郎在官吏稍微威胁一下时,就嚷着我要弃教。兄妹被捕入狱后,只有他被释放了,但并未回到村子里。

    火刑当天,有人看到这个胆小鬼躲在围绕着刑场的群众里头。他的脸上满是泥土像野狗一样,无脸见兄妹的殉教,很快就溜掉了。

    我们还从他们那里打听到惊人的消息。他们的部落大宿村所有村民,都背着官吏的监视还信奉着天主教。而且,不只是大宿村,连附近的宫原、筒峙、江上等部落或村子里,还藏着许多表面上假装是佛教徒,其实是天主教徒的人。他们已经等待了好久、好久,希望有一天从遥远的海上,会有司祭来祝福他们,拯救他们。

    「神父!我们已很久没有望弥撒和告解了。大家都只做祷告而已!」

    脚上满是血的男人说。

    「神父!早一点来我们村子呀!也教教我们的小孩做祷告。我们等待神父到来的日子已经好久了。」

    黄牙缺落的男人,张开空洞的嘴巴点点头。鱼油燃烧着,发出如豆子滚动的声音。卡尔倍和我怎能对他们的哀求摇头说不呢?我们以前都太胆怯了。我们和脚受伤,露宿山野前来寻找的日本百姓比较起来,真是大胆怯了。

    天空泛白,清晨乳白色的冰冷空气溜进小屋里。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执意不肯钻入稻草堆中;只抱膝而睡。没多久,晨曦从木板的缝隙射进来。

    第三天,我们和友义村的信徒们商量到五岛的事宜。最后决定卡尔倍在这里留守,我到五岛去和信徒们一起生活五天。他们对这件事并未表现出高兴的脸色,甚至有人说会不会是个危险的陷阱?

    在约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悄悄地到友义村的海岸来迎接。而这边也有茂吉和另一名男人,在海岸边送我上小舟,那时我已换上日本百姓的衣服。在没有月光的海上黑漆漆的,只有规律的划桨声响着。操桨的男人一直静默着。出海后波浪翻腾。

    突然,我感到害怕。有一个疑惑掠过脑际;说不定这名男人是友义村民所担心的,准备出卖我的官府的爪牙。为什么脚受伤的男人和缺牙的男人没有跟着一起来呢?日本人毫无表情佛面般的脸,让人感到不舒服。我蹲在船头一直发抖,并非寒冷,而是恐怖。不过,我告诉自己这一趟路非去不可。

    晚上的大海一片漆黑,天空不见半点星星。暗夜中,摸索了大约两小时之久,我终于感觉到黑黝黝的岛影,从小舟旁缓缓向后移动。男的告诉我这里是五岛附近的桦岛。

    小舟靠上沙滩时,由于晕船、疲倦和紧张,我感到一阵晕眩。从等候着我们的三个渔夫脸上,我找到好久不见的吉次郎卑屈、胆怯的笑容。部落里灯已熄掉,在部落某处突然传出狗叫声。

    五岛的百姓和渔夫们期待司祭来临的情形,正如缺牙的男人所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忙得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似乎无视于官府的禁教令,不断地到我藏身的家中来。我替小孩们主持洗礼,听大人们的告解。尽管整天都没休息,信徒来找的人数仍然不减。他们就像长久在沙漠中旅行的商队,好不容易才发现到绿洲般,贪婪地「吸饮」着我。我把破旧的农家充当圣堂,他们把弥漫体内,满是臭味的嘴巴凑过来忏悔;甚至连病人都挣扎着到这里来。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神父……」

    我感到滑稽的是,吉次郎跟以前判若两人,受到部落民众英雄式的欢迎,很得意地穿梭在他们当中。不管怎么说,要是没有他,我这个司祭也到下了这里,所以,也难怪他神气。对于他以前所做的事--一度弃教的事,似乎都因此而一笔勾消了。这个醉鬼很可能向信徒们吹嘘在澳门的事,把带两名司祭经过漫长的海上旅途才到日本来的事,也说成是自己的大功劳。

    不过,我无意斥责他。我对吉次郎的吹嘘和邀功,虽然感到困惑,不过身受他的恩惠倒也是事实。我劝他忏悔,他也老实承认自己以往的罪过。

    我命令他要常想着主的话:「凡在人面前赞美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赞美他;在人前否定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否定他。」

    那时,吉次郎蹲下来用手打自己的头,宛如挨了揍的狗。这个天生的胆小鬼,不管怎样不会有勇气的。我严厉地对他说:你的天性善良,可是意志太薄弱了,而且也太胆小了,对小小的暴力就害怕得发抖;然而能医治这些缺点的,不是你喜欢的酒,而是信仰的力量。

    我长久以来的猜测并没错。日本的百姓们渴慕着某些东西。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像牛马一般无声无息死去。从我们的宗教找到了唯一能解除脚镣的途径。和尚们和把他们像牛马一样看待的人同流合污。长久以来,他们甚至认为这辈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替三十个大人和小孩施洗。不只是这里,还有信徒从宫原、葛岛、原冢等地偷偷绕到后山过来的。我已听过五十个以上的告解。安息日弥撒结束后,我第一次用日语在那些信徒面前祈祷、说话。百姓们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和他们谈话时,脑海里浮现出衪在山上圣训的容貌,以及或坐、或抱膝听得入迷的信徒的姿态。为什么我会想起衪的容貌呢?可能是因为圣经上并末说明衪的容貌,也正因为没有说明,可以让我自由的想象。我从小听过的无数有关衪的容貌,让衪像情人般深藏在心中而美化。在我当神学生或在修道院时,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常想起--漂亮的面孔。总之,我很明白这样的聚会是很危险的。官吏们迟早会嗅出我们的行动。

    在这里也没有有关费雷拉教父的消息。我见过两个曾经见过他的年老信徒。结果,只打听到费雷拉教父在长崎的新町,替被弃路旁的弃婴和病人盖住的地方。当然这是禁教令尚未雷厉风行之前的事:不过,我光是听到这些话,心中就浮现出他的容貌。下颚蓄满褐色胡须、稍微凹下的眼睛,跟我们当神学生时一样;他还把手放在可怜的日本信徒肩上呢!

    「那个神父,」我故意这么问他们两人。「很可怕吗?」

    老人抬起头来看我,猛摇头。他震颤的嘴唇似乎在说:从未见过像他这么慈祥的人。

    我回到友义村之前,把那组织告诉了这部落的人。是的,我说的就是友义村信徒们在没有司祭期间偷偷组成的组织;选出爷爷、爸爸。为了让信仰在年轻人、小孩、或婴儿身上延续下去,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只有依赖这种方法了。这部落的人对这种方式很有兴趣,可是,一旦要选谁当爷爷、爸爸呢?这就跟里斯本的选民一样开始吵起来了。他们当中,吉次郎更是强硬主张自己应该当干部的。

    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百姓也和友义村的信徒一样,经常向我要小十字架、纪念章或圣画之类的东西。当我告诉他们那些东西都留在船上时,他们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我因此把自己的念珠拆开,一粒粒分给他们。日本信徒崇敬这些东西并非坏事,可是,我有种奇妙的不安,怀疑他们是否弄错了什么?

    六天后的晚上,我又悄悄地搭乘小舟,在黑夜的海上启程返回。划桨的咿哑声和海浪轻拍小舟的声音,是多么单调呀!吉次郎站在船头小声地哼着歌。我想起五天前,同一只小舟渡过这里时,自己曾突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微笑了。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

    到了日本之后,一切比想象的顺利。我们并没有去做危险的冒险;还不断地找到了新的信徒。何况,到目前为止并末特别意识到警吏的存在,甚至于觉得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太惧怕日本人的弹压了。突然,有一种分不清是高兴或是幸福的心情涌上心头,我想那该是体会到自己是有用的喜悦的心情吧!在您完全陌生的地球尽头的国度里,对这里的人而言,我是有用的。

    或许是这缘故,回程就觉得很快。当小舟发出声响,感到舟底似乎撞到东西时,才遽然发现已经回到友义村了。

    我躲在沙滩上,单独等待着茂吉他们前来接我。我甚至觉得这么小心翼翼是否多此一举?想起卡尔倍和自己来到这国家的那天晚上的心情。

    「神父--」

    我高兴之余,一跃而起,伸出满是沙子的手正要握手时,「赶快逃走!请赶快逃走!」

    茂吉急促地说,同时把我的身体推开。

    「官吏们到村子……」

    「官吏……」

    「是呀!神父,官吏们已经发现了!」

    「连我们的事也被发现了?」

    茂吉急忙摇摇头。我们四处转的事还没被发现。

    我像是被茂吉和吉次郎牵着手似地,朝部落的相反方向跑。跑到田里,尽可能躲在麦穗之间,朝我们小屋所在的山的方向前进。这时,开始下起毛毛雨来了,日本的梅雨季终于来临了。
【第五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看来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写这封信给您。我在上封信里已向您报告过从五岛传教回来时,碰上官吏们在村子搜索的事。每次想到卡尔倍和我都安然无恙,就不由得从内心感谢主。

    幸好「爸爸」等干部在日本官吏到达之前,已迅速叫人把圣画、十字架等危险的东西都藏好。像这种时候,组织就发挥很大的作用。大家若无其事地在田地继续工作。「爷爷」佯装什么都不知的脸,面对着官吏们的质问。农民们运用他们的智慧,在暴政面前装胡涂。经过很长时间的询问后,官吏们也疲倦了,于是停止询问,离开了村子。

    一松和大松得意扬扬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和卡尔倍,他们的表情却也流露出长期受压迫者的狡猾。

    可是,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的是,到底是谁向官吏泄密呢?我想不会是友义村的村民吧?可是,经过那事件之后,村民之间已经彼此怀疑起来了。我担心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分裂呢?

    此外,离开过一段时日再回来的村子里一切平安无事。在这间小屋里,即使是正午时候也听得到山麓的鸡鸣;向下俯视则可见一大片红花盛开,宛如一块大毛毯。

    跟我们回到友义村的吉次郎,在这里也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他沾沾自喜地在村里各户人家晃来晃去,得意而夸张地大谈特谈五岛的情形。吹嘘我在五岛是如何受到居民的欢迎,而带我去的他自己也大受赞赏;居民们常请他吃饭,偶而还会请他喝酒呢!

    有一次,喝醉了的吉次郎带着两、三名年轻人到我们的小屋来访。他频频用手擦拭红褐色的脸,得意扬扬地说:「神父呀!有我在呀!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年轻人带着几分的敬意看他,他一高兴竟唱起歌来了。唱完时说:「只要有我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后,脚一伸,随便一躺就睡着了。该说他禀性善良呢?或是得意忘形呢?总觉得让人憎恨不起来。

    告诉您一些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吧!当然,这只限于我看到的友义村的百姓,以及从他们那儿听来的,忠实地向您报告而已,这并不能代表整个日本。

    首先,必须告诉您的是百姓们比葡萄牙的任何穷乡僻壤更贫穷、更悲惨。富裕的百姓,一年也只能吃到上流社会人吃的白米两次。他们的食物,通常是芋头和萝卜等蔬菜;喝的是白开水,有时还掘草木的根吃。他们坐的方式也很特别,跟我们大不相同。把膝盖靠在地面或地板上,像我们蹲下时那样坐在脚上。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休息,可是,我和卡尔倍对这习惯一直深以为苦。

    房于几乎都是稻草屋顶,屋内不洁,充满恶臭。在友义村只有两户人家有牛、马。

    藩主对藩民具有绝对的权利,比天主教国家的国王还大。年贡的缴纳极为严格,迟缴的一定会受罚。岛原之乱就是百姓受不了缴纳年贡的痛苦,起而反抗藩主的。例如在友义村,听说五年前也发生过一个叫茂左卫门的男人因缴不出五袋米,结果他的妻子被充当人质打入水牢。百姓是武士的奴隶,上面还有藩王君临天下。武器对武士而言极为重要。到了十三、四岁,无论地位如何,腰间都佩短刀或大刀。藩主对武士而言,就是拥有绝对权的君主;操生杀大权,可随意没收他们的财产。

    日本人即使在冬、夏,也不常戴帽,穿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一般都用拔毛夹把头发拔光变成秃头,只在后脑袋部位留下一撮长发,打成结。和尚把头发全部剃光;但是日本人即使不是和尚,也有很多人把头发剃掉的,例如武士或把家业传给儿子之后就剃发。

    ……事出突然,现在尽可能把六月五日发生的事件详细向您报告:不过,或许只是短短的报告也说不定。因为现在随时会有危险发生,根本无法预料。没有时间作长而详细的□述。

    五日近午时刻,我感觉到山下的部落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传过来。在晴朗而寂静的日子,听到狗叫和鸡啼并不稀奇;还可给藏在小屋的我们安慰。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却感到不安。我被一种讨厌的预感所驱,走到杂树林的东侧去看看,因为从这里对山麓的部落容易一览无遗。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通向部落的沿海街道上有白色沙尘扬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

    匹无鞍的马发狂似地从部落跑出去。部落的出口站着五个男人--很显然的不是百姓-

    -一望可知他们把守着,不让任何人从村中逃出。

    我们马上警觉到这是官吏们来搜查部落。卡尔倍和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小屋,把所有

    看得出我们住在这里的东西,藏入以前一藏为我们挖掘的洞穴。布置完成后,才鼓起勇

    气走下树林,决定更进一步探查清楚部落。

    部落寂静无声。正午的艳阳照射在街道上和部落里,只有破烂的农户影子落在街道

    上清晰可见。不知怎的看不到有人移动,刚才还听到的狗吠声也嘎然停止,友义村宛如

    被遗弃的废墟。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包围着部落的恐怖的沉默。我拼命地祈祷。虽然

    我很清楚祈祷并不能为这土地带来幸福或侥幸,但是知道归知道,我仍然不能不祈祷正

    午这恐怖的沉默快点离开这村子。

    狗又再叫了,把守着部落出入口的男人跑起来。接着,被称做「爷爷」的老人出现

    了,被用绳子绑着。戴着黑色斗笠的武士在马背上不知吆喝什么?男人在老人后面排成

    一列,在严厉警戒下走动了。只有挥鞭的武士在街道上奔驰,扬起白色尘埃,中途回过

    头来。我现在对双脚竖起直立的马姿,以及跌跌撞撞地被男人拖曳着走的老人背影,仍

    然记忆犹新。他们活像一群蚂蚁,在无穷尽的白色正午街道前进;影子越来越小,最后

    消失了。

    晚上,从带着吉次郎上山来的茂吉门中,知道了详细的情形。官吏们是在正午前出

    现的。这次跟以往不同,部落的民众事前并不知他们要来探查。部落的民众乱跑;武士

    怒吼着部下,骑着马在部落里任意追赶。

    他们明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到天主教的证据,但不像以前那样很快就死心,毫无撤走

    的迹象。

    武士把百姓赶到一个地方,下令如果不从实招来就要抓人质。但是,没有人招供。

    「我们既没有拖欠年贡,也认真服公众劳役上爷爷拼命向武士申辩。「葬礼也在寺

    里举行上武士没回答,用鞭子指着「爷爷」。剎时,站在后面的捕吏,迅速地用绳子把

    「爷爷」绑起来。

    「走着瞧吧!啰啰嗦嗦地强辩是没用的,有人密告最近你们当中有人偷偷信奉已遭

    禁止的天主教。是哪些人干的?检举的人赏银两百枚。要是你们不说,二天后我还要再

    抓人质,你们给我妤好考虑!」

    百姓们身子站得笔直没说话。男人、女人和小孩都默默地。好久好久,这些信徒就

    这样和敌人相峙。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沈静的时候,我们正好从山上向下凝视部落的动

    静。

    武士调转马头朝向部落出口,挥鞭,走了。被绑在马后的「爷爷」倒下去、站起来

    ,又倒下去;那些男人把他抬起来让他站着。

    以上就是我们听到六月五日发生的事。

    「是的,神父!我们,不会说出神父的事。」茂吉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工作服的膝

    上说。「要是官吏们再来,我们也不会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说的。」

    他可能是看到我或卡尔倍脸上露出恐惧的样子,才这么说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不过,连平常一向都很乐观、开朗的卡尔倍,都痛苦地注视

    着茂吉,这也难怪茂吉会这么说了。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被抓去当人质呀!」

    「是的,神父!即使那样,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那不行。与其如此,不如我们两人离开这座山。」卡尔倍转向坐在我和茂吉旁边

    ,身体颤抖着的吉次郎,「譬如说逃到男岛去,不行吗?」

    吉次郎听到这么说脸上满布恐惧,闷声不响。事情演变到这地步,这个胆怯而懦弱

    的男人,由于送我们到这里来被牵连因而感到非常困惑。他为了顾全自己身为信徒的面

    子,小小的脑袋瓜拼命地思索着救自己的方法。他狡猾的眼睛闪着亮光,手像苍蝇般搓

    揉着说:官吏用不着多久就会搜查到五岛这边来,因此,逃到附近村落不如逃到更远的

    地方去。那一晚,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他们又悄悄地下山回去了。

    翌日,友义村村民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现在无意责备他们;根据茂吉的报告,他们

    分裂成两派,即要我们两人搬到别处去的,跟无论如何要掩护我们的。听说还有人指责

    是我和卡尔倍替村子招徕灾祸的,不过,其中茂吉、一藏、阿待等却出人意外表现出坚

    定的信仰。他们准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司祭。

    这种动摇正给了官吏可乘之机。六月八日,这次来的不是坐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武士

    ,而是年纪大的武七;带着四、五名随从,微笑着剖析利害得失。他说如果有人供出信

    奉邪教天主教的人,今后可以减免年贡。减免年贡对日本百姓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呀!不过虽然如此,贫穷的百姓们战胜了诱惑。

    「如果这样你们还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了哟!」

    年老的武士回过头看随从们一眼,笑了。

    「只是,你们跟原告,到底哪边说的话才是正确的呢?这就非请示上司不可了。此

    外,我要释放人质。你们当中推派三个人明天到长崎来。不会对你们做出不利的事,用

    不着担心。」

    声音和语词中不带丝毫恐吓味道,但也因此村民知道是个陷阱。这天晚上,友义村

    的男人们,对明天该派谁到长崎的奉行所,讨论了好久。这次派去的人可能被当成人质

    ,也有可能无法生还。考虑到此连担任「爸爸」的人也没了主意。聚集在昏暗农家中的

    百姓们,彼此窥视着对方的脸,内心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避开这一劫。

    大家指定吉次郎,因为他不是友义村出身的;而且,今天会招惹这样的灾难,追根

    究底是他惹出来的,大家心里都这么想。胆小的他,一听到大家要他去当替死鬼,剎时

    内心慌乱,眼中含泪,最后破口大骂。村民们说,年轻人啊!我们都有老婆和小孩,你

    又是别村的人,官老爷不会严加追究的。拜托代替我们去吧!在大家说好说歹之下,软

    弱的他最俊答应了。

    这时,一藏突然说:我也去。一向沉默倔强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大家深感惊

    讶。如此一来,茂吉也自愿前往。

    九日,一大早就下起毛毛细雨。小屋前的杂树林在细雨笼罩下,一片朦胧。他们三

    人从山上树林过来。茂吉似乎有点激动,一藏仍旧瞇着眼,沉默寡言。站在两人后面的

    吉次郎,宛如挨了主人一顿揍的狗,露出可怜的怨恨眼光看着我们。

    「神父!他们会要我踏圣像的。」茂吉低着头,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要是不踏

    ,不只是我们,连全村子都会受到审问。神父啊!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不由得说出你们大概不会讲的话;同时脑中掠过这样的事:从

    前在云仙迫害中,日本人命令卡布列耶鲁神父踏基督的圣像时,神父说:「要我踏基督

    圣像,不如把我的脚切掉。」我知道许多日本信徒面对着递到自己跟前的圣像的心情,

    也和神父一样的。可是,教我如何对可怜的三人做出同样的要求呢?

    「可以踏下去的,可以踏下去的。」

    我这么回答之后,才发觉说了身为司祭不该说的话。卡尔倍以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吉次郎的眼中噙着泪。

    「主为什么要给我们这样的责难呢?神父!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我们沉默着。茂吉和一藏也默默地凝视着虚空的一点。我们齐声为他们唱最后的祈

    祷,祈祷完毕,三人下山而去。我和卡尔倍一直注视他们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如今回想

    起来,这是我们和茂吉、一藏所见的最后一面。

    又有一段很长时间未提笔了。前面已写过友义村被官吏搜查的事,为了要知道在长

    崎受到审问的三人结果如何,不得不等到今天才提笔。我们不知做了多少祷告,希望他

    们能和「爷爷」安然返回。村子里的信徒每晚都偷偷为他们祷告。

    我并不认为神安排的这次试炼毫无意义。主所赐的一切都是好的,至于这次的迫害

    和苦难,为什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呢?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会了解的。而我现在写这件事

    是因为出发的那天早上,吉次郎低着头小声地说出的话,逐渐在我内心形成了重大的负

    担。

    「为什么主要赐给我这么大的痛苦呢?」他回过头来以怨恨的眼光对我说,「神父!我们并没有做坏事呀!」

    如果把他当成耳边风便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胆小者的怨言罢了;可是,它为什么

    像针般刺痛我的心呢?主为什么要赐给这些凄惨的百姓,这些日本人迫害或拷问的试炼

    呢?不!吉次郎想说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从发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

    十年之久,在日本这块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着红色的血,教会的塔倒塌

    了;但是神为什么面对着把一切奉献给自己的牺牲之前,还沉默着呢?我觉得吉次郎的

    怨言中包含着这种疑问而感到难过。

    现在我要告诉您,后来他们的命运。三人到位在樱町的奉行所报到之后,就被关在

    后面的牢狱里,两天后官吏才审问他们。不知怎的,那天的审问是从事务性的问答开始

    问起的。

    「你们知道天主教是邪教吗?」

    茂吉代表大家点点头。

    「有人密告你们信奉这种邪教,你们承认吗?」

    三人回答;我们是虔诚的佛教徒,遵守檀那寺佛僧的教理。于是,官吏紧接着说:

    「既然如此,就在这里踩图画看看!」脚边摆着一张嵌有抱着圣子的圣母像的木板。就

    像我鼓励他们要踏下去那样,首先是吉次郎踏下去,接着是茂吉和一藏。可是,如果以

    为这样就没事那就错了。坐成一排的官吏们,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浅笑。他们注意、观察

    的不是三个人踩下去的结果,而是那时候的脸色。

    「你们以为这样就骗得了上头吗?」年长的官吏说。三人现在才看清这个年长的就

    是前几天到过友义村的老武士。「现在你们的鼻息粗重,这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

    「不!我们并不紧张!」茂吉拼命地叫着。「我们不是天主教徒。」

    「既然这样,再照我的话做看看!」命令他们三人在圣像上吐口水,骂圣母是千人

    骑的妓女。这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的,是威利也诺神父所称最危险的人物--井上发明

    的。曾为了要出人头地受过洗的井上,深知日本贫穷百姓的信徒们最崇拜的是圣母。事

    实上,我也是来到友义村之后,才知道有时百姓们对圣母比对基督还要崇敬,真令人有

    点担心呢!

    「你们不敢吐吗?我要你们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吗?」

    一藏两手拿着圣像,警吏在背后戳他,他拼命地想吐口水就是吐不出来。吉次郎低

    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被官吏猛力一抓,白色的眼泪从茂吉眼中沿着脸颊流下来。一藏也痛苦地摇摇头。

    就这样子,两人的身体终于说出自己是天主教徒。只有吉次郎在官吏的威胁下,喘着气

    说出冒渎圣母的话语。接着,官吏命令他:「把口水……」

    他在圣像上吐了几口永远擦拭不掉的、耻辱的口水。

    审问完毕后,茂吉和一藏两人被关入樱町的监狱十天。我只说两人,这是因为弃教

    的吉次郎被赶出监狱后,就销声匿迹了。从当天起到今天为止,他还没回到过这里。很

    显然是下敢回来吧!

    梅雨季开始了!每天,细雨绵绵。我现在才知道这梅雨阴郁得足以使一切的表面和

    根部都腐烂。整个村子荒凉如墓地。两人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这是大家都猜测得到的。大家都担心:不久自己是否也像他们一样会受到审问,几乎无人到田里工作。荒凉的

    田地前方是黑色的海。

    二十日,官吏又骑马到村子里来公告:已决定茂吉和一藏在长崎街上游行示众后,

    在友义村的海岸处「水磔」的刑罚。

    二十二日,村民看到豆粒般大小的行列,在梅雨笼罩的灰色街道上由远而近;没多

    久,行列逐渐变大。在正中央马上的一藏和茂吉,双手被缚,低着头,旁边有多名男人

    绕着走。村民家家闭户,不敢外出。队伍后面跟了一大群,沿途村庄加入看热闹的人。

    从我们的小屋也看得到这行列。

    一到海岸,官吏就下令升火,先把一藏和茂吉湿漉漉的身体烘暖。听说还大发慈悲

    ,给他们喝了一小碗的酒。听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基督临死之际,也有一个男人用海

    绵吸醋给基督喝。

    他们在海浪边际,竖起两根绑成十字架的木桩,一藏和茂吉被绑在十字架上。到了

    傍晚潮水上涨时,两人的身体从下颚以下全都会泡在水里吧!他们不会很快就断气,大

    概二、三天后,身心俱疲衰绝而亡。官吏们的目的是,让友义村村民和附近的百姓目睹

    长时间的痛苦惨状,以后不敢再接近天主教。茂吉和一藏是在过午时分被绑到木桩上的

    ,官吏们留下四个人监视,其余的都骑马回去了。由于雨和寒冷,聚在岸边看热闹的人

    群逐渐减少了。

    潮水涨上来了。两人的姿态不变。波浪把他们的身体、双脚和下半身淹在水里;波

    浪冲激过来,在黑暗的沙滩上激起单调的声响,然后又退下去了。

    傍晚,阿待和侄女带了食物来,得到监视的男人之许可后,她们才划着小舟到两人

    旁边。

    「茂吉!茂吉!」

    阿待叫着。

    听说茂吉回答「嗯!」接下来叫一藏、一藏,年纪大的一藏已经答不出话来了。不

    过,从他头部偶而的抽动知道他还活着。

    「很痛苦吧!要忍耐呀!神父和我们都为你们祈祷,你们一定会到天国去的!」

    阿待真诚地鼓励他,想把带来的芋头干塞进茂吉嘴里,茂吉摇摇头。或许他反正要

    死,不如早一点脱离苦海。

    「阿婆,也不要给一藏吃呀!」茂吉说。「我已经受不了!」

    阿待和侄女哭着回到海滩。她们在海滩的雨中放声大哭。

    夜,来临了。从我们躲着的山上小屋,依稀可见监视着他们的男人焚烧的红色火焰。聚集在海岸的村民们,另有,凝视着黑暗的海面。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连茂吉和一

    藏在哪里都分辨不出。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大家哭泣着在心中祷告。这时,在波浪

    声中,他们听到了像是茂吉的声音。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告诉村民自己还活着呢?或着是

    为了鼓励自己呢?断断续绩地唱着天主教的歌。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寺院去吧!

    天国的寺院……广阔的寺大家默默地听着茂吉唱。监视的男子也听着,在雨声、波

    浪声中,断断续续传来。

    二十四日,又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友义村村民们又成群结队从远处注视着茂吉和

    一藏的木桩。海滩如同凹陷的沙漠,在毛毛细雨巾一片荒凉。今天邻村没有异教徒来看

    热闹。潮水退下后,只看到绑着两人的木桩孤立在远处,已分不出木桩和人了。好像茂

    吉和一藏已经嵌入木桩,成为木桩的一部分。不过,从茂吉发出的低沈呻吟声知道他们

    还活着。

    呻吟声时断时续,茂吉已没有力气像昨天那样唱歌来鼓励自己了。呻吟声停止了大

    约一个小时之后,又随风传送到村民耳中。每次听到如野兽的呻吟声,百姓们不由得身

    体颤栗而哭泣。午后,潮水又逐渐上涨;海,黑冷的色彩转浓,木桩逐渐沈入海里。波

    浪激起白色泡沫,有时越过木桩涌向海边,有一只鸟掠过海面,飞向远方。就这样一切

    都结束了。

    他们殉教了!可是,这是什么样的殉教呢?长久以来我做过太多如圣人传上所写的

    殉教--例如他们的灵魂归天时,天空充满了光辉,天使吹奏喇叭。可是,现在我向您

    报告的日本信徒的殉教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如此悲惨,这般痛苦。雨,未曾有过

    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而,海杀死他们之后,一味地沉默不语。

    傍晚,官吏骑着马来了。在他的指示下,监视着的男人收集潮湿的木片,开始烧起

    从木桩解下的茂吉和一藏的尸体。这是防止信徒们把殉教者的遗物带回去。尸体烧成灰

    之后洒向海中。焚烧他们的火焰,在黑褐色风中飘荡,烟沿着沙滩流逝,村民们一动也

    不动,以空虚的眼光注视着灰烟的流逝。当一切结束时,他们像牛一样垂着头,拖曳着

    脚步回去了。

    今天,在我写这封信当中,有时为了俯视信任我们的两个日本百姓的墓地--海,

    走出小屋外头。海,一直到遥远的前方尽是阴郁的黑暗,灰云下连岛影都看下见。

    一切都没变。要是你的话,可能会说他们的死决非毫无意义。它将成为教会的础石。主决不会赐给我们无法超越的试炼,茂吉和一藏现在可能已在主的身旁,跟许多在他

    们之前殉教的日本人一样获得永远的幸福!这些我当然都了解。可是为什么现在我心中

    会有种类似悲哀的心情呢?为什么绑在木桩上的茂吉断断续续的歌声会伴随着痛苦在脑

    中苏醒过来呢?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寺院去吧!

    我听友义村村民说,许多信徒被带到刑场时都唱这首歌。这是一首旋律悲伤、阴暗

    的歌。这地上对日本人而言太痛苦了。在痛苦之余他们唯有依靠着天国才能活下去。这

    首歌就包含着这种悲哀。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想说什么呢?只是,我对茂吉和一藏为了主的荣光呻吟

    、痛苦、以至于死亡的今天,海仍然发出阴沈而单调的声音啃蚀着海滩,我无法忍受。

    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

    这次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报告。今早我们刚接到通知,官吏正召集人手准备明天上山

    来搜查。在他们上来搜查之前要把小屋恢复原状,拭去所有我们生活的痕迹。我们必须

    舍弃小屋,从今夜起要流浪到哪里去呢?卡尔倍和我都无法做决定。我们议论了好久,

    是两个人一块儿逃亡呢?或者分开比较好呢?我们决定纵使有一人落入异教徒的虎口,

    另一个也要留下来。可是,留下来究竟有何意义呢?卡尔倍和我绕道炎热的非洲、横渡

    印度洋,再从澳门偷渡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像现在这般的躲躲藏藏;也不是为了像野

    鼠般躲在山里,向赤贫如洗的百姓要粮食,还见不到信徒,一直蹲居在这煤炭小屋。我

    们抛弃了多少理想……。

    可是,一个司祭继续留在日本,就像罗马的卡达昆贝(Catacombe)烛台上的一盏油

    灯继续燃烧着--至少希望具有这般意义。因此,卡尔倍和我都发誓,纵使分道扬镳后

    也要尽可能活下去。

    因此,今后即使我的报告中断(我自己也没把握以前的报告是否已送到您手中),也

    请不要以为我们两人已死。在这荒废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必须留下一把尽管它很小但却

    可耕种的锄头……。

    我不知海延伸到哪里,也不知夜的黑暗从哪里开始,也看不清岛屿在哪里。只有在

    背后划船的年轻人粗重的鼻息声;咿唔响的桨声;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让我感觉到自

    己现在还在海上。

    我和卡尔倍在一个小时之前分手了。二人分别搭乘小船离开友义村,他的船在咿唔

    的桨声中,静静地向平户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连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

    剩下我一个人时,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起来。如果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不

    管信仰多深,肉体的恐惧无关意志不断袭来。卡尔倍在的时候,面包分成两半吃,恐惧

    也彼此分摊。但是从现在起自己一个人在这黑夜的海上,必须完全背负起寒冷和黑暗。

    (这种颤抖是所有来到日本的传教士都经验过的吗?他们怎么处理呢?)想到这里,不知

    怎的心中浮现出吉次郎胆怯如鼠的小脸。想起在长崎的代官所用脚踏圣像后逃之夭夭的

    那个胆小鬼,如果自己不是司祭只是一般的信徒,或许也就这么逃走了。促使我在这黑

    暗中仍然继续前进的是身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

    我向划桨的年轻人要开水!可是对方没有反应。自从殉教事件之后,逐渐了解友义

    村村民总觉得为他们招徕灾祸的外国人是项大负担。这个年轻人或许也是这种想法,尽

    可能不要陪伴我。为了滋润干渴的舌头,伸指沾海水舐了舐,心里想着基督在十字架上

    舐醋的味道。

    小舟逐渐改变方向,从左边传来波浪拍击岩石的声音。还记得以前到另一座岛屿时

    曾经听过像这种低沈如击大鼓的波浪声。海,在这里形成深的海湾,冲洗着岛上的沙滩。不过,整座岛屿都被染成黑色,根本看不出村子在哪里。

    不知有多少传教士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利用小舟到这个小岛来。可是,他们的情形

    和我完全不同。他们在日本时,是一切都顺利的微笑时代。处处都是安全场所,可以找

    到能睡得安稳的家和欢迎司祭的信徒。藩王们虽然不是出自真正的信仰,但是为了获得

    贸易上的利益,也争相保护他们。而他们也利用这点,吸收了许多信徒。不知怎的,在

    澳门威利也诺神父的话突然在我心中苏醒。「那时候我们认真讨论过我们传教士在日本

    应该穿绢的修道服,或者应该穿木绵的修道服。」

    我突然想起那句话,摩拧着膝盖,对着黑暗小声地笑了。请不要误会,我并非看不

    起那个时代的传教士,只是在这船虫到处爬行的小船里,想到现在穿着友义村的茂吉给

    的工作服的这个男人,也和他们一样是司祭时,突然觉得可笑。

    漆黑的岸壁逐渐接近。从海滩飘来腐烂的海草臭味,船底碰到沙子时,年轻人从船

    上跳下,两脚浸在海里用双手推船头。我也在浅滩处下船,深深吸了一口含盐分的空气

    上到沙滩上来。

    「谢谢你!部落就在这上头吧!」

    「神父,我……」

    不用看他的表情,从声音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想再陪我了。我一摇手,他松了一

    口气马上跑向海里,跳上船时发出的低沈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桨声渐去渐远,我想现在卡尔倍会在哪里呢?好像母亲哄小孩般,我对自己说:怕

    什么呢!走在寂静空旷的沙滩上。我认得路,知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曾经欢

    迎过我的村子。我听到远处某种低沈的叫声,那是猫的叫声。那时,我以为可以找到休

    息的地方,找到少许能够充饥的食物。

    接近村子入口,猫的低沈叫声比刚才更清楚。腥臭味像吐气般从村子那边随风飘来

    ,那是鱼的腐臭味!当我一脚踏入村子时,发现不管哪间小屋都静得可怕,看不到半个

    人影。

    整个村庄用废墟来比喻,不如用正受到战火的洗礼、蹂躏来形容更为贴切。看不到

    被放火烧过的房子,可是路上到处都是破碗盘,每一家门户都大开,门都被打破了。猫

    发出低沈的叫声,旁若无人地嘴里衔着东西,在空屋里到处乱闯。

    我在村庄正中央站立好久。很奇怪的,那时没有丝毫不安和恐惧。脑海里有一种声

    音和感情无关反复地响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试从村落的这一头,尽量不弄出声音走到另一头。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瘦巴巴的野猫

    晃荡着:有的若无其事地在脚边穿来穿去;有的蹲在地上眼睛发出亮光瞪着我。我因为

    口渴和饥饿,走进一家空屋寻找食物。结果,放入口中的只是盆中的积水而已……一天

    下来的疲倦就在那里把我击倒了。我像骆驼一样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恍惚中感觉到猫在

    身旁走来走去,寻找腐坏的鱼干。偶而睁开眼睛,从被打破的门缝望出去,看到的是黑

    暗的夜空。

    清晨的冷空气使我咳嗽。天空泛白,从小屋里村庄背后的山峦朦胧可见。一直停留

    在这里是危险的!我站起来,走到路上来,想离开这个无人的村庄。路上跟昨夜一样到

    处都是碗、盘、破布。

    到哪里才好呢?我想沿着海边走容易引人注意,不如越过山比较安全。但我想,像

    一个月前的这个村庄一样一定还有信徒隐藏着,但不知在哪里?首先必须找到这样的地

    方,打听一切状况之后再决定今后该做的事。这时,我突然又想起昨夜分手的卡尔倍现

    在不知怎么样了?

    我在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找,在乱得几无踏脚处找到少许晒干的米,我用掉在路上的

    破布把米包起来向山上去。

    脚被因露水而沾湿的泥土弄脏了,爬上一阶一阶的梯田,一直到最近的山丘顶上。

    在硗薄的土地上用心耕犁,用旧石块区分的山丘梯田,让人深深感受到信徒的贫穷。他

    们在沿海的狭隘土地上,无法生存,也缴纳不出年贡。麦、小米长得瘦弱,浇在田里的

    水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逐臭前来的苍蝇在脸旁嗡嗡地飞来绕去。好不容易天亮了,看

    到群峰如锐剑指向天空;今天也有乌鸦在白云下飞翔,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来到山丘顶上后,停下脚步,俯视眼下的村庄;这是在宛如一把泥土大小的土地

    上,稻草屋顶挤得密密麻麻的村庄;是用泥土和树木混合盖成的小屋;路上,还有黑色

    的海滩上不见半个人影。我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着笼罩着山谷的乳色霭气。只有早上的

    海是漂亮的!有几个小岛散在海中,在微阳照射下,发出针般的亮光,啃食海滩的波浪

    激起白色泡沫。我想到以萨比耶尔神父、卡普拉尔神父、威利也诺神父为始的许多传教

    士曾在信徒们的保护下,往返于这海上。来到平户的萨比耶尔神父一定经过这里。那个

    德高望重、在日本的传教长特尔列斯神父也一定多次造访这些岛屿。但是,他们无论走

    到哪里都受信徒们的敬仰、欢迎,有用花装饰的美丽小教堂。不必像我这般无目的地藏

    匿在山里。想到这里,不知怎的,我发出了轻视的浅笑。

    今天天空阴霾,似乎会是个闷热的日子。一群乌鸦执拗地在头顶上盘旋。那忧郁而

    压制的叫声,我停下脚步它就不叫,一走动它又追过来。有一只乌鸦不时停到附近的树

    枝上拍打着翅膀朝这边窥视着。我拿起小石头扔了它一、二次。

    近午时分,我走在像把剑的山脊。一直挑着可以看到海和海岸的道路走,注意寻找

    海边的村庄。在阴霾的天空,含雨的云朵像船只缓缓流动,坐在草地上嚼着从村子里偷

    来的干米和在层层梯田上找到的小黄瓜。青涩的小黄瓜汁给了我少许力量和勇气。风从

    草原的这边吹向另一边,我闭上眼睛,闻到风中有股烧焦的味道,于是坐起身子。

    那里有焚烧后的痕迹。先前,有人经过这里,捡树枝烧火。我把五根手指伸进灰中

    ,里面还有少许余温。

    折回去好呢?还是继续走下去呢?为这问题我考虑了好久。在杳无人迹的村子和褐

    色山中静静流浪一天,就觉得气力衰弱。任何人都行,只要是人就追上去的欲望,与因

    此而可能带来的危险,让我苦恼了片刻,最后我向诱惑投降。我也安慰自己,即使基督

    也抗拒不了这诱惑。因为衪下山来找人。

    烧火的男人往哪个方向去呢?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因为道路只有一条。他一

    定在这山脊上,往我来时的相反方向去。我抬头仰望天空,白色的太阳在云中发出亮光

    ;跟刚才不同的一群乌鸦,在阳光下嘎嘎地叫个不停。

    我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草原上到处分布着柯树、橡树、樟树等,有的形状像人。

    那时,我慌忙停下脚步。因为追赶过来的乌鸦声,让我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为了排遣

    这种心情,我边走边看走过的树木种类。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学,到了日本之后遇到自己

    知道的树木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朴树、糙叶树、红羊齿等是神赐给每一个国家的树木,

    但是,其它的灌木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午后,天空短暂放晴。地上的水洼映出蓝空和白色小云朵。我蹲下来,为了要沾湿

    流汗的颈,伸手去搅动水洼里的那朵白云。剎时,云朵清失了,接着一张男人的脸孔浮

    上来--憔悴,而眼眶凹陷的脸。为什么我在这时候会想到另一个男人的脸呢?有许多

    画家画出几世纪之间被钉在十字架的那个人的脸。事实上谁也没见过衪,不过画家却怀

    着人类一切的祈祷和梦想,把牠的脸表现得更美、更圣洁。无疑的,衪真正的脸,气质

    一定更高尚。可是,现在映在水洼中的却是因污泥和胡须而微脏、因不安和疲劳而变形

    的、走投无路的男人的脸。您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会突然想笑的冲动,我把脸凑到水洼

    上,歪嘴、瞠目,活像脑筋有问题的人反复做出多次滑稽的表情。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为什么这么傻!)林中突然传出蝉鸣。周遭一片静寂。

    阳光逐渐转弱,天空又变阴霾,草原开始阴暗下来时,我放弃追寻刚才烧火的男子。「我们贪图灭亡与罪恶,在无路的荒地上行走」,口中吟着涌现心头的诗篇,拖曳着

    脚步。「太阳升起,太阳下落,回到原处。风向南吹,又向北转,绕着绕着,继续它的

    行程。百川皆入海,海未曾满溢,一切都是忧郁。已发生的事,不再发生。已做过的事

    ,不必再做。」

    那时,跟卡尔倍躲在山里。偶而晚上听到的海啸声,会突然在心中苏醒过来。黑暗

    中波浪声低沈如大鼓声;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海浪

    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同样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而神

    和海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种可怕的无

    动于衷。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神

    的话……)这是可怕的念头,衪要是不存在,这是多滑稽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被

    钉在木桩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笑闹剧吗?横渡多处大海,费

    了三年岁月才到这国家的教士们,不就是一直看着滑稽的幻影吗?而,现在自己、在这

    杳无人迹的山中流浪,也是多么滑稽的行为啊!

    我拔下一根草,拼命在口中咀嚼,压制着涌到嘴边的念头。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

    是对神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就不懂。「主从五个火灾的城里救出义人」,如果

    ,现在在这不毛之地也冒烟,树上也长出不会成熟的果实时,衪如果能为信徒说一句什

    么话都好,然而衪……我滑也似地跑下斜坡。如果慢慢走的话,这种不愉快的念头会像

    水泡涌到意识里,极为可怕。如果我肯定它,那么到今天为止的所做所为都被否定了。

    小雨滴落到脸上,我仰望天空,见前一刻还阴霾的天空,已扩散成形如大手掌的黑

    云缓缓飘来。雨滴越来越多,一下子整个草原上张起了竖琴弦的雨幕。我躲入路旁枝叶

    茂密的杂树林里。小鸟像一群箭射出,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打在柯叶上,发出像小石

    子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此起彼落。雨,把我的耕作服淋得湿漉漉,在银色雨粒中,树梢

    摇晃像海草。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到位在树枝摇晃的前方,有一间小屋。可能是村民到

    这里砍树而搭建的吧!

    骤雨,来得快也去得急。草原又微微发白,小鸟宛如从梦中醒来又开始喧闹,从山

    毛榉和府树叶上掉落的大水滴弄出声响,我用手掌把从额头流向眼睛的雨滴擦掉,走进

    小屋。脚刚一踏入小屋里,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而来,入口旁有苍蝇回绕。苍蝇从刚排

    泄出来的人粪处飞走了。

    从这排泄物知道先前者刚刚还在这里休憩,才走不久。老实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

    地方,对这个无礼男子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来了。至少,由这滑稽

    的东西,使我对这个男的警戒心减轻了很多。何况,从形状上看来,显然它的主人不是

    老年人,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

    脚踏入小屋中时,灰烬还冒着烟。很庆幸的是还有小火种,把淋湿的耕作服慢慢烘

    干。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从目前的速度来看,要追上他似乎并不困难。

    走出小屋,草原跟刚才藏身的树林都闪烁着金光,树叶像沙一样发出干燥声。我捡

    起一枝枯树枝,当拐杖使用,不一会儿就来到海岸线清晰可见的斜坡。

    海,仍然闪烁着如针般的忧郁亮光,啃蚀弯曲如弓的海滩。海岸的一部分是乳色的

    沙滩,其余的是里石砌成的港湾。港湾内有小小的码头,沙滩上拖放着三、四艘渔船。

    西边,在树林围绕中渔村清楚可见。这是从今朝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有人的村庄。

    我在斜坡上坐下,抱膝,如野狗般的悲惨眼睛一直眺望着村庄。在小屋内留下火烬

    的男人或许已往下走到那村庄也说不定。如果自己从这里下去也会找到那里。不过,为

    了确定那个村庄有无教徒,探看有无十字架或教会。

    威利也诺神父或澳门的神父常说:不可以把那个国家的教会想象成跟我们国家的一

    样。在这国家,藩主们命令传教士把以前使用过的住宅或寺庙当做教会使用。因此,百

    姓当中把我们的宗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的似乎相当多。连圣萨比耶尔也因通译的错误,刚

    开始时犯了同样失败。听了他的话的日本人把我们的主当成是日本国民长久之间信仰的

    太阳。

    因此,不要因看不到尖塔的建筑物就以为没有教会。或许教会就在用泥土和木块搭

    成的简陋小屋里。而,贫穷的信徒们或许正渴望着给自己圣体、听自己告解、为小孩施

    洗的司祭到来呢。在这传教士和司祭都被驱逐的旷野中,现在,在这黄昏之岛,只有我

    带来生命之水。只有穿着满是泥巴的耕作服、抱膝的我一个人。主啊!称所做一切都是

    好的,称的住家也这么美。

    激烈的感情自心底涌上,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向我的教区--是的,那是主交付我

    的教区--走下,在雨水犹存的斜坡上有好几次差点滑倒。这时,像地震的响声,分不

    清是尖叫或哭泣的声音,突然,从松树围绕的部落一端发出。拄着拐杖的我,停下脚步

    ,看到黑褐色的火焰和黑烟腾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能地警觉到时身体颤抖,赶紧冲上刚刚滑下来的斜坡。我

    看到在我跑着的斜坡对面,有一个也穿着灰色耕作服的男人在逃走。他看到我,吃惊地

    停下脚步。因惊愕和恐怖而扭曲的脸,看来极为显眼。

    「神父!」

    那个男的挥挥手叫着。用手指着有哀嚎传出、赤焰腾空大火熊熊的部落,作手势要

    我躲起来。我一口气跑出草原,像野兽一样躲在盘踞着的岩石后面,喘着气。听到一阵

    脚步声,发现那个男的肮脏、细小如鼠的眼睛从对面的岩石隙缝正往这边窥视。

    手掌上有汗湿的感觉,我一瞧,是血!一定是跳下时撞到什么的。

    「神父!」躲在岩石后面的小眼睛,一直对着我看。「好久不见了。」

    他为了讨我欢心似地,蓄着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卑屈的笑容。

    「这里很危险的,不过,有我看守着。」

    我默默地注视他的脸,吉次郎如挨了主人骂的狗,把眼睛避开。然后,拔起身旁的

    一根草放入口中,用发黄的牙齿嚼了起来。

    「瞧,着火了,烧得好厉害。」

    他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地独自俯视村庄。我远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在层层

    梯田上烧火,把排泄物留在小屋的男子就是他。可是,他为什么跟我一样在山里躲躲藏

    藏呢?他已踏过圣像,照理官吏不会逮捕了呀……「神父!您怎么来到这小岛呢?这小

    岛也很危险。不过,我知道隐匿的村庄。」

    我还是沉默着。只要是这个男的走过的村落,一定遭到官差的搜索。我心里早就怀

    疑,说不定是他带官吏来的。早就听说过有弃教的人变成官吏的爪牙。弃教者为了要拭

    去自己的悲惨和羞耻,总希望把以前的伙伴拖下水。那种心理就跟被放逐的天使想引诱

    神的信徒犯罪一样。

    周遭已渐渐被夕霭笼罩,村庄里被点火燃烧的不只是一角而已,已蔓延到周围的稻

    草屋顶;黑褐色的火焰在暮霭中,宛如活的东西晃动着。尽管如此,四周一片寂静。彷

    佛村落和村中的百姓都默默地接受这痛苦。或许,他们在长长的、长长的时间里已习惯

    了这种痛苦,已经不再哭泣,不再哀嚎。

    对我来说置村庄于不顾的痛苦,有如硬剥掉已快痊愈的结疤。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你卑怯、你懦弱;另一种声音却说: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或情绪所束缚,你和卡尔倍是现

    在这国家中仅有的二个司祭。如果你消失了,教会也从日本消失了。你和卡尔倍无论受

    到何等耻辱和痛苦都得忍受、活下去。

    我也反省:这声音是否为自己的软弱强做辩解呢?可是,在澳门听到的一件事遽然

    涌上心头。那是一个方济各神父的故事,他停止潜伏,不再逃避殉教,出现在大村落藩

    主城中。他特意宣称自己是神父。就因为他一时的冲动,使得其它的神父难于躲藏,连

    信徒们也被遭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司祭并非为殉教而存在的;在这被迫害的时期,

    为了不让教会的火种熄灭,非活下去不可。

    吉次郎像野狗一样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着。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请你不要走太快,我身体不好。」

    他在后面拖曳着脚步,对我说。

    「你要去那里?你要知道啊。奉行所对神父悬赏银圆三百枚……」

    「我值三百枚银圆啊!」

    这是我对吉次郎说的第一句话。苦笑自我嘴角浮出。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码是三

    十银圆。我的价值是衪的十倍。

    「你一个人走很危险的!」

    他安心地和我并肩走,用树枝敲打身旁的草丛。暮色中,群鸟啭啼。

    「神父!我知道信徒住的地方,到那里就安全了。今天就睡在这里,明天天一亮就

    出发吧!」

    我还没回答,他就往那儿蹲下,很灵巧地捡拾未被黄昏的露水沾湿的枯枝,从袋中

    掏出打火石点火。

    「您肚子饿了吧?」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条鱼干。我饥渴的眼光看着那鱼干,咽下口水。早上只嚼了少许

    生米和胡瓜,吉次郎掏出的粮食对我而言是难以抵抗的诱惑。把鱼干放在刚点燃的火上

    一烤,飘散出一阵阵无可言喻的香味。

    「请吃吧!」

    我露出牙齿,迫不急待地嚼起那鱼干。只是一块鱼干,我的心就向吉次郎让步了。

    吉次郎注视着嘴巴嚼动的我,他的表情是满足、轻蔑。他嘴里仍然含着草根就像叼着烟

    一样。

    黑暗笼罩周遭。山里冷飕飕的,身上也有露水落下,我倒在火旁假装睡觉。告诉自

    己可不能睡着了,吉次郎可能趁我睡着时偷偷跑掉。或许在今晚这个男的,可能像背叛

    同伴一样把我出卖。对穷得像乞丐般的这个男的来说,三百枚银圆是多耀眼的诱惑呀!

    我闭上眼睛,疲倦的眼帘里出现了今早从山丘和草原上俯视的大海和岛屿的风光,历历

    如绘。大海发出粼粼波光,小岛点缀其间。威利也诺神父说:从前也遇传教士在众人的

    祝福下乘小舟横渡美丽的大海的时候;也有用花装饰教会,信徒拿着米或鱼上教会的时

    候;还有设立神学院,学生们也和我们一样用拉丁语唱歌,演奏竖琴之类的乐器,甚至

    于连藩主都大受感动的时候。

    「神父!您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瞇着眼睛窥视吉次郎的举动。如果他偷偷从那里跑出去,那一定是要

    去告密的。

    吉次郎查看了我睡觉的情形,慢慢挪动身体。我看到他像动物般蹑手蹑足出去了,

    没多久听到他在树木草丛里小便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会这样一走了之,没想到他叹着气

    又回到火旁。在已烧成灰烬的枯树枝上添加新枝,他伸出双手烤火,不住地唉声叹气,

    黑褐色火焰照出他两颊瘦削的侧脸。之后,由于一天的疲倦我睡着了。偶而睁开眼看到

    吉次郎仍坐在火旁。

    第二天,我们在艳阳下继续行走。昨天被雨淋湿犹未干的地面,升起白色的水蒸气

    ;在山丘对面,云,发出耀眼的亮光。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痛-一口渴,好难过。

    吉次郎可能没注意到我难过的样子,有时用手杖压住缓慢滑过道路躲入草丛的蛇,抓入

    肮脏的袋里。

    「我们老百姓啊,拿这长蛇当药吃!」

    他露出黄牙,浮现出浅笑。我在心里打个问号:为什么你昨晚没为了三百银圆去密

    告呢?想起圣经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基督在餐桌上对犹大说:「去吧!去做你所想做

    的。」

    我,即使当了神父之后也仍然不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跟吉次郎一起拖曳着脚步走

    在水蒸气猛往上升的路上,我想把这句重要的经句,引用在自己身上。基督对出卖自己

    的男人说去吧的时候是何种心情?是愤怒?是憎恨?或者是出自爱心的话呢?如果是愤

    怒,也就是说基督把这个男的从世界所有的人当中排除出去,不在拯救之列。把基督的

    气话当真的犹大是否就永远不能得救呢?那么,主让一个人堕入永远的罪恶之中,不加

    理会。

    不!不可能是这样。基督连犹大都拯救。否则,不会把他列入弟子之中。既然这样

    ,基督那时为什么不阻止已误入歧途的他呢?我从神学生时代起,就对这点一直无法理

    解。

    这问题,我请问过许多神父,记得也请教过费雷拉老师。我已不记得费雷拉老师当

    时是怎么回答的。不过,现在没啥印象,我想那时他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疑点。

    「那句话不是出自愤怒或憎怒,而是出自厌恶。」

    「老师啊!是对犹大的一切都厌恶吗?那时候基督是否已不爱犹大了呢?」

    「不是的。拿被妻子背叛的丈夫的情况来想一想就能了解。丈夫仍然爱着妻子。可

    是,他无法忍受妻背叛自己这件事。丈夫的心仍然深爱着妻,但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厌恶

    ……或许这就是基督对犹大的心吧!」

    对神父们的一般说明,当时年轻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了解。不,即使现在,也还不

    懂。在我的眼中--如果允许我有冒渎的揣测--犹大本身是被利用来营造基督戏剧的

    人生和死在十字架上的光荣而设的可怜的傀儡、玩偶!

    「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现在,我对吉次郎说不出这样的话,这当然是为了保

    护自己,不过,也包含身为司祭的希望和期待在内……我不希望他一再做出背叛的行为。

    「这里的路很狭窄,不好走吧!」

    「没有河流吗?」

    我的喉咙已经干渴难耐。

    吉次郎脸上浮现出浅笑,盯着我看。

    「神父想喝水是吗?一定是鱼干吃太多了。」

    跟昨天一样乌鸦仍在空中盘旋飞舞,我抬头仰望天空,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眼睛。

    我用舌头舐嘴唇,后悔自己的大意;就只为了贪吃一条鱼干而埋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败。

    找了一阵池沼,徒劳无功。酷暑难耐的昆虫叫声在草原四处响起,微风中带着潮湿

    的土味从海的那边吹过来。

    「没有溪流吗?」

    「连山涧也看不到。你在这里等等!」

    不待我回答,吉次郎就走下斜坡。

    当他的身影从岩石后面消失后,四周突然寂静下来。草丛中小虫发出干渴的叫声、

    磨擦着翅膀,一只蜥赐不安地爬上石块,迅速逃走了。阳光下,我发觉蜥蜴偷瞄着我的

    胆怯的脸孔,跟刚刚走掉的吉次郎一模一样。

    他真的替我找水去呢?或者是把我的行踪向谁告密去了呢?

    我拄着拐杖开始走,更觉喉咙干渴难耐,我突然醒悟,吉次郎是故意拿鱼干给我吃

    的。我想起这一幕:「不久,十字架上的基督说,我口渴;但是放在那里的是装满醋的

    容器。」「士兵们用长茎的草刺起蘸了醋的海绵送到他嘴边」于是幻想中感到口里有股

    醋味,有点想吐,我闭上眼睛。

    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找我。

    「神父!神父!」

    吉次郎提着竹筒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来。

    「神父!你为什么逃走了呢?」

    这个男的像动物一样,眼中含带眼屎,悲伤地低头看我。我一把抢过他递出的竹筒

    ,凑上嘴巴,也顾不得好不好看就猛灌起来。水从两手间流出,沾湿膝盖。

    「为什么要逃走呢?神父是否也不相信我呢?」

    「你不要生气。我太疲倦了。你让我一个人走吧!」

    「你一个人走?你要去哪里呢?这很危险的,我知道天主教徒躲着的村庄。那里有

    教会,还有神父。」

    「有神父在?」

    我不由得叫出来。没想到这岛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神父。我疑惑地抬头看吉次

    郎。

    「是的,神父,我听说过。不是日本人。」

    「不可能吧?」

    「神父连我也不相信?」他仍站立着薅着草叶,以微弱的声音嘀咕着。「已经没有

    人相信我上「不过,你却因此获救。茂吉和一藏都像石头般沈人海底。」

    「茂吉很坚强,就像我们种的长得硕壮的秧苗。可是,软弱的秧苗无论再怎么施肥

    都长不好,不会结稻穗。神父!像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就跟这种秧苗一样呀……」

    他似乎从我这里感受到严厉的谴责,眼光如挨了骂的狗,向后退缩。其实,我说他

    的话并无责难之意,我的心情是悲伤的。如吉次郎所说,世人并不只限于圣人和英雄。

    要不是生长在这遭受迫害的时代,不知有多少信徒根本不必弃教或舍弃生命,可以一直

    信守着幸福的信仰呢。他们只是平凡的信徒,最后被肉体的恐怖击倒了。

    「所以,我……哪里都去不成,只有在这山里头打转呀!神父……」

    现在有一种怜悯的心情,憋在胸口。我要他跪下,吉次郎依言怯生生地像驴子屈膝

    跪到地上。

    「你不想为茂吉和一藏忏悔吗?」

    人,天生就有两种,即强者和弱者;圣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然而,强者在这样

    的迫害时代,能忍受因信仰而被火焚烧或沈人海底吧!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

    浪。你到底属于何者?要不是因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的观念,或许我也跟吉次郎一样踏

    了圣像。

    「主,被钉在十字架。」

    「主,被钉在十字架。」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吉次郎像小孩模仿母亲说话,一一重复我细声说的话。蜥蜴又在白色石头上爬行,

    林中传来如喘息的蝉声,草丛的热臭味从白石飘过来。我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从我们刚

    刚走过来的方向传来。很快地,看到他们在草丛中,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神父!请原谅我!」吉次郎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般地叫着。「我是弱者,我不能

    变成像茂吉和一藏那样的强者。」

    那些男人抓着我的身子,把我从地上提站起来,其中的一人轻蔑地把几个小银子丢

    在还跪着的吉次郎眼前。

    他们默默地把我向前推。在干燥的路上,我踉跄开始走。我回过一次头来看时,出

    卖我的吉次郎小小的脸,那张有如蜥蜴般胆怯的眼睛的脸已经离得好远……。
【第六章】
    村外的阳光很亮,村内却很阴暗。他被带进去时,茅草屋顶上压着小石头的「掘立

    小屋」(译注:地下未置础石,把木头直接埋入土中建成的房屋)与小屋之间,衣衫褴褛

    的大人和小孩以闪亮的家畜般眼睛盯着这边看。

    他误以为他们是信徒,脸颊上勉强挤出笑容,但无一人有反应。有一个光着身子的

    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行人前面,剎时,披头散发的母亲从后面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一

    只手挟起小孩,如狗般逃走。为了抗拒颤抖,司祭拼命地想着那一夜那个人被从橄榄林

    带到卡尔法的事。

    司祭一走出村庄,突然有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射到额头。感到眩晕,停下脚步。后面

    的男人不知嘀咕了什么,推推他身体。司祭勉强做出笑脸,说让我休息一下吧!男的表

    情严肃,摇摇头。阳光照射的田里散布着水肥臭味,云雀快乐地歌唱着。不知名的大树

    在路上投下舒畅的阴影,树叶发出清爽的声音。穿过田里的路逐渐变窄,一到后山就看

    到入山的一边小洼地上,有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小屋的黑色影子清晰地落在粘土色的

    地面。四、五个穿着耕作服的男女手被缚着坐在地上。他们不知谈论些什么,看到一行

    人当中的司祭时,惊讶得嘴巴张得大大地。

    警吏们带着司祭从这些男女身旁经过,似乎任务已完成,露出笑容,开始闲聊起来

    ,也没有特别警戒,好像不担心大家逃亡。司祭一坐下来,旁边的四、五个男女恭敬地

    点头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阵子。一只苍蝇执拗地在脸旁飞来飞去想舐从额头流下的汗水,耳听苍

    蝇的嗡嗡声,背受温暖的阳光,他逐渐有一种快感产生。另一方面,虽然他觉悟到自己

    终于被捕的事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可是,四周是如此宁静,又让他产生这是否是错觉的

    疑惑。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想起「安息日」这个辞。警吏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

    脸带微笑地闲谈。阳光明亮,照射在洼地的草丛和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没想到长久之

    间,在恐惧与不安交杂的幻想中描绘的被捕日,竟是这般宁静,那时他有种不可言喻的

    不满--他甚至对自己无法像许多殉教者或基督那样成为悲剧的英雄而感到幻灭。

    「神父!」身旁单眼已瞎的男子摇动着被缚的手说。「怎么会这样?」

    其它的男女也一起抬起头来,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等待着司祭的回答。这些人像无

    知的动物,似乎不知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司祭回答他们是在山上被抓的,他们似乎还

    不懂,一个男的手放在耳朵旁又问了一次。好不容易听懂了。

    「哦!」

    不约而同发出不知是了解或感动的叹息。

    「讲得真好!」一个女的钦佩司祭的日本话,像小孩似地叫了起来。「真不错!」

    警吏们只是笑着并末加以叱责、也没有制止。不仅如此,那个独眼男子还亲热地向

    其中的一个警吏搭讪,对方也还以笑容。

    「他们,」司祭小声地问女的。「现在在做什么呢?」

    女的说,警吏也是这村子的人,他们在等候官吏到来。

    「我们是天主教徒,他们不是天王教徒,是佛教徒呀!」

    从女的回答的语气上看来,似乎不认为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吃吧!」

    她移动被缚的手,从敞开的胸口掏出两条越瓜,自己啃一条,另一根递给司祭。一

    口咬下,口中满是瓜味。司祭像老鼠般用前齿啃着瓜,心想自己到这国家之后,一直受

    到贫穷信徒的照顾,向他们要小屋住,要耕作服穿,要东西吃。现在,自己也应该回报

    他们些什么。可是,除了自己的行为和死亡之外,别无可奉献之物。

    「妳的名字是--」

    「摩妮卡。」

    女的羞怯地说出受洗的名字,宛如向人展示自己唯一的装饰品,到底是怎样的传教

    士把鼎鼎大名的圣奥古斯汀母亲的名字给了这满身鱼腥味的女人呢?

    「他呢?」

    司祭用手指指还跟警吏闲聊的独眼男子。

    「你是指茂左卫门?他叫裘旺。」

    「替他洗礼的神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神父,是修士石田先生,神父您不认识吗?」

    司祭摇摇头。在这国家,他除了卡尔倍之外,连一个同事也没有。

    「你不认识啊?」女的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就是在云仙山上被杀的那一位呀!」

    「大家都不在乎吗?」司祭终于说出从刚才萦绕心中的疑问。「不久之后,我们说

    不定也会死。」

    女的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草丛。苍蝇闻到他和女的汗臭味,在颈旁飞来飞去。

    「我不知道。石田先生常说到了天国就能享受永远的安乐。那里不必缴纳苛酷的年

    贡;不必担心饥饿和疾病,不必做苦役。我们已经做够了!」她叹了口气。「在这世上

    就只有苦难。天国没有这些东西吗?神父?」

    司祭想说天国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不过他没说出口。这些百姓们就像刚上主日学

    的小孩,脑中描绘的天国是没有苛税和苦役的另一个世界。谁也无权残酷地打碎这个梦。

    「是的!」他眨眨眼,在心里说。「在那儿,我们什么都不会被剥夺!」

    然后,他又提出一个问题。

    「你认不认识叫费雷拉的神父?」

    女的摇摇头。跟友义村一样,费雷拉老师是否也没来过呢?他甚至于有一个念头:

    费雷拉这名字在日本的信徒当中是否成了不能说的禁语呢?

    从洼地上传出巨大声响。司祭抬头一看,崖上有一位矮胖的年老武士带着两个百姓

    微笑着俯视这边。司祭一眼看到年老武士的微笑,不知怎的他马上认出老人就是调查友

    义村的那个人。

    「好热呀!」武士挥着扇子慢慢从崖上下来。「现在就这么热,耕作很累吧!」

    摩妮卡、裘旺,以及其它的男女,把被绑的手腕放在膝上,恭敬地行礼。老人斜眼

    看跟大家一起低头的司祭,走过他旁边并未特别理睬。走过时,他的短外褂发出索索的

    干燥声,衣服上的熏香四处飘散。

    「这里没有骤雨,路上满是灰尘。像我这样的老人,走到这里是挺吃力的。」

    他在囚犯之间蹲下,用白色扇子不停在颈旁扇着。

    「唉!不要给我老人增添麻烦啊!」

    阳光把脸上堆着微笑的他的脸拉得扁平,司祭想起在澳门看过的佛像。那尊佛像的

    脸毫无表情不像已看惯的基督的脸。只有苍蝇嗡嗡地飞舞。看着苍蝇掠过信徒们的脖子

    ,飞到老人那边,马上又飞回过来。

    「你们一定要弄清楚呀!不是憎恨你们,才逮捕你们的。你们既未拖欠年贡,也认

    真服劳役,怎么会因憎恨而把你们绑起来呢?我很了解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在苍蝇的飞舞声中夹杂着老人挥扇的声音,远处的鸡啼声随着微风飘来。司祭和大

    家一样低着头,心想:是在这里审问吗?众多的信徒和传教士,在受到拷问或处刑之前

    ,大家是否也听过这种装出来温柔、体贴的声音呢?是否也在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当中听

    着苍蝇的嗡嗡声呢?他等待着恐怖突然来袭,但奇怪的是恐怖末从心中涌现。毫无拷问

    或死亡的真实感。他想着今后的事就像雨天期盼着阳光普照的远处山丘。

    「我给你们一些时间思考,希望你们要答得明理!」

    话才一说完,老人硬装出来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脸上出现的是跟澳门

    的中国商人一样的贪婪而傲慢的脸色。

    「过来!」

    警吏从草丛站起来催促大家。老人像猴子般颦眉看着和大家一起想站起来的司祭。

    他眼中已露出憎恶的眼光。

    「你,」他尽力想把矮小的个子伸长,只手按在刀柄上说:「留下来!」

    司祭露出浅笑,又往草丛坐下。老人在囚犯面前不想输给外国人的自己,而装腔作

    势的心情,从他像公鸡般向小身体后仰的动作就一目了然。(猴子)他在心中嘀咕着。

    (像猴子的男人呀!不必紧张兮兮地手按在刀上!我下会逃走的。)他目送着手被绑着登

    上山崖向对面台地消失的一行人的背影。

    HocPassionistempore,Piisadauzegratiam以干燥的嘴唇所说的祷告词带有苦味。他在

    心中祈祷着:主啊!不要再给他们试炼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太重了。他们一直忍耐到

    今天--年贡、苦役、悲惨的生活。还要再给他们试炼吗?老人把竹筒放在嘴上,像鸡

    在喝水,喉咙里发出声音。

    「我见过神父好几次,也审问过神父上他濡湿嘴唇,以跟刚才不同的、卑屈的声音

    问司祭。「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一小块云朵遮住太阳,阴影一落到低洼地,一直静止的小虫开始从草丛里发出酷暑

    难耐的叫声,此起彼落。

    「百姓们是不幸的,他们能否得救,神父啊!就看你的了。」

    司祭不懂这句话的意义,从对方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这个狡猾的老人正在设陷阱让自

    己掉进去。

    「百姓的脑筋没什么思考能力。跟他们再怎么谈最后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候就要

    你说句话了。」

    「说什么呢?」

    「弃教!」老人摇着扇子笑着说。「弃教!」

    「我要是拒绝。」司祭微笑着静静地回答。「是否就杀了我?」

    「不!不!」老人悲伤地说。「我们不做那种事。要是那样做,那些百姓会更冥顽

    不灵。大村的情形如此,长崎的情况也是这样。天主教徒实在很麻烦。」

    老人深深地叹口气,看得出来他在演戏。讽刺这像小猴子的老人,司祭甚至有种快

    感产生。

    「如果你是真的司祭……对百姓会有慈悲心吧?」

    司祭嘴角不由得泛出笑意,多么天真的老人啊!想以小孩般的理论说服我。但是,

    他忘了单纯得像小孩官吏,辩不过对方时会单纯地老羞成怒。

    「怎么样?!」

    「只处罚我吧!」司祭讥笑对方似地耸耸肩。

    老人的额头上浮现出焦躁的愤怒:阴暗的远处天空,传来低沈的雷声。

    「就因为你的缘故,他们要受很大的苦。」

    司祭被关进洼地的小屋里。从墙壁--裸露在地面上,用小树枝作成的--的缝隙

    ,阳光像一条线般的泻入。墙外隐约听到警吏们的说话声。那些百姓被带到哪里去了呢?自从被带走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们。他坐在地上,用手合抱膝盖,想着叫摩妮卡的女人

    和独眼的男人。还有友义村的阿松和一藏、茂吉他们,如果还有一些余裕,自己至少应

    该为那些信徒们做简短的祝福。没想到这些,也就证明精神上不够从容。自己忘了问那

    些家伙今天是几月几日,觉得非常惋惜。来到这国家之后时间的观念完全消失了,因此

    也计算不出复活节之后,经过多少日子的今天,到底是哪位圣哲的纪念日呢。

    由于没有念珠,司祭就用五根手指头,用拉丁语开始唱天使祷词和主祷文;像水从

    牙关紧闭的病人口中流出,祈祷声也只空洞地擦过嘴唇,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小屋外看守

    的谈话声吸引。看守不知有何可笑的事,不时发出笑声。不知怎的,司祭想起在庭院中

    烤火的仆人;想起在耶路撒冷的晚上,几个人对某个男人的命运毫不关心、把手伸到暗

    淡的火焰上烤。这些看守虽然也是人,可是对他人居然这般漠不关心--他们谈天、说

    笑声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盗窃、说谎。所谓罪,是指一

    个人通过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他扳动手指念着Nakis;这时

    祷告才沁入他心中。

    突然有道白光照射在紧闭的眼帘,一个男的轻轻打开小屋的门,没发生任何声响:

    他小而阴险的眼睛一直盯着里头瞧。司祭一抬起头,对方马上藏起身子。

    「很安静吧!」

    另一个男的对正往这边瞧的官吏说。门开了,光线如水般泻入,在那道亮光之中,

    跟刚才年老的武士不一样,一个没带刀的日本人站在那儿。

    「SenorGracia」

    男的说葡萄牙语。发音怪怪的,并不流畅,不过,他说的的确是葡萄牙语。

    「Senor」

    「PalazeraaDiosnuestroSenor」

    司祭在从门口照射到眼睛的光线中,稍感晕眩:他听着这些话,有些地方虽然讲错

    了,不过意思很明确。

    「你可能吓了一跳吧?其实,跟我一样的通译员,在长崎和平户还有几个呢。神父

    的日本话相当不错。不过,你知道我在哪里学葡萄牙语吗?」

    也没人问他,自己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跟刚才的武士一样频频

    挥动扇子。

    「托贵国神父的福,在有马、天草、大村都成立了神学院。不过,我可不是弃教者。虽然也受过洗,不过,本来就无意当修道士或天主教徒。身为地方武士的儿子,在这

    种时代,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靠学问了。」

    男的拼命地强调自己不是天主教徒。司祭无特别表情,在昏暗中听对方不停地讲。

    「为什么不出声呢?」男的生气地说。「神父们一直瞧不起我们日本人。我认识名

    叫卡普拉尔的神父,他特别轻视我们。尽管人都来到了日本,还嘲笑我们的房子,嘲笑

    我们的语言,嘲笑我们的食物和习惯。而且,纵使我们念完神学院的课程,也绝不允许

    我们当神父。」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种种往事,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司祭双手抱膝,认为这个男

    的愤怒并非虚假。还记得从澳门的威利也诺老师那儿听过有关卡普拉尔神父的事。由于

    他对日本人的看法不知有多少信徒脱离传教士或教会而去,威利也诺老师对这件事也大

    为感叹。

    「我跟卡普拉尔不一样。」

    「真的吗?」男的低声笑了。「我并不这么认为。」

    「怎么说?」

    在昏暗中,看不清这位通译的表情。虽然看不清,司祭却想从对方低沈的笑声,去

    推测他憎恨、愤怒的背景。因为,在教会的告解室中闭上眼睛听信徒的告白是他的工作。(这个男的想否定的)他望着对方,茫然地想。(并不是卡普拉尔神父,而是曾受过洗

    礼的自己的过去吧!)「不想到外面去吗?事到如今,身为神父不会逃走吧!」

    「是吗?」司祭微笑着,「我不是圣人,我害怕死亡。」

    日本人也笑出声来。

    「是嘛!是嘛!既然能了解这样的道理,希望也能听听我的意见。勇气有时也会给

    别人添麻烦。我们称它为盲目之勇。神父当中,也有许多人被这种盲目之勇所迷惑,忘

    了会给日本增添麻烦。」

    「传教士们真的只增添麻烦吗?」

    「自己不想要的东西硬被塞给,就叫做强迫送礼。天主教就跟这种强迫送礼的礼品

    非常相似。我们有我们的宗教,我们不想接受外国的宗教。我在神学院也向神父们学习

    智识,结果呢?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们的想法并不相同。」司祭放低声音平静地说。「否则,也不用飘洋过海到这

    个国家来了。」

    这是他跟日本人的第一次讨论。自从方济•撒比耶尔以来,多数的神父是否也从这

    样的针锋相对开始和日本佛教徒讨论起来呢?威利也诺神父曾说,不可轻视日本人的头

    脑,他们懂得争论的方法。

    「既然如此,我请教您,」通译把扇子一张一阖,咄咄逼人地说。「天主教徒们都

    说上帝才是大慈大悲的泉源,是一切善与德的泉源,神佛皆是人,因此他们未具备德义

    ,神父您的看法是否相同呢?」

    「佛也跟我们一样无法避免一死。这跟创造主是不同的。」

    「要是不懂得佛教教义的神父,就会有这种想法,其实,诸佛未必皆为人。诸佛有

    法身、报身、应化(译注:人相分为威、厚、清、右•孤、薄•恶,俗八相)三身,应化

    之如来为救众生,给予利益之方便,于是显八相;而法身之如来是无始无终,永久不变

    之佛,因此经中常说如来常常住,无变易。认为诸佛皆人的只有神父和天主教徒,我们

    并不这么认为。」

    这日本人宛如已将答案背下来似的,一口气说完。很可能以前从对各色各样传教士

    的审问、调查当中,一直都在研究如何让对方屈服。因此,他选了一些自己几乎都不了

    解的艰深的词汇。

    「你们,认为万物是自然存在,世界也无始终。」司祭针对对方的弱点准备反击。

    「你这认为吧?」

    「不错!」

    「可是,无生命之物,若非他物使之栘动,自己无法栘动。诸佛又如何产生呢?再

    者,诸佛具慈悲心,这我懂,可是,在这之前世界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呢?我们的上帝

    创造了自己,创造了人类,给予万物存在。」

    「那么,你是说天主教的上帝也创造了恶人哦?这么说恶也是上帝造的孽。」

    通译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小声地笑了。

    「不!不!不是这样。」司祭不由得摇摇头,「上帝造万物以为善。为了善,也授

    予人类智慧。但是,我们有时会做出和这智慧判断相反的事。这就是恶。」

    传来通译轻蔑的「呸!」一声。而,司祭是司祭,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说明已经说服

    了对方。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对话了,而是抓住对方的语病把对方驳倒。

    「不要再诡辩了,要是百姓、女人、小孩或许会被你解释弄胡涂了,而我是不会的。好!现在我提一个问题:如果上帝真有慈悲心,为什么在到天国的路上,给予各种痛

    苦或困难呢?」

    「各种痛苦?你可能误解了。如果人能照着上帝的旨意去做,可以平安渡日的。我

    们想吃东西时,上帝决不会命令我们饿死吧!只要向创造主的上帝祷告,能做到这一点

    就行了。再者,我们无法舍弃肉体的欲望,上帝也并未强迫我们远离女人,只是,衪说

    ,娶一个女人,遵行上帝的旨意。」

    说完时,司祭认为这次回答得不错,在昏暗的小屋中,他确实感到通译一时之间不

    知如何回答,静默着。

    「够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对方有点不高兴地用日本话说:「我不是为

    了讨论这些来的。」

    鸡在远处啼叫。从微开的门缝有一道阳光泻入。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中浮游。司祭一

    直注视着它。通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不弃教,百姓们就会被吊在洞穴中。」

    司祭不了解对方在说什么。

    「把百姓倒吊在深的洞穴中几日……」

    「吊在洞穴中?」

    「是呀!神父要是不弃教。」

    司祭没出声。他为了要查探对方的话只是在威胁或当真,在昏暗中一直监视着。

    「井上大人,你听说过吧?就是那位『奉行』。总之,神父也会受到这位大人直接

    调查的上井上(i,no,u,e)这名字在通译的葡萄牙语中,好像活的东西钻入司祭耳中,他

    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在井上大人的审问下弃教的神父有,」通译模仿着奉行的声音说。

    「波鲁洛神父、赫特洛神父、卡索拉神父、费雷拉神父。」

    「费雷拉神父?」

    「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司祭猛摇头。「所属的教会不同,没听过名字,人也没见过。

    那个神父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名字也改得像日本人,住在长崎,他娶了女人,身分还蛮高的呀!」

    司祭眼前突然浮现出从未见过的长崎街道。不知为什么在幻想的街道上,道路交错

    ,红红的夕阳照射在小屋的小窗。而,穿着和这位通译同样衣服的费雷拉老师走在路上。不!这是下可能的。这样的幻想实在很滑稽!

    「我不相信!」

    通译嘲笑着走出小屋。门又被关上,泻入的白光突然消失了。跟刚才一样,听到隔

    壁看守的谈话声。

    「相当机伶,」通译向他们说明。「不过,不久就会弃教的。」

    司祭心想他们说的弃教指的是自己。手抱着膝盖,心中思索着刚才通译背诵似地说

    出口的四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波鲁洛神父、赫特洛神父;但是卡索拉神父这他人,他

    的确在澳门听说过。应该是那位跟自己不一样,不是从澳门,而是从西班牙属的马尼拉

    潜入日本的葡萄牙司祭。潜入日本之后就消息杳然,耶稣会还以为他登陆之后就壮烈殉

    教了。在他们三人背后,有着自己到日本之后一直探听着费雷拉老师的容颜,如果通译

    的话不是威胁,那么,费雷拉老师如谣传在名叫井上的奉行手中,背叛了教会。

    连那个人都弃教了,即将来临的试炼,或许自己会受不了--这种不安突然袭上心

    头。他猛摇头,努力想把这如呕吐般涌上来的不愉快的念头压制下去;可是,越努力想

    压制下去,那念头却与意志无关越往上浮。

    Exaudinos,PateromnipotensetmitteredignerisSanctumquicustodiatfoveatprotega

    t,visitettaquedefaendatomneshabitantes……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想排遣不舒服的

    心情,然而祈祷仍然无法使心情平静。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着呢?他

    嘀咕着.....

    傍晚,门又开了。值班的人把盛着几块南瓜的木碗放在他面前,一声不响地走出小

    屋。拿到嘴旁,一股类似汗臭的味道冲鼻而来,可能是两三天前煮的吧!可是饥饿难耐

    ,连皮都吃下去了。一口还没咬到底时,苍蝇就开始在手边飞绕下去。司祭舐着手指,

    心想自己现在是否跟狗一样?从前有过这个国家的藩主或武士常邀请传教士到家中吃饭

    的时期,听威利也诺老师说:那时候,在平户、横濑浦、福田港口,有葡萄牙船运载丰

    富的船货定期入港,因此,传教士们对葡萄酒和面包并不虞匮乏。恐怕他们都在干净的

    餐桌上祈祷,然后慢慢地用餐吧!然而,现在的自己,连祈祷也给忘了,像狗一样扑向

    食物。祈祷时不是为了感谢神,而是为了求神援助或是为了发泄不满或怨恨。这对司祭

    而言是可耻的!他当然深深了解神是为了受赞美而存在的,不是因怨恨存在的;尽管如

    此,在这样的试炼日子里,像乔布那样得了痲疯病还赞美神,是多么困难啊!

    门又吱卡地被打开,刚才那看守进来了。

    「神父,该走了!」

    「去哪里?」

    「去码头。」

    司祭一站起来,因空腹而感到轻微的晕眩。小屋外头已阴暗,洼地的树木因白天的

    燠热似乎已精疲力尽,垂头丧气。蚊群掠过脸上,娃声从远处传来。

    三个看守在旁边跟着他,但无人提防他逃走。他们大声地交谈,还不时发出笑声。

    其中有一个人离开行列,到草丛里小便。司祭突然想,现在,要是推倒剩下的这两个,

    一定可以逃走。才有这个念头,走在前面的看守的人,突然回过头来。

    「神父,在那间小屋不好受吧!」他善良的脸上带着笑意。「很热吧!」

    他善良的笑脸却马上让司祭泄气。自己如果逃走,受罚的一定是这些百姓。他软弱

    地做出微笑对那百姓点点头。

    他们走过今早的来时路。司祭凹陷的眼睛注视着,耸立在蛙声响满耳的稻田正中央

    的大树。他对这棵树还有印象。大乌鸦群在树上拍打着翅膀嘎嘎的啼叫声,和蛙声交织

    着,构成悲怆的合唱曲。

    一走入村庄,家家户户白烟袅袅,这是用来驱逐蚊群的。仅系着一条兜裆布的男子

    ,抱着小孩站在那里。他一看到司祭,像傻瓜般咧嘴而笑。女人悲哀地微低下头注视着

    四个人通过。

    通过村庄,紧接着是田地。路,变成下坡路,海风吹过司祭肌肉消失的脸颊。正下

    方虽说是港口,只有一座用黑色的小石头堆成的码头,海边系着两条孤立无援的小舟。

    在看守的人把原木并排到舟下时,司祭从沙中捡起桃色贝壳在手中把玩。那是今天一整

    天,他第一次看到的美丽的东西。把贝壳拿到耳旁,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突然

    ,他涌起一股阴暗的冲动,贝壳噗地一声在他手掌中被捏碎了。

    「上舟吧!」

    舟底的积水因灰尘而变白,肿胀的脚一伸入,感觉奇冷。脚浸在水中,两手扶着舟

    缘,闭上眼睛,司祭叹了一口气。

    小舟缓缓移动时,他用凹陷的眼睛茫然注视着到今早为止自己流浪的山峦。暮霭中

    ,山色浑黑,形状宛如女人突起的胸部。司祭视线移回沙滩,看到有一个像乞丐打扮的

    男人奔跑着。他边跑边叫,脚被沙绊住,倒下去了!那是出卖自己的男人!

    吉次郎倒下去又站起来,大声地不知叫什么。听来像叫骂声,又像哭泣声,司祭不

    知他到底在叫什么。很奇怪,并无怨恨的心情,迟早会被逮捕的情绪充塞胸中。吉次郎

    好不容易知道追赶不上,直直地呆立在汀在线朝这边看。暮霭中他的身影逐渐变小。

    晚上,小舟划入某个港湾。已睡着的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刚才的看守在那里下舟

    ,其余三个男人上舟来。他们用混浊的当地话和看守交谈。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不想费

    心去听他们日本话,只是从他们谈话中听到长崎啦、大村啦,茫然地想,或许自己会被

    带至长崎或大村。被关在小屋时,还有力气替同样被缚的独眼男子和送越瓜给自己的女

    人祈祷,然而现在不要说为他人,连为自己祈祷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于觉得不管被带到

    哪里,今后无论遭遇到何等命运,都没有什么两样。他闭上眼睛,又睡起来了,有时睁

    开眼睛,只听到单调的划桨声。一个男的划桨,其它两个表情阴险,默默地蹲着。他像

    梦呓般小声祈祷着:主啊!一切按照你的旨意做吧!可是,现在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和

    众多的圣人志愿把自己交付给神非常相似,其实,本质上是不同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响

    着:你该怎么办才好呢?你的信仰已逐渐丧失。然而,现在连听到这声音都觉得痛苦。

    「这是哪里?」

    不知是第几次醒过来时,他以嘶哑的声音问三个新的看守,但是,对方似乎很畏怯

    ,身体僵直没有回答。

    「这是哪里?」

    又一次大声地问。

    「横濑浦!」

    其中一人羞怯地小声回答。横濑浦,从威利也诺老师那儿听过这个地名好几次。这

    是佛洛依斯神父和阿尔梅特神父们取得附近藩主的许可而开辟的海港!从此,以往只到

    平户的葡萄牙船就都停泊到这个港口。山丘上有耶稣会的会堂,神父们在那山丘上竖了

    一个大十字架。那十字架大到在传教士尚需几天行程才能到达日本的遥远海上,从船上

    就看得清楚。听说复活节那天,日本居民们每人手里拿着蜡烛,边走边唱歌,到山丘上

    参拜。连藩主也常到这里来,没多久,也接受洗礼。

    司祭从舟上寻找像横濑浦的村子或港口,但是海上陆地,一片漆黑,连灯光都不见

    一盏。看不出村庄、屋宇在那里。说不定这里也跟友义、五岛部落一样有信徒偷偷潜伏

    着。他们可知道,现在在海上划行的这叶小舟中,有一个司祭像野狗般蹲在这里正颤抖

    着呢。司祭问看守横濑浦在哪里,迟疑了一阵子,划桨的男人才回答。「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村子被烧毁,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全部被赶走了。除了波浪打在小舟发出低沈的

    声音之外,海上、陆上都沉默如死。司祭声音微弱地说,称为何抛下一切呢?连我们为

    檷建立的村庄,称为何也任它烧毁呢?人们被驱逐时,称没有给他们勇气,只有像这黑

    暗般沉默着。为什么?至少请告诉我理由。我们并不像在称试炼下患痲疯病的乔布般那

    么坚强。乔布是圣人,而信徒们只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不是吗?忍耐试炼也有限。

    请不要给我们更大的痛苦,司祭这么祈祷着;可是,海仍然冷冷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继

    续保持沉默。听得到的只是,单调而不停反复着的划桨声而已!

    我是否不行了?司祭身体颤抖心想:如果圣宠再不给自己勇气和气力,再忍耐不下

    去了。划桨声戛然而止,一个男的朝着大海叫道。

    「是谁呀?」

    这边的桨已停,同样的划桨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可能是夜钓的人吧!不要理它,不要理它。」

    一直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当中,年纪较大的说。

    「是谁呢?在做什么?」

    夜钓人的划桨声停止,听到微弱的声音回答。司祭觉得那声音好耳熟。却又想不起

    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清晨,到达大村。乳白色的晨雾逐渐被风吹散后,在陆地的一角,映入疲惫不堪的

    眼中的是森林环绕的白色城堡的墙壁,城堡似乎尚在施工中,还留有圆木搭成的鹰架。

    成群的乌鸦从森林上面飞过。城堡背后,密密麻麻的茅草屋顶和稻草屋顶的屋子挤在一

    起。这是司祭第一次看到的城市模样。

    等到四周泛白之后才发现,小舟上的三个看守,每人脚边都放着粗大木棍。很显然

    的是只要司祭有逃亡企图,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丢入大海。

    码头上早就挤满了穿着短袖和服、佩着大刀的武士和看热闹的人群。在武士的斥暍

    下,看热闹的人群在海滨的小丘上,或站、或坐,耐心地等待着小舟的到来。司祭一走

    下小舟,他们就喧嚷起来。在武士的监视下,走过男女人群当中时,看到几对男女以痛

    苦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他没吭声,对方的脸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司祭走过他们前面时,

    轻轻挥手做出道别的手势。那时,有几张不安的脸突然垂下,甚至还有避开视线的。本

    来,他现在应该把那象征着圣体的小面包放入紧闭的口中,可是,现在的他,没有弥撒

    用的圣杯,也没有葡萄酒、祭坛。

    当司祭骑上无鞍的马上,手腕被用绳子绑住时,群众中响起一阵嘲笑声。大村虽说

    是城市,却也尽是茅草屋,跟以往见过的村落无二样。不过,有留着长发,穿着短袖和

    服、腰间打褶的光脚女人把鱼贝、蔬菜、木柴摆在路旁,他们并排站着。人群中琵琶法

    师和穿着黑衣服的和尚仰起头骂他。道路狭长,有时小孩丢的小石头掠过他的脸上。如

    果威利也诺神父的话无误,这个大村是传教士最用心传教的地方。建了许多圣堂、还有

    神学院,连武士和百姓都「热心听道理」--如佛洛依斯神父信中描述的城市。听说连

    藩主都是热心的信徒,他的族人几乎都信了天主教。可是,现在小孩子丢石头,和尚吐

    口水、又破口大骂,但护卫的武士们无吓阻之意。

    街道沿着海,通向长崎。经过名叫铃田的部落时,有一户农家家中开满不知名的白

    花。武士们停下马,命令徒步跟随的一个男人去拿水来,只给司祭喝一次。可是,水从

    嘴里流出,只沾湿他瘦削的胸部。

    「你看!傻大个。」

    女人们拉着小孩的袖子,嘲笑他。当一行人又缓慢开始前进时,他回过头来。突然

    兴起一股悲绪;或许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开着白花的树木了。脱下「乌帽子」(译注:日

    本古时的武士,贵族,以及现在的神社神职等戴的古式礼帽。)擦着汗的武士们,每人

    都蓄着「茶筅发」(男女发型之一,结成小圆竹刷似的形状。)腿部裸露骑在马背上,后

    面五、六个带弓的警吏跟随,吱吱喳喳地交谈着。走过弯曲的街道,在那街道上,司祭

    看到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跟随在后,是吉次郎!像在海滨张大嘴巴,目送着小舟离去时那

    样,现在他仍然衣冠不整、敞开胸前。发现到司祭往自己这边看时,他慌忙躲到旁边的

    树后。司祭无法了解出卖自己的男人为何追到这里来。但是,突然有个念头掠过司祭心

    中:昨晚在海上划小舟的,可能就是吉次郎!

    他在马上摇晃,不时以凹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海。大海,今天阴沈地发出黑色亮

    光,水平线上露出灰色的大岛,可是,他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到昨天为止他流浪的岛屿

    呢?

    过铃田之后,街道上过往行人逐渐增加。以牛载货的商人,戴深斗笠、穿裙裤、打

    绑腿的旅人,作蓑笠打扮的男人,以及穿「被衣」(译注:古时日本妇女外出时穿的,

    把头部都罩在内的单外大衣)、戴「市女笠」(译注:市女即卖东西的女人,本为市女所

    戴菅草笠;江户时代以桧木板编成笠架,糊上纸,涂黑。)的女子,发现到这队伍,都

    惊慌地站立在路旁,好像碰见怪物,出神地瞪着。田里,百姓丢下锄头一窝蜂地跑过来。以前对这些日本人的服装和打扮很感兴趣,但是现在疲倦得毫无兴趣了。他闭上眼睛

    ,把修道院傍晚才做的「十字架的道路」的祷告,蠕动干燥的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只要是神职人员或信徒都知道那是使人忆起基督受难的痛苦的祷告。衪背负着十字

    架走出神殴之门,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通往克尔果达的斜坡路上走的时候,众多的

    群众,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跟在后面。「耶路撒冷的女人呀!请勿为我哭泣!为自己和孩

    子哭泣吧!日子马上来临。」司祭还记得这经句。司祭认为十数世纪前,衪也以干渴的

    舌头尝过像今天自己感受到的一切悲哀。这种感情的交流比任何甘泉更能滋润他的心田

    ,打动他的心。

    Pangelingua(歌唱吧!我的舌头。)他在马背上感觉到眼泪沿着双颊流下。

    BellaPremunthostiliaDarobur,ferauxilium……不论如何都不弃教!

    过午时刻经过名叫谏早的城市。这里,有大濠沟和围墙环绕的豪邸座落在四周都是

    稻草或茅草屋的中央。来到一户人家前面时,佩刀的男人们向队伍中的武士致意,抬来

    了两大饭桶的饭。武士们吃糯米小豆蒸饭时,司祭才被从马上放下来,像彻一样被系在

    树下。附近披头散发的乞丐们,或坐,或蹲,像动物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现在连

    回他们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是谁把装着小米干饭的破篮子放在他前面。心不在焉地

    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吉次郎!

    吉次郎也一样蹲在浪人们的旁边,不时转过眼来打量这边的情形。当视线相遇时,

    慌忙把脸转过去。司祭以严厉的表情看他的脸。在海边看到时,疲倦得连憎恨这个男的

    力气都没有,而,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宽恕他。在草原上被捉弄吃鱼干之后喉咙的

    干渴,以及沸腾的思绪突然一起在他心中苏醒。连基督都对背叛自己的犹大抛下「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这种愤怒的辞语。这句话的意义,长久以来在司祭心中,一直

    认为是和基督的爱相矛盾的,不过,现在看到这个蹲着的男人露出如挨了揍的狗的畏怯

    表情,一股阴暗而残酷的感情从体内涌起。他在心里骂道:「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

    吃完蒸饭的武士们,又跨上马。司祭也被迫上马,一行人又开始缓缓的前进。司祭

    又遭到和尚的臭骂,小孩的扔石头。用牛载货的男人和穿裙裤的旅人们惊讶地抬头看武

    士,凝视着司祭。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回过头来一看,吉次郎拄着拐杖跟在队伍后面。

    司祭在心中说:「滚吧!滚吧!」
【第七章】
    天空阴暗,云缓缓向御仙岳山顶,朝广阔的原野而去,那是名叫千束野的旷野,灌

    木像在地上爬行,东一丛西一簇,此外就是无尽头的黑褐色地面。武士们彼此商量之后

    ,命令警吏把司祭从无鞍的马上放下来。由于两手被缚长时间骑在马背上,站到地面时

    感到内腿疼痛,就地蹲下来。

    其中的一个武士拿出长烟斗抽烟。这是司祭在日本第一次看到的烟草。这武士吸了

    两、三口之后尖着嘴巴吐出烟,然后把烟斗递给同事;在他们轮流抽吸之间,警吏们以

    羡慕的眼光一直注视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或站、或坐在岩石上,皆往南方眺望。也有人在岩石后面小

    解。北方的天空还有晴朗的部份,南方黄昏的云层已逐渐重迭。司祭有时看看刚刚走过

    的街道,不知吉次郎在哪里慢了下来,已不见影子。一定是途中放弃追赶返回去了。

    没多久,看守们指着南方叫道:来了!来了!跟这边一样,武士和徒步的男子人群

    从南方缓缓接近。抽着烟斗的武士立刻跨上马,全速迎向那群人。彼此在马上点头、问

    候。司祭知道自己在这儿交给新的另一队人马。

    商量好之后,从大村护送自己来的那群人调转马头往阳光照耀的北方街道而去。之

    后,司祭又被从长崎来接他的人包围起来,再度被迫骑上无鞍马。

    牢房位在杂树林环绕的丘陵斜坡上。看来是刚建好的新仓库式房子,内侧长三

    kuwatoru宽四kuwatoru、天花板高二kuwatoru。光线能够照射进去的地方,就只有小小

    的格子窗,以及仅容一块盘子送入、还装有木板盖子的小洞,一天一餐的伙食就从这里

    送进来。刚到这里时和两次受调查时,司祭观察了牢房的外侧。外侧有竹茅朝内并排的

    栅栏,戒备森严;更外边有看守住的茅草平房。

    司祭被关进来时,没有别的囚犯。一整天,如同在那座岛的小屋中,一直在黑暗中

    静坐,听看守的谈话,看守有时为了消磨无聊时光会向他搭讪。他们告诉他这里是长崎

    的郊区,至于在市中心的哪一方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白天听到的清晰的脚步声,

    以及远处传来的削木头声、钉钉子声等推测得到这附近是新开辟地方。入夜后,山鸠的

    啼叫声从杂树林中传来。

    尽管如此,这牢房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详和静谧。在山中流浪的不安与焦躁,仿

    佛已是遥远的往事。尽管明天命运都无法预料,却没有任何不安。向看守要了强韧的日

    本丝和绳子,做成念珠,整天都靠着祈祷或念圣经的句子度过。晚上,躺在床上,闭上

    眼睛,一边听着在杂树林中啼叫的山鸠声,脑海里描绘着基督一辈子的每一幕。对他而

    言基督的脸,从孩提时代起就是一切梦和理想寄托的脸。在山上向群众说教的基督的脸

    ;在加列利丽湖度过黄昏时刻的基督的脸,衪的脸甚至受到拷打审问时也漂亮如常。温

    柔,而能沁入人心深处的清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那是一张谁都无法侵犯、不能侮辱

    的脸!想到这里,宛如小波细浪在海滨静静地为沙吸去似地,所有的千安、恐惧似乎都

    被吸走了。

    每天过着到日本之后第一次体会到的静谧日子。司祭想到持续着这种日子,不也证

    明自己距离死亡已不远了吗?可见得这些日子是多么安静、温和地从他心中流过。第九

    天,司祭突然被拉到外边来。由于长时期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度过,感到阳光如利刃般

    刺入凹陷的眼中。杂树林中,蝉声如瀑;看守的小屋后面盛开的红花映入眼中。现在才

    发觉到自己头发和胡须已长得像个浪人,屁股的肌肉掉落,手臂细如铁丝。还以为会被

    带去审问,哪知被带到看守的小屋,被推入用木格子围起来的地板房间。司祭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会被移到这里来。

    第二天他才知道原因;突然,看守的怒吼声划破了四周的沈寂,传来几个男女被从

    牢门赶到内庭的杂乱脚步声。他们被关入到昨天为止自己被关的那间黑漆漆的牢房。

    「再不乖乖听话,我可要揍人了!」

    看守大声斥喝;囚犯们反抗着。

    「我们要闹,要闹得更凶。」

    看守和囚犯之间起一阵子争吵,但没多久,就平静下来了。傍晚,从牢房传出他们

    祈祷的声音。

    我们在天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在天

    上一样!

    我们的日用粮,求你今天赐给我们;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夕霭中,那些男女的声音有如喷水往上喷,之后,消失了。在他们唱和着「不要让

    我们陷入诱惑」的声音中,混合着一种悲伤的呻吟调子,司祭一边眨着凹陷的眼睛,嘴

    唇也附和着他们一开一阖。称一直都保持沉默;但您不可能一直沉默着!

    翌日,司祭问看守可否探望那些囚犯呢?囚犯们在严厉的监视下,现在正在中庭开

    辟耕地。

    司祭一到中庭,无力地挥动着锄头的五、六个男女很讶异地转过头来。司祭对他们

    还有印象,也还记得褪了色、褴褛的工作服。只是,朝这边转过头来时,他们脸上,可

    能是长期被关于暗无天日的牢房,男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女的脸色苍白。

    「唉呀……」其中的一个女的叫着。「是神父啊……我们都没认出来!」

    她就是那天从胸口掏出越瓜给司祭的女人。她的旁边,像乞丐的独眼男子亲切地笑

    着露出排列不齐的黄牙。

    从那天起,他取得看守的许可,每天早上和黄昏两次到这些信徒的牢房里去。那时

    候,看守们宽大,知道信徒们绝不会胡来。没有葡萄酒和面包不能举行弥撒;不过,司

    祭相信徒们一起祷告,听他们忏侮。

    你们不要倚靠尘土的君主,不要倚靠富人和他人的孩子,他毫无帮助的能力,最后

    ,他的气一断就回归尘土。等待着那一天,而依赖他们的,最后都将失望,仰望上帝,

    以袍为依靠的人有福了。

    他对囚犯们一字一字地念出旧约的句子,大家都倾听,连咳嗽声也没一个。看守也

    默默地听着。以前不经心地读过的这些圣经句子,从未像现在为了信徒、为了自己这般

    真心诚意念出来。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有它新的意义和分量,沁入胸中。

    现在为上帝而死的人有福了……司祭热忱地说,你们不会再碰到苦难了。主不会永

    远抛弃你们。衪会洗涤我们的伤痛,会伸手拭净血迹吧!主不会永远沉默的。

    傍晚,司祭为囚犯们做告解的奥迹,由于没有告解室,就把耳朵凑到递食物的洞口

    ,听对方小声的忏悔。其间,其它的人就挤在角落里,尽量避免妨碍告解的人,司祭想

    到到友义之后,就只有这牢房,自己才能够执行身为神职人员的任务。他在心中祈祷希

    望这里的生活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关于听告解之后,他用掉在庭院中的鸡毛,把登陆以来的回忆点点滴滴写在向警吏

    要来的纸上。到底能否送到葡萄牙人手中,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有信徒会想办法把它送

    给长崎的中国人也说不定。就是这一丝丝希望促使他动笔写的。

    晚上,司祭在黑暗中坐着,听杂树林裹山鸠「赫-赫-」的啼叫声。那时,他感到

    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基督的脸,蓝而清澄的眼睛安慰地凝视苦自己,那张脸是平静的,却

    充满着自信。司祭对着那张脸说:「主啊!你不会再抛弃我们吧!」彷佛听到衪的回答

    :「我不会抛弃你们。」司祭摇摇头,又竖起耳朵,然而听到的只是山鸠的啼叫声。黑

    暗,更深,更浓了!但是,司祭感到自己的心灵,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被洗涤过了。

    某一天,看守打开锁,脸从门口伸进来。

    「换衣服吧!」把一袭衣服放在地板上,「你看,是新的哦,十德和绵织内衣,对

    了,这是给你的!」

    看守告诉他,十德指的是和尚穿的衣服。

    「谢谢你!」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不过,请拿回去吧!我什么都不要。」

    「你不要吗?不要吗?」看守者像小孩般摇头,却贪婪地看着衣服,「是奉行手下

    的官差送的呀!」

    司祭拿自己穿的麻布衣和这崭新的衣服相比较,心想:那些官吏为什么会给自己和

    尚的衣服呢?他不知道这是奉行所对囚犯的怜悯,或者是他们的计谋呢?不过,有了这

    衣服,自己和奉行所从今天起就有了关系。

    「快点!快点!」看守催促。「官差们很快就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受审。他每天把受审的场面想象成就像彼拉多和基督的戏剧性场

    面,群众叫嚷,彼拉多犹豫和基督沉默地站着。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一只梨蜩从刚才一

    直发出诱人沉沉欲睡的声音鸣叫。乍后经常是这样子,信徒们的牢房又恢复了寂静。

    向看守要热水擦拭身体,手臂缓缓穿过棉质内衣。没有布料的舒适感觉,反而有一

    种因为穿这衣服和奉行所妥协的耻辱感流窜在肌肤上。

    中庭里几把折凳并排成一列。每把折凳的黑影落在地面上。司祭受令跪伏在面对入

    口的门的右侧,手放在膝上,等了好久。他不习惯这种姿势,膝盖痛得流冷汗,但是他

    不愿让官差们看到痛苦的表情,拼命地在脑海中描绘着基督鞭打时的表情,以转移膝盖

    疼痛的注意力。

    终于听到马和随从的脚步声,看守也一样跪伏在地,低下头来。几个武士手摇扇子

    大摇大摆地走人中庭。那些武士,边走边谈,连这边也没瞧一眼就从前面经过,大模大

    样地分别坐到折凳上。看守低着身子送上开水!他们悠哉悠哉地暍白开水。

    休息过后,右端的武士向看守交待一些话。然后,司祭摇摇晃晃走到五张折凳之前。

    后面的树上,仍有一只蝉嘶鸣着,汗流在衣服和背部之间;对投射到自己背部的多

    道视线,他甚至感到痛楚。现在,牢房中的信徒们一定在听着自己和官差之间的一问一

    答。井上和奉行所的官吏们故意选在这个审问场的理由,非常明显,是想让百姓们看到

    自己被责难、说服的情景。GlorisPartroetFillioetSpirituiSancto司祭闭上凹陷的眼

    睛,努力想在脸颊上做出微笑;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脸部反而僵硬如面具。

    「筑后守大人很挂念神父是否有不方便之处,」右边的武士拼命地用葡萄牙语说。

    「如果有不自由之处请说出来!」

    司祭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一抬起头,视线和坐在五把折凳正中央的老人交会。那个

    老人好像得到稀奇玩具的幼儿,脸上浮现出好奇和温和的笑容看着自己。

    「你的国籍是葡萄牙,名叫洛特-加龙省里哥。据说是从澳门渡海而来的,没错吧?」

    查验过已有两次由不同的官差带通译来调查后写成的调查书,右边的武士露出感动

    的表情。

    「神父在迢迢万里之外,以使节身份历经艰难险恶来到这里,意志之坚强,我等大

    受感动。我想以前的日子一定非常辛苦吧?」

    对方言辞体贴,那份体贴深深渗入司祭心中。

    「我们非常了解这情形,虽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审问,却感到很痛苦。」

    司祭小心戒慎的心,在官吏「意外」的言辞下,突然松弛了。司祭甚至有种冲动的

    想法:要不是国籍和政治立场不同,还想握手言欢呢!但他马上警觉到有这种想法是危

    险的。

    「我们并不是在谈论神父的宗旨是正?是邪?而是在西班牙、葡萄牙、以及其它诸

    国,神父的宗旨的确是正确;而我们禁止天主教是经过了审慎、多重考虑的结果,才认

    定天主教对现在的日本是无益的。」

    通译马上进入议论的正题。坐在正面、大耳的老人仍以怜悯的眼光俯视司祭。

    「以我们的看法,所谓正就是普遍的东西。」司祭总算回老人一个微笑,「刚才,

    官吏们安慰我的辛苦。说我渡过万里波涛、历经长久岁月才来到贵国,这给了很大的温

    暖、安慰。但如果正的观念不是普遍的东西,众多的传教亡们又如何能忍受这种痛苦呢?正,就是无论哪一个国家,任何时代都通的东西,因此,这才叫做正。在葡萄牙是正

    确的宗敦,在日本也是正确的,否则就不叫做正了。」

    通译有些地方语塞,像木偶般毫无表情地把司祭的话传达给其它的四个人。

    只有正面的老人,似乎同意司祭的话,点了好几次头。在点头的同时,用左手轻轻

    地揉擦右手手掌。

    「神父们讲的话都一样,不过,」通译缓缓译出另一个武士的话。「在某地能开花

    结果的树木,地方改变了也有枯萎的。叫做天主教的树,在异国枝叶茂盛,还会开花,

    可是,在我们日本就枝叶枯萎,花蕾也没一个。司祭没考虑过水上不同的问题。」

    「不可能枝叶枯萎,不长花蕾的。」司祭朝对方大声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吗?对我停留过的澳门的情形当然清楚了,连澳门也对来到这国家的传教士们的动态,

    了如指掌。听说在许多藩主允许传教时,日本的信徒有三十万人之多……。」

    老人仍然点了几次头,频频揉擦手掌。其它的官吏绷着脸听通译的翻译,只有这个

    人,好像是站在司祭这边的。

    「如果枝叶不茂盛,花也不开,那是因为没施肥的关系吧!」

    在前一刻还鸣叫的蝉声停止了;午后的阳光更加恶毒。官吏们困惑地沉默着。司祭

    感觉到在背后牢房里的信徒们都竖起耳朵听着,他认为自己赢了这场辩论。一股快感缓

    缓涌上心头。

    「为什么想说服我呢?」司祭低下头,静静地说。「无论我说什么,您们也不会改

    变自己的意见吧!而我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司祭感觉到自己说话时情绪突然高昂;越意识到信徒们在背后看着,就越想把自己

    塑造成英雄人物。

    「结果,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罚吧!」

    通译机械式地把他的话转译给上司。阳光照在那本来就细长的脸上看来更细长了。

    这时,老人停下揉擦着的手,露出好像责备顽皮孙子的眼神,大大地摇摇头。

    「我们不会毫无理由地处罚神父们。」

    「这不是井上大人的看法!要是井上大人可能马上就处罚了。」

    官吏们好像听到笑话似地,哈哈大笑。

    「你们为何发笑呢?」

    「神父!你说的那个井上筑后守大人,就在你眼前呀!」

    他茫然注视着老人。老人像小孩,天真地看着这边,揉擦着手。他没想到对方的样

    子跟自己的想象差这么远。被威利也诺老师称为恶魔,不断使传教士们弃教的男人,在

    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是青面撩牙的男人,没想到在眼前的是看来讲道理、温和、善良的老

    人。

    井上筑后守大人向邻座的武士说了二、三句话之后,从折凳上以笨拙的姿势站起来。

    蝉声又起。像云母般闪烁着发亮的午后阳光,使空折凳的影子更强劲地投射在地面

    上。毫无理由地一股热流从司祭胸中涌现,他的眼眶含着泪水。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已完

    成某种大责任一般。突然,从安静的牢房,传出歌声--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教堂天国的教堂,好广阔哦……看守带他回到木板房间之后,歌声还继续

    了好一阵子。他认为至少,自己并末使信徒们感到迷惑,并未使他们的信仰遭到挫折。

    自己并未露出丑恶、卑怯的态度。

    从格子窗流入的月光和壁上的影子又让司祭想起那个人的脸。那张脸似乎俯视着这

    边。在那张朦胧不清的脸上,司祭给了它清楚的轮廓,眼睛籼嘴巴。我今天干得很漂亮

    ,司祭像小孩子似地得意扬扬地。

    中庭传来打梆子的声音。警吏每个晚上都这样子巡逻。

    第三天。看守选定信徒中的男性,要他在中庭里挖三个洞。司祭透过格子看到在阳

    光照射下,独眼男子(他的名字叫裘旺)和其它的人挥动锄头,把泥土放入篮子搬走。只

    围着一条兜裆布的裘旺,因天气热汗流浃背,像铁般发出亮光。

    问看守为什么挖洞呢?回答是当厕所用。信徒们走入挖得很深的洞里,拼命地把泥

    土往上送。

    在挖洞的当中,有一个男的中暑倒下去。看守的人又打又骂,但是病人蜷曲的身子

    一动也不动。裘旺和其它的信徒把他抱回牢房。

    不久,看守来找司祭。是因为倒下去的男的,病情遽变,信徒们要求见司祭。司祭

    到了牢房,看到在裘旺和摩妮卡等围绕中的病人,在昏暗中,有如一块灰色石块躺着。

    「喝下去吧!」

    摩妮卡用缺口的碗盛水送到他嘴边;水只稍微沾湿嘴角,并未流入咽喉。

    「很辛苦吧!你也要留意身体呀!」

    到了晚上,病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一整天就只吃小米团子,挖洞的工作使他衰弱的

    身体负荷不了。司祭跪下来,准备临终时的圣油;划十字时,男的胸部高高鼓起。生命

    就这么结束了。看守要信徒们把他的尸体烧掉,但司祭和信徒们认为有违天主教教义而

    坚决拒绝。因为天主教徒习惯是土葬。翌晨,把男的埋葬在牢房后面的杂树林。

    「久五郎真幸福!」信徒之一羡慕地说。「已经没有任何痛苦地长眠了。」

    其它的男女,露出虚幻的眼神听着这话。

    午后,眼看着燠热的空气逐渐移动了,却开始下起雨来。那天午后,雨在他们埋葬

    死人的杂树林、牢房的木板屋顶上发出单调而忧郁的声音。司祭两手抱膝心想官吏要让

    自己过这种生活到何时呢?这里的牢房虽非万事俱全,只要不闹事,看守对信徒们的祈

    祷、司祭访问他们、写信等,都默认着。为什么会这么宽大呢?司祭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从格子窗,他看到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挨着看守怒吼。因为穿着蓑衣,看不清是谁

    ;但能确定的不是牢房里的伙伴。不知哀求什么,看守摇摇头想赶他走,但他似乎不从。可是--「你再这样,我就打下去了!」

    看守一举起棍子,他就像野狗般朝门的方向溜走,之后又回到中庭,伫立雨中。

    黄昏时候,再透过格子往外一瞧,穿蓑衣的男子,仍在雨中,虽然身上已淋湿却仍

    然一动也不动。看守们或许已厌倦,不再从小屋中走出来。

    男的转向这边时,彼此的视线接触。又是吉次郎,他的表情畏怯,朝司祭的方向看

    ,后退二、三步。

    「神父!」他的声音如狗哭。「神父,请听我说!我要忏悔,请听我说!」

    司祭的脸离开窗口,塞起耳朵不愿听他说。他忘不了鱼干的味道以及那时喉咙干渴

    如烧的感觉。心,虽想原谅他,但是怨恨和愤怒却无法从记忆中消失。

    「神父呀!神父呀!」

    如幼儿缠着母亲,继续发出哀求的声音。

    「我一直欺骗着你。你不听我说吗?神父如果轻视我……我也会憎恨神父和信徒们。我,踩了圣像,茂吉和一藏都很坚强,我,无法那么坚强!」

    看守忍不住拿棍子到外面来,吉次郎边逃边叫嚷着。

    「我也有话要说。踩过圣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高高兴兴地踩过圣像吗?我踩下的脚很痛啊!真的是很痛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

    无道理的!」

    怒吼声时断时续,有时变成哀求,又变成哭泣。

    「神父!像我这般懦弱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那时候我并不是想得到赏金才跑去密

    告的,我,完全是受到官吏的威胁呀……」

    「滚吧!快点滚……」看守从小屋探出头来叫着。「别不知好歹!」

    「神父!请听我说!是我不好!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看守!我是天主教徒,把我

    关进牢里吧!」

    司祭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对现在在雨中哀嚎的男子置之不理,有种快感产生。当

    犹大在血田吊死时,基督是否为犹大祈祷呢?这件事圣经上没有记载;即使记载了,自

    己也不会有那种胸怀的。他不知对这种男人要怎么相信才好?那个男的乞求他宽恕;但

    司祭视为那不过是一时情绪高昂的话语。

    吉次郎的声音渐弱渐小,终至消失了!从格子往外瞧,看到愤怒的看守用力推这个

    男的背部,把他送入牢房。

    入夜,雨停了,送来一团小米饭和咸鱼。鱼已腐烂不能吃。跟平常一样,传来信徒

    们的祈祷声。取得看守的许可,一到牢房看到吉次郎被赶到离大家远远的一个小角落。

    信徒们拒绝和吉次郎在一起。

    「要留意那家伙!」信徒小声地告诉司祭。「说不定是官吏们利用弃教的人要来欺

    骗我们。」

    奉行所利用弃教者混入信徒当中,巧妙地探查信徒的动向,鼓吹弃教。吉次郎是否

    又收了钱才做那样的事,这就不清楚了。司祭已无法再相信那家伙了!

    「神父啊!」吉次郎知道他来了,在黑暗中说:「我要告解,求求你。我想做恢复

    信心的告解。」

    恢复信心,指的是曾一度弃教,再次恢复信仰。信徒们听他这么说,嘲笑他:「想

    告解吗?尽管说吧!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这小人!」

    但是,司祭没有拒绝信徒作告解的奥迹的权利。如果信徒要求做奥迹,就不能凭一

    己的感情决定答应与否。他不甘心地走到吉次郎身旁。举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势,义务性

    地祈祷,把耳朵凑过去。鼻息的臭味冲到脸上时,在黑暗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家伙黄色

    牙齿和狡猾的眼睛。

    「神父!请听我说!」吉次郎故意大声说,让其它的信徒也听得到。「我是弃教者

    ,可是,如果我早生十年,那么,我说不定会是个好的天主教徒,还可以上天国呢。我

    现在是个弃教者,遭到信徒们轻视,这都是因为我生不逢时……我好怨恨呀!我好怨恨

    呀!」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司祭耐心忍着吉次郎的鼻息臭味说。「我可以给你作宽恕

    的奥迹,可是,这并不表示我相信你。到了这地步,你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呢?我不知

    理由何在。」

    吉次郎大大地叹口气,寻找辩解的话,同时移动着身体,一阵污垢和汗臭味又飘过

    来。司祭突然想到:基督在人类当中,像这样最脏的人,也会寻找吗?恶人有恶人的坚

    强和美。可是,这吉次郎比恶人都不如。只是像破衣服一样肮脏。司祭压抑下愉快的心

    情,念了告解结束前的最后的祷告,习惯地说:「祝你平安!」然后,为了避开口臭和

    体臭,赶紧回到信徒这边。

    不!主只寻找如褴褛般肮脏的人,司祭躺在床上这么想。出现在圣经里的人物当中

    ,基督寻找的是患血漏的女人;是被众人丢石头,如娼妇般毫无吸引力,一点也不美的

    人。喜欢有吸引力的,美丽的人,这是谁都办得到的。那不是爱。对容颜衰老、如褴褛

    般的人和人生,不会抛弃的才是真正的爱,司祭虽然知晓这道理,但是还是宽恕不了吉

    次郎。当基督的脸再次靠近自己,以含泪的、体贴的眼光一直凝视着这边时,司祭对今

    天的自己感到可耻。

    踩圣像开始了!信徒们像被拖到市场的驴,排成一列。这次的官吏跟上一次不同,

    是年轻的部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折凳上。看守们手持棍子戒备着。今天蝉声清

    凉,蓝空万里无云,空气清爽。很快就跟平常一样,变得燠热让人觉得慵懒无力吧!没

    被带到中庭的只有司祭一人,他把无肉的脸贴在格子上,注视着就要开始的踩圣像的情

    形。

    一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我并不是说要你们真心踏下去。这只是形式

    而已,所以,脚虽然踩下去也不会伤害到你们的信心。」

    官吏们,从刚才就一而再地告诉信徒们踩圣像只是形式而已。只要脚踩下去就得了

    :虽然踩下,跟心底的信仰无关。奉行所也不想追究这点。只要听从奉行所的命令,脚

    轻轻放在圣像上,马上就可以释放了。四个男女,面无表情地听这些话。脸贴在格子上

    的司祭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想着什么。跟自己一样颧骨突出,因整天都照射下到阳光的关

    系,四张青黄而肿胀的面孔,活像无意志的木偶。

    明知道要来的终归要来;但总产生不了不久自己和信徒的命运就要决定的真实感。

    官吏们好像拜托什么事似地向信徒们说话。百姓们如果摇头,可能像上次奉行一行人那

    样,露出苦涩的表情离开吧!

    看守弯腰把用布包着的圣像放在折凳与百姓之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生月岛、久保浦、藤兵卫。」

    一个官吏翻着簿子,一一叫名字。四人仍茫然坐着。看守慌忙拍了左边男子的肩膀

    ,男的挥手,但身子没动。用棍子推了二、三下背部,身子只向前倾,并末离开跪伏处。

    「久保浦•长吉。」

    独眼男子,像小孩子摇了两、三次头。

    「久保浦•春!」

    把越瓜递给司祭的女人,僵偻着背,头下垂;看守推她,仍旧低着头,脸也不拾起

    来。最后叫到的,名叫亦市的老人,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官吏并未生气,也没骂他们。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的,仍旧坐在折凳

    上,彼此小声地交谈,之后,突然站起身子回到看守小屋。阳光从牢房的正上方,照射

    着留在那儿的四个人。四个跪伏着的影子,深深地映在地面上,蝉声又起,宛如要撕裂

    发亮的空气!

    信徒们和看守开始边笑边谈着什么。刚才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的感觉已荡然无存。其

    中的一个官吏从小屋说,除了独眼长吉之外,其它的人可以回到丰房。

    司祭放开抓着格子的手,在地板房间坐下。往后不知会怎么样。虽然不知,但今天

    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的安心感在胸中扩散开来。今天这一天能平安度过就奸了。明天的

    事?明天,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把那扔了吧!」

    「太可惜了!」

    不知他们在谈什么;看守和独眼男人之间的悠闲的对话随风送来。一只苍蝇从格子

    飞进去,发出引人入睡的嗡嗡声,开始在司祭四周回绕。突然有人在中庭里跑,发出笨

    重而低沈的声音。司祭贴在格子上时,行刑完毕的官吏,正把闪着光的利刀纳入刀鞘!

    独眼男子的尸体脸朝下趴在地上。看守拉着他的脚,慢慢拖到要信徒们挖好的洞里去。

    黑褐色的血,像带十一样从尸体源源不绝流出。

    突然,女子尖锐的叫声,自牢房响起。叫声像歌唱似地拉长。叫声停止后,四周又

    是一片寂静,贴在格子上的司祭的手抽筋似地颤抖。

    「给我好好想想!」另一个官差背向这边朝牢房说。「不爱惜生命又怎么样呢?我

    再啰嗦一遍,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从这里出去。并不是要你们真心踩下去,只是形

    式上把脚放上去,又不会伤害到信心。」

    看守吆喝着把吉次郎带出来。只围着一条兜档布的这家伙,跌跌撞撞来到官吏面前

    ,点了好几次头,抬起瘦小的脚往圣像踩下去。

    「快滚!」

    官吏满脸不高兴,指着门,吉次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连一次都没回过头看司祭

    的小屋。吉次郎的事,司祭并无所谓。

    空旷的中庭,艳阳恶毒地照射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地面上清楚地留着黑色污垢,

    那是从独眼男子尸体流出的血。

    跟刚才一样,干燥的蝉叫声仍继续响着。无风。跟刚才一样,一只苍蝇在自己脸部

    四周发出低沈的嗡嗡声回绕着。外界并无丝毫改变,尽管一个人死了,一切都没改变。

    (这样的事)司祭抓紧格子,极为震惊。(这样的事……)他的心混乱并不是因为突然

    发生的事件。无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静和蝉声、苍蝇声。尽管一个人死了,外界却像

    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着先前的运转。没有这样的傻事,这就是所谓的殉教吗?

    为什么,称还沉默着?现在,称应该知道那个独眼的百姓--是为了称--死了。可是

    ,为什么一切还这么静呢?称和这正午的寂静、苍蝇声、愚劣而残忍的事好像全无关系

    ,毫不加理睬。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总算能颤抖着嘴唇想说「主啊!怜悯我!」的祈祷词;可是,祈祷词却从舌头消失

    了。主啊!请不要再舍弃我!不要再莫明其妙地抛弃我们!这就是祈祷吗?长久以来,

    我一直认为祈祷是为了赞美称;然而,现在向您说话时,好像是为了要诅咒称。突然有

    一股想笑的冲动。将来自己被杀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跟现在一样毫无关系地运转着呢?自己被杀之后,蝉声是否依旧鸣叫,苍蝇是否仍然发出诱人入睡的嗡嗡声呢?那么想

    当英雄吗?你所期待的,不是默默无闻的殉教,而是虚荣的死亡吗?是为了希望被信徒

    们赞美、祈祷,说那个神父是圣人吗?

    他双手抱膝,静坐在床上一阵子。「时刻,已接近十二点,但到下午三点为止,大

    地一片黑暗」那个人在十字架上死亡的时刻,从神殿传来一长声,一短声,又一短声的

    三次喇叭声。踰越节的仪式开始了。大司祭长穿着蓝色长袍登上神殿的阶梯;在牺牲的

    祭坛前,长笛声响。那时,天空阴暗,太阳躲到云里。「太阳变黑,神殿的幔子从中裂

    开」,这是长久以来想象出来的殉教情景。可是,现实里看到的百姓殉教,就跟他们所

    住的小屋,他们所穿的破烂衣服一样,是多么寒伧、可怜!
【第八章】
    第二次看到井上筑后守的是,那次之后第五天的傍晚。白天凝固不动的空气开始流

    动,枝叶在傍晚风中开始发出清爽的声音时,他在看守的办公室和筑后守对坐。除了通

    译之外,奉行没带人来。司祭和看守一起进入办公室时,奉行两手捧着大碗白开水正缓

    缓地喝着。

    「好久不见了!」捧着茶碗,以充满着好奇的大眼睛注视着司祭说,「我有事到平

    户走了一赵。」

    奉行命令替司祭端来白开水,然后,脸颊浮现微笑,开始缓缓说出自己去平户的事。

    「要是有机会,神父也应该到平户走一趟。」

    那语气好像司祭完全是自由之身。

    「那是松浦公的城镇,有座山是面对着波浪平静的港湾。」

    「我听澳门的传教士们说过那是美丽的城镇。」

    「我并不觉得美丽,不过,倒觉得有意思。」筑后守摇摇头。「看到那座城,就想

    起一则从前听过的故事。平户的松浦隆信大人有四个侧室,她们彼此嫉妒、争宠。最后

    ,隆信大人忍不住了把四个人都赶出城外。啊!对了!对终生不娶的神父是不该说这种

    话。」

    「那位大人的做法非常聪明。」

    筑后守融洽的谈话语气,很快就把司祭紧张的情绪给松弛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那我就放心了。平户,不,我们日本就像这个松浦公。」

    筑后守两手转着茶碗,笑了。

    「名叫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在日本这个男人耳边说彼

    此的坏话!」

    听着通译的翻译,司祭逐渐明白了。奉行究竟想说什么呢?他知道井上不是在说谎。因为以前在摩亚和澳门时就听说过,奉新教的英国和荷兰,不喜欢旧敦的西班牙和葡

    萄牙在日本发展,经常向幕府和日本人进谗言。而且,也有过传教士们为了对抗严禁日

    本信徒和英国人及荷兰人接触的时代。

    「既然你也觉得松浦公的处置相当聪明,神父不会认为禁止天主教的理由非常愚蠢

    吧!」

    奉行气色良好的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注视着司祭的脸。他的眼睛是日本人少见的

    浅褐色,鬓毛或许染过,连一根白髦都没有。

    「我们的教会倡导一夫一妻制,」司祭也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既然有了正室,

    把侧室赶出去是聪明的。日本也应该从四个女人当中,选一个当正室,怎么样呢?」

    「那正室,指的是葡萄牙吗?」

    「不!是指我们的教会。」

    通译毫无表情,把这回答译出来,筑后守的表情变了,笑出声来。以老人来说,笑

    声未免太高,但是俯视着这边的眼睛却不带一丝感情,眼睛并无笑意。

    「可是,神父!你不认为日本这男人,不选外国女性,而和同一国出生、彼此心意

    相通的日本女性结合是上上之策吗?」

    司祭马上了解井上筑后守所说的异国女性指的是什么。不过,对方既然不着痕迹利

    用闲谈来辩论,这边也不能示弱。

    「在教会里,女人出生的国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对丈夫是否真心。」

    「是吗?只要有感情就能结成夫妻的话,这世界就没有浮世之苦了。俗话说,丑女

    多情。」

    奉行对自己的这个比喻似乎很得意,深深地点头。

    「可是这世上也有男士就因为丑女多情而苦恼不已呀!」

    「奉行大人把信仰的宣传当成强制性的爱情推销。」

    「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喜欢丑女情深这句话的话,这么想也可以:无

    法生儿育女的女人,在这个国家叫石女,就没有资格嫁人。」

    「宗教在日本如果无法扎根,发扬光大,那不是教会的缘故。我认为那是想拆散女

    人,即教会;和丈夫,即信徒的人的缘故。」

    通译为了寻找适当的译词,静默了一会。平常,这时候会听到信徒们在牢房的晚祷

    声。但是,现在,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五天前的寂静--这寂静,表面上似乎一样,

    其实完全不同--在司祭心中苏醒。独眼男子的尸体趴着倒在艳阳高照的地面上,看守

    随便抓起一只脚拖到洞里。一直流到洞口的血迹,好像一把刷子在地面上长长地划了一

    道线。司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下令处死的就是眼前容貌温和的这个男人。

    「神父!不,到目前为止的神父们,」筑后守一句一句分开说。「不知怎的,似乎

    都不了解日本。」

    「奉行大人,也不了解天王教。」

    司祭和筑后守同时笑起来。

    「不过,三十年前,当我还是蒲生(译注:指蒲生氏乡,安土桃山时代武将,仕织

    田信长、丰臣秀吉,领有会津九十一万石余。受洗为尽主教徒。)家的部下时,我也曾

    向神父请教过天主教教义。」

    「结果呢?」

    「我现在下令禁天主教,跟社会一般的想法不同。我从未认为天主教是邪教。」

    通译露出惊讶的表情;在通译犹豫片刻后,到开始翻译之前,他含笑望着还有少许

    白开水的茶碗。

    「神父,从现在开始,我这老头所说的两件事,你要仔细考虑。那就是丑女的深情

    对一个男人而言是难以忍受的重担,以及石女并没有出嫁的资格。」

    奉行起身时,通译双手交叉在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筑后守慢慢穿上看守慌忙摆

    整齐的草鞋,然后头也不回,就往夜色笼罩的中庭走去。小屋的门口蚊子成群;马嘶声

    在外面响起。

    晚上,雨静静地下起来了。雨在小屋后面的杂树林里发出沙沙声。

    司祭把头压在坚硬的床上,听着雨声;心里想着跟自己一样受审的那天、那个人的

    事。瘦巴巴的那个人,擦伤的脸上表情僵硬,被人追跑下耶路撒冷斜坡的是四月七日早

    上的事。黎明的曙光把向死海那边延伸的麾普山脉染成白色,塞多隆河流水潺潺。没有

    人肯让衪休息。从达比提斜坡横过克西斯斯广场,只有奇洛贝欧桥旁会议所的建筑物在

    晨曦照射下,呈金色而鲜明。

    长老和律法学者,马上会作成死刑的判决,然后只要获得罗马派来的总督比拉特的

    同意就行了。街的外廊,在跟神殿比邻而立的军营,已接到通知的比拉特应该已在等候

    他们了。

    司祭对四月七日,决定性的这天早晨的情景,从小就已背得滚瓜烂熟了。那个瘦瘦

    的人,对司祭而言,是一切的模范。即使是那个人,也跟所有的牺牲者一样,以充满悲

    哀和绝望的眼睛,怨恨地注视着骂他向他吐口水的群众。而,犹大也混在人群里头。

    犹大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跟在那个人的后面呢?是想看看被自己出卖的男人的最后下

    场,出自这种复仇的快感吗?总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相信。

    如基督被犹大出卖一样,自己也被吉次郎出卖;现在自己也和基督一样快要被地上

    的权利者审判。和那个人分享着相似的命运的这种感觉,在这雨夜,如疼痛般的喜悦充

    塞司祭胸臆。那是基督教徒们才能体会的和神的儿子心灵交通的喜悦。

    因此,另一方面,司祭却因不了解基督体验的肉体的痛苦,而感到不安。在比拉多

    的公馆里,那个人被绑在二尺多长的柱子上,被用涂了铅的皮鞭抽打,手被铁钉钉上。

    可是,自己自从被关进这牢房之后,奇怪的是从未被看守或官吏打过。司祭不知这是否

    出自筑后守的指示?也彷佛觉得从未挨打过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他听过好多次,在这个国家被捕的众多传教士受到了多么凄惨的拷

    问和苦刑。诸如:在岛原活生生被火烤的拿巴勒神父;在云仙地方全身被放入滚烫的热

    水中不知几次的卡尔瑞里欧神父、卡布利那尔神父;在大村的牢房被活活饿死的众多传

    教士。尽管如此,自己在这牢房里,有祈祷的自由也有和信徒们谈话的自由。食物虽然

    简陋,一天还供应三餐。而且,官吏们、奉行并未严厉审问自己。几乎都是形式上闲谈

    几句后就回来。

    (他们到底有何打算?)自己如果遭到拷打,是否撑得下去呢?司祭想起在友义村山

    上的小屋和同事卡尔倍几次交谈的事。当然,除了认真求主帮助之外别无他法;但那时

    的自己心中,隐然有坚持至死为止的决心。即使是在山中流浪时也觉悟到如果被捕,难

    逃肉体的刑求。是否情绪高昂之故,认为无论怎么样的苦,都能咬紧牙关忍耐下去。

    可是,现在感觉到这决心的一角似乎已软化。从床上起来,摇摇头边想什么时候勇

    气会消失呢?(这是,这里的生活的缘故?)心中某处突然有人告诉他。(因为,这里的

    生活,对你而言是最愉快的。)是的。自从来到日本之后,自己除了这牢房之外,从未

    尽过身为司祭的义务。在友义村,躲着官吏;之后,除了吉次郎之外并接触过其它的百

    姓。来这里之后,他才开始和百姓一起生活,不用挨饿,一天里的大半时间用在祈祷,

    默想。

    在这里的日子,像沙般静静地流逝。如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逐渐腐蚀。感觉上本来

    认为无可逃避、一直等待着的拷问和肉体上的痛苦,似乎不会加诸自己身上。官差、看

    守是宽大的,脸孔好看的奉行愉快地谈论平户的事。一旦尝过温水般的舒适,想要重新

    过像以前那样的山中流浪生活,或把身子蜷伏在山中小屋的生活,需要下双重的决心吧!

    司祭这时也警觉到日本的官吏和奉行几乎什么都不做,好像蜘蛛在网上等待饵食上

    钩,等待的是自己精神上的松弛,那时,他突然想起筑后守做作的微笑,和老年人双手

    摩擦的动作。奉行为什么会做那种动作,现在,他完全了解了。

    一切好像要证实他的猜测无误似的,本来一天只提供两餐,从翌日起增加为三餐。

    毫不知情的看守,老好人地呲牙而笑。

    「请吃吧!这是奉行大人的指示,这是很少有的待遇哦!」

    司祭望着盛在木碗的糯米小豆蒸饭和鱼干摇摇头,拜托看守拿给信徒们吃。苍蝇已

    在饭上回绕着。傍晚,看守拿了二张草席来。

    改善待遇的下一步,官吏们会做什么呢?司祭逐渐明白了。改善待遇也就是意味着

    审判的日子接近了。已习惯安逸生活的肉体,一定忍受不了痛苦。官吏们使用这种阴险

    的手段等待着自己身心渐渐松弛,然后,突然加以拷打、审问。

    (穴吊……)在岛上被捕的那天,从那个通译听到的话记忆犹存。如果费雷拉老师真

    的弃教了,那一定是跟自己一样,起初受到良好待遇,在肉体和精神都松懈后,受到突

    如其来的拷问。否则,那个德高望重的神父,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弃教呢?这是多么狡猾

    的方法呀!

    「日本人是我们所知的最聪明的人土司祭想起圣萨比耶尔写的话;他做出讽刺的脸

    ,笑了。

    拒绝多吃一餐,晚上的草席也拒绝使用的事,当然透过看守的嘴巴已向官吏和奉行

    报告了,但是并末受到责难。他们是否已察觉到计划被识穿了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筑后守来过后,大约十天左右早晨,司祭被中庭的吵杂声吵醒了。把脸贴在方格窗

    上,看到武士催促着三个信徒,正要从牢房带到外面去。朝霭中,看守把三个人的手腕

    绑成一串拖着走。给过自己越瓜的女人被绑在最后的一个。

    「神父!」从司祭关得紧紧的看守小屋前面经过时,他们异口同声喊着。「我们去

    做公差。」

    司祭从方格伸出手,向他们每一个人划祝福的十字。司祭的手指只碰到脸上浮现出

    淡淡的悲伤,像小孩子似地伸过来的额头一点点而已。

    一整天都非常平静,但从正午前气温逐渐上升,强烈的阳光从方格毫不留情地照射

    进来。司祭向送餐饭来的看守打听那三个信徒什么时候会回来,回答他公差结束,傍晚

    之前会回来吧!长崎现在在筑后守的命令下,到处兴建寺庙、神社,因此再多的人手都

    感到不够。

    「今晚是盂兰盆会,神父可能不知道吧?」

    听看守的说,今晚是佛教的盂兰盆,长崎的百姓们在屋檐下张挂灯笼、点火。司祭

    告诉看守西洋也有叫万圣节的,跟这一样。

    远处传来小孩的唱歌声,仔细一听--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

    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小孩们时断时续的歌声中,隐含哀伤。

    黄昏,停在百日红树上的寒蝉又叫起来了。蝉声在无风的傍晚停止了,但是三个信

    徒还没回来。在油灯下吃完晚饭时候,又隐约传来小孩的歌声。夜半皎洁的月光从窗外

    泻入,司祭因月光而醒过来。盂兰盆似乎已结束,黑暗深浓,不知信徒们是否已回来。

    翌日清晨,天未亮就被看守叫醒。看守说,穿上衣服马上到外面来。

    「耶--」

    问,去哪里呢?看守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选这么早的时间,可能是防止路上看

    到外国的天主教神父,好奇心强烈的百姓聚集成群吧!

    三个武士等着他。他们也只说明是奉了奉行的命令:他们排成一列,默默地走在清

    晨的路上。在朝雾中,稻草屋顶和茅草屋顶的商店,紧闭门户宛如阴险的老人一言不发

    地并列着。道路的两侧有田地,有木材堆积着。施工中的木材味道混在雾的气味中传过

    来。长崎的街衢正在发展中。崭新的建筑物后面,乞丐和流浪汉摊席而眠。

    「长崎是第一次来的吗?」

    武士之一笑着问司祭。

    「斜坡很多吧?」

    斜坡,的确相当多。有的斜坡上已盖满小茅草的民房。雄鸡报晓,屋檐下褪色的提

    灯无力地滚落路上,许是昨夜盂兰盆会的纪念品吧!斜坡的正下方,芦苇茂盛的大海被

    长长的半岛包围着,像乳白色的湖泊延伸到远处。雾散开后的背后,并列着几座并不高

    的山丘。

    近海处有松树林。松树林前放着一个篮子,四、五个光脚的武士蹲着不知吃些什么。他们嘴巴动着,同时以好奇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司祭。

    林中已用白色帐幕围起来,折凳并列着。武士之一指着折凳,要司祭坐下。对一直

    以为来受审的司祭而言,这样的待遇,稍感意外。

    灰色的沙滩平稳展开,与港湾相连;由于天空阴暗,海呈暗褐色。海浪冲击海滨的

    单调声;让司祭想起茂吉和一藏的死亡。那一天,海上不停地下着毛毛细雨;雨中,海

    鸟飞到木桩旁。疲倦似地,海沉默;神也继续保持沉默。好几次掠过心头的这个疑惑,

    自己仍然无法回答。

    「神父!」

    声音响自身后。回头一看,长发垂肩、四角脸型的男人拿扇子在掌中把玩,笑着。

    「哦!」

    司祭从声音想起这个男人,是在岛上小屋询问过自己的通译。

    「你还记得吗?从那次之后又经过了多少时日?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你是件值

    得高兴的事。现在,神父住的牢房是新建的,住起来还不错,在新牢房盖成之前,天主

    教神父们几乎都住在大村的铃田牢房;那里雨天漏雨,刮风日风会吹进来,对囚犯们是

    难过的住处。」

    「奉行马上会到这里来吗?」

    为了阻止对方的喋喋不休,司祭一转移话题,对方的扇子在掌中敲出声音。

    「不!不!筑后守不来这里。你对奉行印象如何?」

    「他待我非常亲切。一天供三餐,连晚上穿的衣服也给了,我担心自己的身体因为

    这样的生活,可能会背叛了心意呢。本来,这不正是你们所期待的吗?」

    通译装胡涂,移开眼睛。

    「其实,今天奉了奉行所的命令,无论如何想跟神父见面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们

    同是葡萄牙人,一定有许多话谈吧!」

    司祭一直瞪着通译黄浊的眼睛,浅笑从他的脸颊上消失了。是费雷拉!是的,这些

    人终于把费雷拉带来,是要说服自己弃教?长久之间,自己对费雷拉并无厌恶感,优越

    者对可怜的人所产生的怜悯之感反而更强烈。可是,现在,真正能够和他面对面时,司

    祭却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乱。那原因,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你认识吧?」

    「认识。」

    「哦--」

    通译脸颊上浮现出浅笑,边挥着扇子朝灰色的沙滩望过去。看到从远处沙滩有一群

    人排列成队,朝这边走过来。

    「会在那群人当中!」

    司祭不愿把内心的动摇表露在外;但仍不由得从折凳上站起来。透过被沙沾污成白

    色的松树干,逐渐接近的人群已慢慢分辨得出,两个负责警卫的武士,走在前头。他们

    的背后是绑成一串的三个人。摩妮卡蹒册的步履,一目了然,而,在三个人后面,司祭

    看到了同事的卡尔倍。

    「看!看!」通译骄傲地说:「如神父所料的吧!」

    司祭的眼睛一直盯苦卡尔倍。但是卡尔倍下知道司祭就在这松树林里。他跟自己一

    样穿着日式工作服,也跟自己一样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色小腿。他尽量抬头挺胸,深深吸

    气,跟在大家的后面。

    司祭并非因同事被捕而吃惊。从登陆友义村海滨时开始就觉悟到有一天会被捕。司

    祭想知道的是,卡尔倍在哪里被逮捕,被逮捕之后他想些什么呢?

    「我想跟卡尔倍谈谈!」

    「想谈谈吧!不过,白天很长,现在还只是早上,不用急。」

    通译存心让司祭着急,故意打个哈欠,用扇子扬着脸。

    「啊!对了,在岛上和神父问答时,有个问题我忘了问。神父,天主教所说的慈悲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就像虐待小动物的猫一样。」司祭以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对方说。「现在,正享

    受着淫贱的快感。告诉我卡尔倍是在哪里被逮捕的。」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囚犯奉行所所做的事!」

    队伍在灰色的海滨突然停止,官吏们开始卸下驮在后一匹马背上的草席。

    「喂!」通译兴致勃勃地窥探这边的表情,「神父,你知道那草席是做什么用的?」

    除了卡尔倍之外,官差们用草席把三个信徒的身体卷起来,那样子,就像只露出头

    部的蓑衣虫。

    「等一会儿,他们会被送上船,划到大海。这个港湾比外表上看来深得多。」

    湛蓝色的单调波浪,仍然啃蚀着海滨。云掩住太阳,天空是灰色而低垂。

    「看!现在,一个官差正跟卡尔倍神父讲话。」通译像唱歌似地说。「他们谈些什

    么呢?官差们可能这么说:如果天主教的神父真的慈悲的话,一定会同情被用草席卷着

    的三个人,不会见死不救吧!」

    司祭现在已很清楚,通译到底想说什么。愤怒如旋风刮过身体。如果自己不是神职

    人员,一定会使尽力气勒紧这个男的脖子。

    「奉行大人说,如果卡尔倍神父只要说一句:弃教,三个人的命就有救了。他们昨

    天已在奉行所用脚踩过圣像了。」

    「对踩过的人……现在还……真是太残酷了!」

    司祭喘着气说,他的言辞无法连贯。

    「我们希望弃教的,并不是像那样的小卒。在日本诸岛还有许多偷偷信奉天主教的

    百姓。要让他们回心转意,神父们非先弃教不可。」

    Vitaemprastaprastapuram,Iterparatutum(求称让我们的生涯纯洁,求称让我们的

    道路平安!)司祭要念圣玛丽亚的祷告词;但蝉在百日红树上鸣叫,阳光照射的地面上

    ,一条黑褐色的血迹的中庭光景,却浮上心头,历历如绘。他是准备为大家牺牲才来到

    这个国家的:可是,事实,却是日本人的信徒为了自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不知怎么

    办才好。行为,不像以前在教义里学到的那样,能明确地分出这是正、是邪、是善、是

    恶。卡尔倍如果摇头,那三个信徒会像石头般丢入这港湾。他如果接受官吏们的诱惑,

    那就意味着卡尔倍的生涯是失败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卡尔倍会怎么回答呢?我听说过天主教的教义是慈悲的,上帝也是慈悲的…

    …看!是小舟!」

    突然,被用草席卷起来的二个信徒滚动似地跑起来。官吏从背后一推,囚犯就倒在

    沙滩上,只有像蓑衣虫的摩妮卡注视着湛蓝色的大海。司祭想起那个女的笑声和从乳房

    间掏出给自己的越瓜味道。

    「弃教吧!弃教吧!」

    他在心中朝着远处,背向这边正听着官吏讲话的卡尔倍说。

    「弃教吧!不!不!不可以弃教。」

    司祭感到汗在额头流,他闭上眼睛;对即将发生的事,他畏怯地想避开眼睛。

    称为何沉默。尽管到了这地步还沉默着。再度睁开眼睛时,三个像蓑衣虫的信徒已

    被官吏赶上了小舟。

    (我要弃教,要弃教)这话都已冲到了喉咙。他咬紧牙关,不让这句话和声音发出来。跟在囚犯后面拿着矛的二个官吏,把和服撩到腿上,跨入小舟后,小舟在波浪中飘荡

    离开沙滩。还有一些时间!请不要把这一切归罪到我和卡尔倍身上。那是称该负的责任。卡尔倍跑起来了,高举双手从海边投向大海。浪花溅起,向小舟游过去。边游边喊着

    :「请听……我们的祈祷!」

    那声音分不出是哀叫或怒吼,随着黑色的头没入波浪中也消失了。

    「请听……我们的祈祷!」

    官吏们从小舟伸出身子,露出白色牙齿笑了,其中一人重又拿起矛,嘲笑想靠近小

    舟的卡尔倍。头没入海中,声音中断,然后,像随波逐流的黑色垃圾又冒出海面来,比

    先前更无力的声音,断断绩续地不知叫什么。

    官吏要信徒之一站到舟缘,用矛柄使劲一推;被用草席包着的身体像木偶般垂直消

    失在海里。接着,很快地另一个男的又掉人海中;最后摩妮卡也被大海吞噬了。只有卡

    尔倍的头像遇难的小舟上的木块漂流了片刻,很快被小舟掀起的波浪掩盖了。

    「这种事,不管看几次都令人厌烦。」通译从折凳站起来,突然回过头来,他的眼

    中充满了憎恨。

    「神父!这是你们造成的,这都因为你们硬要把自私的梦想在这个国家实现之故,

    你可曾想过为了这个梦想,害惨了多少百姓?看!血又在流了,无辜的他们的血又流着!」

    然后,唾弃地说:「卡尔倍还很纯洁。可是你呢……你是最卑怯的,不配称做神父!」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盂兰盆虽已结

    束了,小孩子们还在远处唱那首歌。近来,长崎的家家户户都把和豆、芋头、茄子一起

    放在精灵架上拜拜的法界饭给浪人、乞丐吃。百日红树上,每天蝉声依旧响着,但是声

    音逐渐无力。

    「他在做什么呢?」

    每天来查看一次的官吏问。

    「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

    看守指着关着司祭的房间小声地回答。官吏悄悄地从方格窗探看;看到司祭在阳光

    照入的地板房间,背朝外边坐着。

    面对着的壁上,整天都看到蓝色的波浪和忽现忽没的卡尔倍的小小的黑色头。现在

    ,三个被用草席包起来的信徒,像小石子般沈入海底。

    这幻影一摇头就消失了,眼睛一闭上又固执地浮现在眼帘里。

    「你是卑怯的人!」从折凳站起来的通译说。「不配称做神父。」

    自己既拯救不了信徒,又不能像卡尔倍那样追随他们之后消逝波浪中。自己被对那

    些人的怜-一拖曳着,毫无办法。可是,怜悯不是行为,也不是爱。怜悯和情欲一样不

    过是一种本能。这些东西,从前在神学院的硬板凳上早就学过了,但那仅止于书上的知

    识。

    「看!看!为了你们血在流着,百姓们的血又在地面上流着。」

    于是眼前浮现出阳光照射的牢房庭院里,长长的一条血迹。通译说这血是传教士们

    自私的梦想招徕的。井上筑后守把这自私的梦想比喻成丑女的深情。他说,对一个男人

    而言丑女的深情是难耐的重担。

    「而且,」在通译浮现出笑容的脸上,筑后守血色、肌肉良好的脸重迭于上,「你

    说,要为他们牺牲才来这国家。但是,事实却是他们因为你而死了。」

    侮蔑的笑声像针般剌入司祭的伤口。他虚弱地摇摇头,这个国家的百姓长久之间,

    并非为自己而死。他回答:他们为了保卫自己选择死亡的是因为他们获得了信仰。然而

    这个回答事到如今根本无法转变成治愈伤口的力量。

    每天就这样子度日。百日红的树上,无力的蝉声依旧响着。

    「他在做什么呢?」

    每天来查看一次的官吏问:「还是老样子。整天都面对着墙壁。」

    看守指着房间小声回答。

    「奉行所下令要仔细观察。一切都依筑后守大人的计划顺利进行。」

    官吏的脸离开方格窗,像一直观察病人病情经过的医师,现出满意的浅笑。

    盂兰盆会结束后,长崎的街衢持续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日子。这个月月底叫做礼日,

    长崎、大山浦、浦上的庄头们把早熟的稻米装箱献给奉行所。八月朔日叫做八朔,官差

    和地方的士绅代表们穿着白麻布夏衣向地方官请安。

    月亮逐渐接近满月。牢房后面的杂树林里,每个晚上山鸠和猫头鹰相似的声音二父

    互地啼叫。在杂树林上浑圆的月亮,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红色,在黑云中时隐时现。老人

    们谈论着今年或许会有不祥事发生。

    八月十三日。长崎的商家作醋泡萝卜丝、煮琉球芋、大豆等。当天在奉行所上班的

    差役们奉献鱼类和糕饼。奉行大人也把酒或汤、汤圆等赏赐给差役。

    那天晚上,看守们以芋头、豆等为下酒菜,饮酒至深夜。浓重的乡音和杯盘的碰撞

    声不绝于耳。从方格窗泻入的银色月光,照到正襟危坐的司祭的瘦削肩上。瘦弱的身影

    映在木板壁上:偶而不知受到什么惊吓,杂树林中一只寒蝉啷衔地飞走了。闭上凹陷的

    眼睛,他一直忍耐着黑暗的深、浓。在这自己认识的人,自己知道的人都已入睡的夜晚

    ,撕裂般横过司祭胸中的同样是一个夜晚的事。和一个人离开了蜷伏、睡在吸了白天热

    气的葛塞马尼灰色地面的弟子们:「死亡般痛苦、滴下血、汗」司祭现在「思索」那个

    人的脸。他以前想起过那个人的脸不下数百次;只是像这样流着汗、痛苦的脸,为什么

    感觉是这么遥远呢?不过!今晚第一次,那脸颊消瘦的表情才在眼帘里成为焦点。

    那个人在那个晚上,是否也预感到神的沉默,而且恐惧、颤栗呢?司祭不想去想它。但是,现在,无意中有一个声音通过他胸中,司祭猛力摇了两、三次头告诉自己:不

    要听!茂吉和一藏被绑在木桩,沈下去的雨中的海;追赶小舟的卡尔倍黑色的头没多久

    就气力用尽、如木片般漂流着的海;从小舟一个接一个垂直落下的海;海,宽广无边且

    哀伤地层开,那时,神在海上也固执地继续沉默。(为什么抛弃我)突然,这声音和铅色

    的海的记忆一起涌上司祭心头。为什么抛弃我。星期五的六点钟,这道声音从朝向黑暗

    天空的十字架上响起;长久之间,司祭认为那是那个人的祈祷,并不认为那是因神沉默

    的恐惧而发出的。

    神,真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神,那么自己这半辈子万里波涛,漂洋过海,把一粒种

    子带到这下毛的岛上,就非常滑稽。在蝉鸣的正午,人头落地的独眼男子的人生也是滑

    稽的;游泳追赶着信徒们小舟的卡尔倍的一辈子也是滑稽的。司祭面对墙壁笑出声来。

    「神父,有什么事吗?」

    饮酒作乐的看守们浓重的家乡口音停止;一个上厕所的经过门前,随口问道。

    不过,第二天早上,强烈的阳光又从方格窗射入时,司祭恢复了几分元气,又从昨

    夜侵袭自己的孤独中振作起来。他把两脚向前伸出,头靠在木板壁上,以虚幻的声音念

    着诗篇。「达味的诗歌、赞美。我的心已准备妥当。我愿意去歌弹咏唱。七弦和竖琴,

    要奏起来,我还把曙光唤起来,赞美耶和华。」那些诗句,在他少年时代每次看到风吹

    过蓝空或果树时,一定会想起来的圣诗:但是,那时的神,并不像现在是畏惧、怀疑的

    对象,而是更接近、和这地上相调和能让人产生生之喜悦的对象。

    官吏和看守不时以充满好奇的眼光窥视那时的他,但司祭连头也不回。送进来的一

    日三餐,有时也不吃。

    九月,在空气中感到几分凉意的某个下午,那个通译突然来访。

    「喂!今天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通译仍然嘲笑似地摇着扇子说。

    「不不!不是奉行大人,也不是官吏,是你见了包你高兴的人。」

    司祭默默地,以不带感情的眼光注视着对方。仍然清楚记得通译那天对自己说的话

    ,但很奇怪的既不憎恨,也不生气,他甚至于连憎恨、生气的感觉也不想。

    「听说现在连饭也不太吃,」通译脸挂着惯有的浅笑,「还是不要钻牛角尖的好。」

    他边说着,频频进出房间,歪着头。

    「轿子来得慢。该是到来的时刻了。」

    不管谁来,现在司祭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茫茫然地、好像看某种物体般,眺望着匆

    忙进出自己与看守房间的通译的背部。

    抬轿的轿夫声在门口响起,和通译在小屋外不知交谈些什么。

    「神父,我们出去吧!」

    司祭默默地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外。因神经疲劳而变黄浊的眼睛,遇到外面的阳光

    ,感到分外疼痛。二个围着兜裆布的轿夫,手肱靠在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

    「好重呀!身体这么胖。」

    司祭一上轿,轿夫们马上就抱怨。为了掩人耳目放下轿帘,看不见外头的情景。只

    听到各种声音:有小孩的叫喊声;侩人的铃声;施工的声音;夕阳透过轿帘,斑斑点点

    照在他的脸上,不只是声音,还有各种味道传来。树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鸡和牛马的

    臭味。司祭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虽然短暂却是活生生的、人的生活气息。突然

    ,自己也跟大家一样想找人说话,想听人说话,想溶入这种生活的欲望涌上心头。对躲

    藏在煤炭小屋;在山中流浪害怕被抓到;目睹信徒被杀的日子,已经受够了。觉得自己

    已无继续忍受这些的力气了。只是,「尽你的心、尽你的魂、尽你的意、尽你的能力」

    凝视一件事是他当了司祭之后的工作。

    单凭声音就知道轿子已入市内。刚才听到的是鸡鸣、牛叫声,而现在是急促的步行

    声;尖锐的叫卖声;车轮声;不知争吵什么的口角也透过轿帘传入耳中。

    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跟谁见面呢?司祭已无所谓。无论见谁,反正是重复问

    些和以前一样的问题,同样的问法;就像调查基督的赫洛德的审问,并不是为了听这边

    的话,只不过是形武士的审问而已。而且,为什么井上筑后守,不杀自己,但也不释放

    ,让我活着呢?不过,现在连理由的穿凿附会也觉得倦怠、慵懒。

    「到了!」

    通译边以手掌擦汗,边停下轿子,掀起轿帘。司祭走出轿外,不知何时夕阳红红地

    照射着,在牢房看顾他的看守也在那儿,显然是担心自己半路逃走。

    石阶上,有个山门。在夕阳灿烂的山门背后,有座不太大的寺院,后面连接着褐色

    山崖峭立的山。住持的居室阴暗,有点凉意的地板房内,二、三只鸡旁若无人地逛来逛

    去。一个年轻的和尚走出来,以带着敌意但炯炯有神的眼光抬头看司祭,也没跟通译打

    招呼就走了。

    「和尚们不喜欢你们神父哟!」

    通译在地板房间坐下,眼望中庭,高兴地说。

    「经常独自面壁对身心是有害的,不过,我跟你说清楚反倒引起无谓的麻烦,却是

    不划算。」

    对经常嘲笑自己的通译所说的话,司祭几乎充耳不闻。倒是他从居室的臭味--在

    烧香、湿气、和日本人的食物味道--中,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有种异样的味道掺杂

    在内。是肉味!由于好久没吃肉了,对这淡淡的肉味也非常敏感。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从长廊另一头缓缓向这边接近。

    「你大概已猜到会和谁见面吧?」

    那时,司祭表情僵硬,点点头。他自己也感到膝盖不由得在颤抖。他知道总有一天

    会和他见面,但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

    「差不多可以让你们见面了吧!」通译愉快地「欣赏」着司祭颤抖的样子。「这是

    奉行大人说的呀!」

    「井上大人?」

    「是的。不过,对方也很想见你。」

    年老僧侣后面,穿着浅灰色衣服的费雷拉低着头走过来。小个子的老僧抬头挺胸,

    而个子高的费雷拉反而低着头,那样子显得格外卑屈。看来就像脖子被系着绳子,给硬

    拉过来的大畜牲。

    老僧站定,无言地瞄了司祭一眼,在夕阳照射的地板房间盘腿而坐。大家静默了好

    一阵子。

    「神父!」司祭终于以颤抖的声音说。「神父!」

    费雷拉微微抬起头,瞄了一眼司祭。卑屈的笑意和羞耻同时闪过他眼睛,之后,挑

    战似地故意睁大眼睛俯视这边。

    而司祭呢而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胸口淤塞,觉得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假的。也不

    想再刺激一直监视着自己的僧侣和通译优越性好奇心。怀念、愤怒、悲伤、怨恨,各种

    小感情纠结在一起,在心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他在心中

    叫喊着。(我并非为了责备你而来的。并不是为了审判你而在这里的,我不是优越者

    )勉强地想挤出笑容;但是笑容没作出来,不听使唤的白色眼泪充满眼眶,从司祭的脸

    颊缓缓流下。

    「神父,好久……」

    终于说出话来--司祭的声音颤抖。明明知道现在讲这种话是多么滑稽且愚蠢,但

    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但是,费雷拉还是没说话,脸上仍旧挂着挑衅似的浅笑。对费雷拉的表情从微弱、

    卑屈的微笑,转变成挑衅的心情,司祭非常了解。就因为了解,所以司祭希望就此像朽

    木般倒下去。

    「你,说话,吧!」

    司祭以喘着气的声音说。

    「如果怜悯我,请,说话,吧!」

    你把胡子刮掉了啊!突然,这奇妙的话,涌上喉咙。为什么突然会有这念头产生呢?连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从前,自己和卡尔倍认识的费雷拉老师是蓄着胡子的,经常

    梳理得很漂亮。胡子,使他的脸上产生一种带有独特的温柔的威严。可是,现在本来留

    着胡子的鼻下和下颚却光秃秃的。司祭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听使唤老是往费雷拉脸上光秃

    秃的部分瞧。那里看来极为淫猥。

    「这时候说什么才好呢?」

    「你在伪装自己。」

    「伪装自己?没伪装的部分怎么说才好呢?」

    通译担心会漏听二人的葡萄牙语,把身体向前移。二、三只鸡拍动翅膀从泥土房间

    跳到地板房间。

    「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大约有一年左右。」

    「这里是--」

    「叫西胜寺的寺院。」

    从费雷拉口中说出西胜寺的发音时,像石像般朝正面而坐的老僧把脸转过来。

    「我也在长崎某处牢房里,那地点连自己也不知道。」

    「我知道,是在名叫外町的的郊外。」

    「您每天都做什么呢?」

    费雷拉歪着头,手抚摸着光秃秃的下颚。

    「泽野大人每天都在写书。」

    通译从旁代替费雷拉回答。

    「我奉了奉行大人的命令,编写天文学的书。」费雷拉为了要封住通译的口似地,

    抢先说出来。「是的,我还有用,对这个国家的人还有用处。日本人对各方面的知识都

    非常丰富,但是,在天文学和医学方面像我这样的西洋人还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当然,

    这个国家从中国已学到很优异的医学……不过,如果加上我们的外科,一定不是多余的。天文学的情形也一样。因此,我拜访荷兰的船长想办法帮忙购买镜头和望远镜。我在

    这个国家,绝非毫无用处。我是这样子的有用。就是这样。」

    司祭一直注视着费雷拉喋喋不休的嘴角。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饶舌。

    不过,他似乎可以理解费雷拉强调奸几次自己还有用的精神上的焦虑。费雷拉不只是说

    给他听的。为了让通译和僧侣也听得到;也为了让自己说服自己的存在才喋喋不休的。

    「我在这个国家还有用处。」

    在费雷拉说话之间,司祭眨着哀伤的眼睛看着他。司祭心想:是的,对人们有益、

    有用是神职人员唯一的愿望、理想。神父们的孤独是在自己对他人无益时。而已弃教的

    现在的费雷拉,仍然无法摆脱以前的想法。就像疯女仍给婴儿吃乳一样,看来费雷拉似

    乎寄托在希望自己对他人有益的从前的回忆。

    「幸福吗……」

    司祭小声地问。

    「谁.....」

    「你……」

    「幸福,」费雷拉眼中又闪过挑衅似的锐利的眼光。「因各人的想法而不同吧!」

    从前的你绝不会这么说吧!司祭这么回答之后,就觉得厌倦而闭口不说。自己并不

    是为了责备他弃教,或背叛自己的学生才在这里的。自己无意把手指头伸入对方不愿让

    人看见、而掩盖起来的伤口深处。

    「是的。对我们日本人有用。他已改名叫泽野忠庵。」

    通译在费雷拉和司祭之间,对着两人微笑。

    「现在已开始写另外一本书。是揭发上帝教义和天主教的错误和非法的事,记得书

    名叫显伪录。」

    这次,费雷拉无暇插嘴。转瞬间,他把视线转到拍打着翅膀的鸡身上,装做什么都

    没听到的样子。

    「奉行大人也看过稿子,还夸奖写得很好。」通译对司祭说。「你在牢里有空时,

    也可以看看!」

    现在司祭总算明白了刚才费雷拉为什么慌忙地抢着回答现在在编写天文学的理由了。费雷拉因井上筑后守的命令每天面对桌子;费雷拉把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基督教写成不

    正当的宗教;司祭眼中彷佛看到拿着笔、佝凄着身子的费雷拉背部。

    「好残忍!」

    「什么事?」

    「好残忍。我觉得比起任何拷问,这种做法是最残忍的。」

    司祭看到转过脸的费雷拉眼中突然有白色的泪水闪亮。穿着日本的黑色和服,把栗

    色头发系成日本人的形状,然后改名为泽野忠庵……而且现在还活着。主啊!称还沉默

    着,对这样的人生檷还固执地保持沉默。

    「泽野大人!我们今天并非为着这样的闲谈,带这个神父到这里来。」

    通译回头看如石头佛像般,盘腿端坐在夕阳强烈照射的地板上的老僧。

    「哪!老师傅不是有很多事吗?快点说吧!」

    费雷拉似乎已失去了刚才的斗志。司祭觉得,睫毛里白色泪水还闪亮着的这个男的

    似乎突然缩小了。

    「要我……劝你,弃教!」

    费雷拉疲倦似地说。

    「你看看这个。」

    默默地指着自己的耳朵后面。那里有处巳成褐色像是被火烫伤的伤痕。

    「我记得跟你说过穴吊的刑罚吧!把手脚绑住无法动弹,吊在洞里。」通译故意做

    出恐惧的样子,张开两手,「这样很快就会毕命,因此,在耳朵后面穿个洞,血、一滴

    一滴地滴下来。这是井上大人想出来的刑罚。」

    司祭忆起那张大耳、气色良好、红润的奉行的脸;两手捧着茶碗慢慢地喝开水的脸

    ;自己一抗辩,很能了解地缓缓点头,慢慢浮现微笑的脸;赫洛德在那个人受到拷问时

    ,坐在鲜花装饰的餐桌前吃饭。

    「你想想看,到了今天,在这个国家天主教的神父就只有你一人;而你又已被捕,

    无法把教义散播给百姓。这不就成了无用之身吗?」

    瞇成细眼的通译声音突然变温柔。

    「不过,像忠庵大人刚才说的,编写天文、医术的书籍,帮助病人,为他人尽力。

    应该选择一辈子在牢房里度过的无用之身呢?或者改变方向,弃教、帮助他人呢?这必

    须仔细考虑。老师傅也常常这么教导忠庵大人的。所谓仁慈之道,结果就是舍弃自我。

    我,却一味拘泥于宗教的派别。为他人奉献自己,这点在佛软和天主教之间并无区别。

    最重要的是是否行道。记得泽野大人在显伪录中也这么写的。」

    通译说完后转过头来催促费雷拉说话。

    夕阳充分照射在穿着和服的这位老人扁薄的背部。司祭一直注视着扁薄的背部,伤

    心地寻找从前在里斯本神学院深受神学生敬爱的费雷拉老师的影子。很奇妙的现在并无

    轻蔑之意,只有类似看着行尸走肉的怜悯感情充塞胸中。

    「二十年了,」费雷拉低下头,微弱地说。「我在这个国家传教二十年了。对这个

    国家,我比你清楚。」

    「在那二十年,你身为耶稣会教区长,继续着辉煌的工作土司祭激励对方,提高声

    音。「我们怀着敬意拜读你寄到耶稣会本部的书信。」

    「然而,在你眼前的是在传教中失败的老传教士。」

    「并未在传教中失败。你和我死后,又会有一个新的神父从澳门搭乘帆船,偷偷地

    在这个国家的某处登陆吧!」

    「他一定会被逮捕的!」通译突然从旁插嘴进来。「每次被捕,日本人又要流血。

    就因为你们自私的理想,日本人就要死,这句话到底我要讲几次你们才明白呢。已经到

    了不要管我们的时候了!」

    「我传教了二十年!」费雷拉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反复着同样的话。

    「了解到的是,在这个国家,你和我们的宗教终究无法生根。」

    「并非无法生根。」司祭摇摇头,大声叫着。「而是根被切掉了。」

    但是,费雷拉并未因司祭的大声而抬起头来,仍旧低着头,就像毫无感情、全无意

    志的木偶。

    「这个国家是沼泽。不久你也会明白的。这个国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泽地。无

    论那一种苗,只要种在那沼泽,根就开始腐烂,叶变黄而枯萎。我们在这沼泽地种植了

    名为天主教的树苗上「那树苗也有过生长、枝叶茂盛的时期。」

    「什么时候?」

    费雷拉这时才望着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浅笑。那浅笑奸像怜悯不懂世事的青

    年。

    「您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这个国家到处都盖着有教会,信仰就像早上的鲜花散发

    出香味,许多日本人,就像犹太人聚集到约旦河,争着受洗。

    「可是,那时日本人信仰的已不是天主教的神……」

    费雷拉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脸颊上仍残留着怜悯的微笑。

    司祭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自心底涌上来,不由得握紧拳头,拼命地提醒自己要保持

    理性,不可以被这种诡辩欺骗。失败的人,为了自我辩解什么样的自我欺瞒都做得出来。

    「您连不能否定的都想否定。」

    「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那时候信奉的并不是我们的神,是他们的神。在好长、好

    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实,误以为日本人变成了天主教徒。」费雷拉疲倦地坐

    到地板上。和服的下摆散开,露出瘦如柴的赤脚,「我并不是要向你辩解或想说服你才

    这么说的。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不只是你,在摩亚和澳门的传教士们,西欧教会

    的所有司祭们都不会相信。而我是在传教二十年之后才了解日本人,才知道我们所种植

    的树苗的根部,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腐烂。」

    「圣方济•萨比耶尔,」司祭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在日本时,绝没有那种想法。」

    「连那个圣人,」费雷拉点点头。「也从未察觉到。然而,圣萨比耶尔神父所教的

    上帝,日本人任意把它改变成大日的信仰。在崇拜太阳的日本人,上帝和大日的发音几

    乎一样。你没念过萨比耶尔发现那错误的书信吗?」

    「如果萨比耶尔有好的通译陪伴他,就不会发生那种无聊的小误解吧!」

    「不!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话。」

    费雷拉颧骨附近出现神经质的焦躁,反驳说。

    「你什么都不了解。连从澳门、摩亚的修道院来考察这个国家传教情形的人也都不

    了解。把上帝和大日混在一起的日本人,把我们的神依他们的方式扭曲、变化,制造出

    另一种的东西。语言的混乱消失之后,这种曲折和变化仍然悄悄地进行,即如你刚才说

    的传教最兴盛的时期,日本人信仰的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他们扭曲后的东西。」

    「把我们的神扭曲、变化,制造出别的东西……」司祭咀嚼费雷拉的话,重复说。

    「那也还是我们的上帝呀!」

    「不对!基督教的神,在日本人心中,不知何时已丧失神的实体。」

    「你说什么?!」

    在泥土间安静地啄食的鸡,被司祭大声一喝,吓得急拍翅膀,逃到角落里。

    「我要说的很简单;你们只看到传教的表面,并未考虑到它的本质。不错!在我传

    教的二十年,如你所说,在京都、大阪、九州岛、中国地方(译注:指冈山、广岛、山口

    、岛根、乌取五县)、仙台建了许多教会;在有马(译注:现已并入神户巿)、安土(译注

    :现滋贺县蒲生郡安土町)设了神学院,日本人争相成为信徒。你刚才说日本的信徒有

    二十万人,其实,不只这些。我们曾经拥有过四十万的信徒。」

    「你可以引以为傲呀!」

    「引以为傲?如果,日本人信仰的是我所传的神;可是,在这个国家,日本人在我

    们所建的教会里祈祷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以他们的方式扭曲了的神

    ,如果那也叫做神上费雷拉低下头,想起什么似地动了动嘴唇。「不!那不是神。是和

    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起初,那只蝶的确是蝶!但是翌日,外表上虽有蝶的翅膀

    和胴体,其实是已失去实体的尸骸。我们的神,在日本就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

    ,只有外形和形式像神,其实是已无实体的尸骸上「没有这回事。我不想再听这种傻话。我在日本虽然没有你那么久,但是,我的确亲眼看过殉教者。」司祭用手遮住脸,声

    音从手指间泄出。「我这双眼睛看过他们确实在信仰中挣扎而死。」

    雨天的海、浮在海上的二根木桩的回忆在司祭心中沈痛地苏醒。他忘不了独眼男子

    在艳阳高挂的正午如何被杀。把越瓜给自己的女人,被用席子卷起沈入海底的情况和记

    忆也牢牢嵌入脑海里,如果说他们不是信仰而死,那是对人的多么大的冒渎!费雷拉在

    说假话。

    「他们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费雷拉以充满自信,不断言似地

    ,一个字一个字有力而清晰地说。「没有神的概念,今后也不会有。」

    这些话重如无可撼动的岩石,压在司祭胸口。那种震撼就跟自己幼小时,第一次知

    道神的存在时一样。

    「日本人并未具备有能思考和人类完全隔绝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没有思考超越人

    类存在的能力。」

    「天主教和教会是超越所有国家和土地的真实,否则,我们的传教有何意义呢?」

    「日本人把经过美化、渲染的人称为神。把跟人同样存在的东西叫做神;但是,那

    并不是教会的神。」

    「二十年来,你在这个国家所了解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费雷拉寂寞地点点头。「因此,我认为传教已无意义。带来的苗木

    ,在称做日本的这沼泽地不知何时根部已腐烂。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察觉到,也不了解。」

    费雷拉最后所说的这些话,包含着连司祭也无法怀疑的痛苦和绝望。夕阳已失去刚

    才的威力,阴暗已偷偷溜入泥土间的角落。司祭听到远处敲木鱼的单调声,和僧侣们哀

    伤的念经声音。

    「你,」司祭对着费雷拉说:「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费雷拉老师了!」

    「是。我已不是费雷拉。我是奉行赐名为泽野忠庵的男人。」费雷拉低着头回答。

    「不只是姓名,还把被处死刑的遗孀和孩子也赐给我。」

    午后十时,司祭坐上轿子,在官吏和看守陪同下踏上归途。夜深,不见行人影子,

    不用担心轿内被人偷看。官吏允许司祭掀起轿帘。想逃的话,可能逃得了,但是,司祭

    现在没有那气力。路狭窄又曲折,看守告诉他这是叫内町的地方,尽是些木板小屋的民

    房挤在一起。出了这区域,看到的是寺院长长的围墙和杂树林,可见长崎的城市形态尚

    未完全形成。悬挂在黑漆漆的树梢上的月亮,好像跟随轿子向西移动。月色看来凄凉、

    可怕。

    「心情舒畅了一点吗?」

    跟着轿子的官吏,边走边关心地问。

    到达牢房,司祭向官吏和看守客气地道谢后走入地板房间。背后传来看守跟往常一

    样上锁的低沈声音。感觉上似乎离开这里好久之后才回来。杂树林中不时鸣叫的山鸠,

    也好像好久没听到了。今天这一日,好像在牢房的十日那么冗长、痛苦。

    终于遇到费雷拉这件事并未使司祭震惊。那个老人变成现在那样子!现在回想起来

    ,自己到日本之后,也曾想象过;当憔悴的费雷拉穿着和服,步履蹒跚地从走廊那一头

    出现时,自己内心并未引起太大的震撼和惊愕。那种事,现在都无所谓,都无所谓。

    (可是,他所说的到底有多少真实呢?)从方格窗泻入的月光照射在司祭瘦弱的背部

    ,他面对木板墙壁端坐着。费雷拉是否为了自己的软弱和过失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辩解呢?对,一定是那样,司祭对自己这么说;但同时也有种不安,或许他说的话是真实的。

    费雷拉称日本为无底的沼泽地。树苗在这裹根会腐烂、叶会枯萎。

    「天主教之所以灭亡,并不是你们认为的是因为受到禁止或迫害的缘故。这个国家

    存在着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天主教的某种东西。」

    费雷拉的每一句话,像刺一样刺入司祭耳中。你们信奉的神,在这个国家就像倒吊

    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尸骸,只有外形,已失去了血和实体。只有说那些话时费雷拉的眼中

    才闪亮出热烈的光。不知怎的,他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像是失败者自我欺瞒的真实

    感。

    从中庭传来看守小解完毕后的脚步声。脚步声消失后,黑暗中听得到的只有金龟子

    长长的嘶哑声。

    「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司祭当然没有足以否定费雷拉的话的传教经验。可是,他要是否定,就会使来到这

    国家的自己丧失意义,他用头「空、空」地碰撞墙壁,单调地自言自语。不可能的,那

    是不可能。

    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为虚假的信仰而牺牲自己。自己亲眼看到的农民,

    贫穷的殉敦者,那些人如果不相信救赎,怎么可能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中,像石块般沈下

    去呢?那些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信仰坚定的信徒、教徒!那信仰尽管质朴,但

    灌输这信念的不是日本的官吏或佛教,而是教会。

    司祭联想到费雷拉那时的悲伤。费雷拉在他的话中连一次也没谈到日本贫穷的殉教

    者。他是有意想避开这点。他故意轻视不像自己的其它强者,经得住拷问或倒吊的人。

    费雷拉希望跟自己一样的弱者增加,希望有人能分享孤独和软弱。

    在黑暗中,司祭想着:今晚,现在费雷拉已睡着了吗?不!他一定还没睡,那个老

    人,现在一定跟自己一样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咀嚼着深深的孤

    独吧!那孤独比起现在自己在这牢房里体验到的寂寞更冷淡、更可怕。他不只背叛了自

    己,而且为了把软弱重迭到自己的软弱上,他企图把别人也拉下去。主啊!您不拯救他

    吗?檷朝着犹大说: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难道你要把那个男的赶到被称舍弃的人群

    里头吗?

    司祭将费雷拉的孤独和自己的寂寞,做这样的比较时,发出了能满足自尊心的微笑。然后,他在冷硬的地板房间躺下,静静地等候睡意来访。
【第九章】
    第二天,再度来访的通译说:「怎么样?考虑过了吗?」

    他的语气不像往常猫捉老鼠那样,表情僵硬。

    「如泽野所说,无用的逞强不要继续下去的好。我们并不要求你真心弃教,只要表

    面上、表面上宣称弃教就行了,其它的就随你高兴了。」

    司祭注视着墙壁上的一点,仍然沉默着。通译的饶舌就像废话般过耳不入。

    「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烦。我是诚意的拜托你。说真的,我自己也难过。」

    「为什么不把我穴吊呢?」

    「奉行大人经常说,能够以理说服的,就尽量和他讲理。」

    司祭两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样摇摇头。通译深深地吐口气,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还坐着不动的司祭耳中听到上锁的钝重声。从那钝重声,很清楚知道一切的劝服行

    动在这瞬间都结束了。

    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对于拷刑竟产生不了如在

    山中流浪时的恐惧感。一切都觉得慵懒无力,甚至于觉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

    这痛苦、紧张的日子的方法。现在连对于活着、对于神、信仰的烦恼都感到倦怠。他暗

    自企盼着身心的疲倦能让自己早点死亡。眼前浮现出沈入海中的卡尔倍的头。他羡慕那

    个同事,他羡慕早就从这样的痛苦解脱的卡尔倍。

    如所预料的,第二天早餐就没供应了。近午时刻,锁被打开了。

    「出来!」

    从未见过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人,颐指气使地说。

    一走出房间,这个男的马上把司祭的双手绑到背后。绳子紧紧绑住手腕,只要身体

    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从咬紧的牙关中进出声音来。这个男的在绑绳子的时侯,用司祭

    听不懂的话大骂。终于一切都快结束了,这种感觉通过司祭全身;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很

    奇妙的清洌、新鲜的兴奋。

    司祭被拖到外面;在阳光照射的中庭,有三个官吏,四个看守,还有通译排成一列

    注视着这边。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对着通译做出胜利的微笑;同时,突然发觉到,人

    不论面临何种事态,都摆脱不了虚荣心,也为自己还有心情想这种事而感到高兴。

    大个子男人轻易把司祭抱上无鞍的马背上。说牠是马,其实更像丑陋的瘦驴子。马

    步履不稳地走起来,官吏、看守、通译们徒步跟在后面。

    路上已聚集了许多日本人,等候一行人通过,司祭从马上露出微笑俯视他们;有惊

    讶得嘴巴张得大大的老人;啃着瓜的小孩抬头傻笑地看这边,当视线接触时,又突然害

    怕得向后退的女人;阳光在这些日本人脸上,照出各种阴影;突然有褐色的块状物朝耳

    根飞过来,不知是谁把马粪丢过来。

    司祭下决心不让微笑从嘴角消失。自己现在骑在驴背上,走在长崎的街道;骑在驴

    上的那个人也进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轻蔑的脸,是人类表情中最高贵的--这

    是那个人告诉他的。自己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这种表情。司祭认为这种脸,就是在外

    国人当中的天主教徒的脸。

    一群明显露出敌意的僧侣聚集在大樟树荫下;他们等到司祭的驴子接近时,举起棍

    子做出恐吓的样子。司祭偷偷地从站在两侧的脸上,找寻像天主教徒的脸,结果是白费

    心思。每个人的表情不是敌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当他的眼光与其中像狗一样充

    满乞怜的眼光相遇时,身体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

    衣衫褴褛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着一行人到来。他的视线一和司祭接触时,马上低

    下头,迅速躲入人群当中。但是,司祭在步履不稳的驴背上知道那个男的不管到哪里都

    会跟过来。那是在这些外国人当中,他唯一认识的男人。

    (好了!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主大概也不生气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后安慰信徒

    般,对吉次郎点点头。

    根据记录,带着司祭的一行人是从搏多町经胜山町、通过五岛町。依奉行所的惯例

    传教士被捕处死刑的前一天,在长崎市街游行示众。一行人走过的是叫做长崎内町的旧

    市街,都是些住家多,行人来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游街示众的第二天就处刑。

    当长崎属大村纯忠时代,开港之初,五岛町是五岛移民众居的区域;从这里对午后

    阳光照耀的长崎湾可以一览无遗。尾随一行人之后来到这里的群众,就像祭典时人潮汹

    涌争看奇怪的洋人被缚骑在马上。司祭每次扭动不自由的身躯时,就响起一阵大嘲笑声。

    虽然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脸已僵硬。现在除了闭上眼睛,尽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脸,

    呲牙咧齿的脸之外,别无他法。从前,听到包围比拉特住邸的群众的叫喊和怒骂声时,

    那个人是否也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连他也办不到。HocPassionistempore(在这受难时

    候)从司祭嘴唇发出小石子般的祈祷词,但停了一会儿。Reisquedelecrimna(宽恕罪人

    )他好不容易讲出下一句。每次身体扭动时,绳子深入手腕的痛苦对他已经习惯了;但

    是他难过的是,他无法像那个人一样还爱着朝自己叫嚷的群众。

    「神父,你看!没有人来救你。」

    不知何时通译已跟在马旁,抬头看这边叫着。

    「左右尽是嘲笑你的声音。听说你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个国家,可是,没有人需要

    你。你是无用的人!」

    「人群当中会有的。」司祭从马背上第一次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通译大声回答。

    「默默祈祷的人!」

    「到了这地步,你还嘴硬什么?我告诉你,长崎从前有十一个教会二万信徒。现在

    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人里头或许有曾经是信徒的人,可是,现在却借着大声

    辱骂你来告诉周围的人我不是天主教徒。」

    「不管怎么辱骂我,反而增加我的勇气罢了……」

    「今天晚上。」通译笑着用手掌劈哩拍拉地打马腹,「你听清楚了,今天晚上,你

    会弃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当井上大人要神父们弃教时,从未

    有过例外的。泽野那次是如此……而你这次……」

    通译充满自信地紧握双手,悠悠然地离开司祭。泽野那次是如此,只有最后说的这

    句话,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无鞍马上的司祭,身体震动了一下想赶走那句话。

    午后阳光闪烁的港湾前方,一大块积乱云镶着金色的边缘涌上来。云,不知怎的,

    宛如空中的宫殿,又白又大。以前也眺望过无数次的积乱云,但从未有过像现在的心情。他现在才体会出日本的信徒从前唱的那首歌是多么好听、动人。「走吧!走吧!到天

    国的教堂吧!天国的教堂虽远」那个人也有过像现在的自己颤抖、咀嚼着恐怖,这事实

    却变成他现在唯一的依赖,而且还有一种不只是自己这样的喜悦产生!被绑在木桩上的

    那两个日本百姓,在这海中、一整天饱受同样的痛苦之后,到「遥远的天国教堂」去了。自己与卡尔倍和他们有所关连,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结合的喜悦,突然强烈拍打

    着司祭的心。这时,那个人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鲜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

    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祷自己的脸和那张脸马上接近!

    官吏们扬起鞭子把部分群众赶向两旁。像苍蝇般聚集过来的他们,温顺地静默地、

    以不安的眼光目送一行人踏向归途。午后总算结束,和黄昏的阳光溶解在一起,斜坡路

    左边红色的大寺院屋顶闪烁发亮。市区附近的山峦更是清晰可见。即使这时,仍有马粪

    和小石头飞过来打到司祭脸颊。

    走在马旁的通译,教训似地反复说。

    「哪!不勉强你说不好听的话,拜托你,只要讲一句弃教就行。这匹马不会再回到

    你住的牢房。」

    「要带我到那里去呢?」

    「奉行所。我不想让你受苦。拜托你。不用说不好听的话。只请你讲一句弃教,好

    吗?」

    司祭在无鞍的马上咬着嘴唇默默地。血从脸颊流到下颚来。通译低着头,一只手按

    在马腹上,寂寞地继续往前走。

    有人从背部一推,司祭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围墙内时,突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是

    尿臭味!地板都被尿弄湿了,他暂时静止不动,把呕吐的感觉给压制下来。过了一会儿

    在黑暗中总算分得出墙壁和地板,手按在墙壁上才一走动就碰到另一道的墙壁。司祭张

    开两手,指尖同时碰到墙壁。于是他知道这围墙的大小。

    竖耳倾听,听不到谈话声。看不出这里是奉行所的哪个地方。不过四下寂然无声,

    似乎附近没住着人。墙壁是木材质料,用手抚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缝,本来还

    以为是木材之间的接缝;其实不是,似乎是什么花纹。再仔细抚摸,才明白那是个L字

    ,其次是A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司祭像盲人一样用手掌触摸那附近,但除

    了这二个字之外,指尖就碰不到任何东西。可能是有传教士被关进这里,替以后的人在

    墙壁上刻上拉丁语吧!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传教士被关在这里时绝未弃教,信仰坚定。这

    件事使得在黑暗中孤独的司祭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某种形式坚持到最

    后。现在也不知是深夜几点。被拉去游街示众之后,在带到奉行所的长时间里,通译和

    陌生官吏重复问着老问题,从哪来的,所属教会在哪里。澳门有几个传教士。不过他们

    已不再劝他弃教了。连通译的表情跟前一阵子判若两人,毫无表情,一副照章行事的脸

    孔翻译着官吏说的话。另一个官吏用一大张纸作记录。这种笨拙的审问结束后,才被带

    到这里来。

    把脸贴在刻有LAUDATEEUM字的壁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心中描绘着那个人的脸。如年

    轻人在遥远的旅次描绘知心朋友的脸;司祭老早就养成在孤独的时刻,想象着基督的脸

    的习惯。但是,被捕之后--在牢房里尤其是杂树林中树叶发出摩擦声的晚上,更由于

    别的欲望,那个人的脸在心里烙下深刻的印象。那张脸,现在,在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

    ,默默地;但却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你痛苦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在诉说着。

    (我也在旁边跟着痛苦,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司祭想起这张脸的同时也想起卡尔倍。

    (很快又可以和卡尔倍在一起吧!)晚上追赶着小舟沈入海底的那个黑色的头,常在梦中

    出现。每次,都觉得抛弃信徒的自己极为可耻。有时,他受不了那种羞耻,决定不想卡

    尔倍。

    有声音从远处传出。很像是二只狗在打架的吠声,但竖耳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且持续很久。司祭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出那是打鼾声。

    (喝了酒的牢吏正熟睡着!)鼾声继续了一阵子又停了,忽高忽低,听来像很差的笛

    子。自己在这黑暗的围墙内面临着死亡,尝受着摧心的痛苦时,别人却悠闲地打鼾,不

    知怎的,感到无可忍受的滑稽。他又小声地笑了;人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恶作剧呢?

    (通译断言自己今晚会弃教;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心情的坚定呢?)想到这里,司祭的

    头稍离墙壁,脸颊上自然露出微笑。宛如看到了打鼾的牢吏无忧无虑的脸。

    「从那鼾声知道他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会逃走。」

    司祭现在毫无逃亡之意,只是为了排遣心情,用双手推一下门看看,门从外侧牢牢

    栓住,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理智上知道死亡已迫近了,但很奇妙的感情上却没有相同的感受。

    不!死亡仍然迫近了。鼾声一停止,夜的凄凉寂静包围着司祭。夜的寂静并非毫无

    声息。黑暗如掠过树林的风一般,死亡的恐怖突然袭上司祭心头。他双手紧握,「啊-

    -」地大声叫喊。于是,恐怖如退潮船消失,然后,又涌过来。拼命地想向主祈祷:但

    断断续续掠过心头的却是「流着像血的汗」的那个人扭曲的脸。现在,那个人跟自己一

    样尝受着死亡的恐怖,这事实也安慰不了自己。用手擦拭额头,为了排遣心情,司祭在

    这狭窄的围墙内踱来踱去,因为他不能不动动身子。

    终于听到远处有人声传出。纵使那是从现在起要审问自己的狱吏,也胜过这如刀刃

    般冰冷的黑暗。司祭急忙把耳朵贴到门口想听清楚那声音。

    那声音准是在骂人。在斥骂声中,夹杂着哀求的声音。他们在远处争论着,然后,

    向这边过来。司祭耳中听着那声音,心中突然想起别的事:黑暗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因

    为我们还残留着从前没有灯光时原始人出自本能的恐惧感;这种胡涂的想法。

    「告诉你快滚吧!」一个男的叱责对方。「不要不知好歹!」

    挨骂的男人哭着叫喊:「我是天主教徒,让我见神父!」

    还记得这声音,那是吉次郎的声音。「让我见神父吧!」

    「啰嗦!再这样我要揍人了!」「你打吧!打吧!」声音像绳子扭在一起,还有别

    的男人也加入争执。「是什么人?」「哎啊!原来是脑筋有问题的人。昨天就到这里来

    的乞丐,还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突然,听到吉次郎大声叫喊着:「神父,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

    原谅我吧!」

    「你胡说什么?不要不知好歹!」

    吉次郎挨了狱吏的揍,传出像树木折断的声音。

    「神父,原谅我!」

    司祭闭上眼睛,在口中念着告解的奥迹的祈祷词。舌尖仍有苦味。

    「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

    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

    声音如风般中断,又飘远。回到五岛时,深受信徒欢迎的吉次郎的影子突然浮现眼

    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时代里,那个男的无疑的会是个开朗、诙谐的天主教徒,

    度过他的一生。「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司祭把手指伸入耳中,忍受着如犬吠

    的哀叫声。

    刚才自己替吉次郎做了宽恕的祈祷:但那祈祷并非出自心底。那是从身为司祭的义

    务说出的。因此,还有像苦东西的渣滓,仍残留在舌尖。现在已不恨吉次郎了,可是出

    卖自己的那个男的让自己吃了的鱼干味道,口渴如燃烧般的回忆深深烙在记忆中。虽然

    没有愤怒和憎恨的感情,可是轻蔑的心情到底拂拭不去。司祭仍然咀嚼着基督对犹大说

    的那句轻蔑的话。

    这句话是他从前每次读圣经时都无法释怀,而耿耿于怀的。不只是这句话,他真不

    明白在那个人的人生当中,犹大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呢?那个人为什么把终究会背叛自己

    的男子也纳入弟子之一呢?犹大似乎,是为了那个人的十字架而存在的傀儡。

    而且……而且,如果那个人就是爱,那么,为什么最后还把犹大抛开呢?让犹大在

    血田上吊,沈入永远的黑暗,而置之不理呢?

    这些疑问,在念神学院时,在当了司祭之后,如浮在沼泽的污浊水泡般浮上意识。

    每次,他都不希望那水泡的影子落到他的信仰上面,然而,现在,他已感到无法拭去的

    迫切感逼近。

    司祭摇摇头,叹息。最后裁判的时刻终于到来。人无法完全了解圣经中的神秘。但

    是,司祭想知道,想知道个透彻。「今晚,你一定会弃教的!」通译充满信心地说。活

    像那个人对着赫特洛所说的。「今夜,在鸡鸣之前你会三次否认我。」黎明时远,鸡鸣

    时刻未到。

    噢!鼾声又响起。有如风车借着风力旋转。把屁股往被尿湿的地板坐下,司祭像傻

    子般发笑。人,是多奇妙的动物。那□高忽低响着的愚蠢的鼾声,无知的人感受不到死

    亡的恐怖。能够像猪一样睡得烂熟,张大嘴巴打鼾。眼前仿佛看到熟睡着的看守的脸。

    那是酒喝得红红的,吃得胖胖的,健康的脸,也因此,对牺牲者而言是极为残酷的脸。

    不是贵族武的残忍,而是下阶层的男人对比自己更差的家畜或动物的残忍,那看守无疑

    的具有这种残忍。自己在葡萄牙的故乡也的确见过那样的男人。这个看守,是不会考虑

    现在自己要加在他人身上的行为是多么令人难过,而杀了那个人--在人类梦中,最美

    与最善的结晶--的正是这种人。

    然而,现在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这个晚上,却混杂着这种粗俗、恶劣不调

    谐音,司祭遽然感到愤怒;甚至于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愚弄。他停止发笑后,用拳头敲打

    墙壁。看守就像在卡西马尼园对那个人的苦恼毫不关心而呼呼大睡的弟子们一样并没起

    来。司祭开始更激烈地敲打墙壁。

    是打开门栓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神父,怎么了,怎么了?」

    是通译的声音,像猫捉弄老鼠的声音。

    「很可怕是嘛!哎呀!不要再逞强下去了。只要说一句弃教一切就都舒服了。紧张

    的心情可以得到松弛……会变得舒服……舒服……舒服的。」

    「我只是讨厌那鼾声。」司祭在黑暗中回答。

    突然,通译惊讶地默默地。

    「那是鼾声?那声音,泽野大人你听到了吗?神父说那是鼾声。」

    司祭不知道费雷拉站在通译后面。

    「泽野大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很久很久以前,司祭每天听到的那个费雷拉微弱而悲伤的声音:「那不是鼾声。是

    被施穴吊的信徒的呻吟声!」

    费雷拉像老迈的野兽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通译就是通译,把耳朵贴在门栓栓

    得紧紧的门上,静听里面的动静,好久之后,确定再等下去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才以

    不安而嘶哑的声音说:「不会是死了吧?」咋了舌头,「不!不!天主教是不允许以自

    己的手结束上帝所赐的生命。泽野大人,接下来是你的工作了。」

    通译转过身,发出脚步声向黑暗中消失。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费雷拉仍默默地、

    蜷伏着一动也不动。费雷拉的身体像亡魂般浮上来,他的身体薄如纸,看来小得像小孩

    ,感觉上似乎手掌都能握住。

    「喂!」他把嘴巴贴在门上,「喂!你听着吧!」

    没有回答,费雷拉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

    「在那壁上……应该有我刻的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要是还没消失,右边

    的墙壁上……对了,是在正中央,请你摸看看!」

    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司祭被关着的围墙里,似乎充满着冲不破的黑暗。

    「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费雷拉一句一句地分开说。「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

    被关着,那一夜,比任何一夜都寒冷、黑暗。」

    司祭以头部用力顶着壁板,茫茫然地听着老人的告白。即使老人不说,那一夜是多

    黑暗,司祭已了解得非常透彻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向费雷拉的引诱--强调自己也

    同样在这黑暗中被关过,想引起共鸣的费雷拉的引诱--投降。

    「我也听过那声音,被处穴吊的人的呻吟声。」

    他的话一说完,像打鼾、□高忽低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不!那不像是打鼾的声音,

    是被倒吊在洞里的人气力衰竭、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司祭现在也明白了。

    当自己蹲在这黑暗中时,有人从鼻子和嘴巴中流血、呻吟。自己没察觉到,也没有

    祈祷,还笑着呢。想到这里,司祭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自己还觉得那声音好滑稽而笑

    出声来。骄傲地以为只有自己在这夜晚和那个人同样受苦。然而,为了那个人比自己受

    更大痛苦的人就在旁边。(为什么会有这种傻事?)脑中,另一种声音说着。(亏你还是

    司祭呢!也算是替别人受苦的司祭吗?)他想大叫:主啊!为什么,到了这瞬间,称还

    要捉弄我呢?

    「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我把那文字刻在壁上的。」费雷拉重复说。「找不

    到那些字吗?请你找找看。」

    「我知道了!」

    愤怒的司祭开口喊道。

    「不要说了,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

    「没有权利?我的确是没有权利。我整晚听那声音,已无法赞美主。我弃教并不是

    因为被处吊刑。我被倒吊在塞满秽物的洞中……三天,从未说过一句背叛神的话。」费

    雷拉吼叫着。「我弃教是因为,请你注意听!后来被关入这里,耳中听到那呻吟声,神

    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拼命地祈祷,但是神没有任何表示。」

    「闭嘴!」

    「那么,你就祈祷吧!那些信徒们正忍受着你们不知的难以忍耐的痛苦。从昨天开

    始,刚才、现在这时刻都受着苦。他们为什么非这么痛苦不可呢?尽管如此,你并没有

    为他们做什么,神不也没有表示吗?」

    司祭发疯似地摇头,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费雷拉的声音,信徒的呻吟却毫不留

    情地从耳朵传进来。够了!够了!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已经不能再

    沉默了。证明称是正的,是善的,是爱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类明白显示称是庄

    严的,非说话不可了。

    如掠过枙杆的鸟翼般大小的黑影通过司祭的心。鸟翼载来了几件回忆,带来了信徒

    们各种死亡。那时神也沉默着。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上也沉默着。在太阳垂直照射的庭院

    里独眼男子被杀时神也没说话。可是,那时,自己还忍耐得住。说是忍耐得住,其实是

    尽量把这可怕的疑问推得远远地,不想正视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呻吟声在诉说

    着:现在,您为什么还沉默着呢?

    「在这中庭,现在,」费雷拉悲伤地说,「三个可怜的百姓被倒吊着。每一个都是

    你关进来之前就被吊了。」

    老人并未说谎。注意听时,以为只有一个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不同的声音。并非一个

    声音忽高忽低,而是低的声音和高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混在一起。

    「我在这里度过的晚上,有五人被穴吊,五个声音在风中纠缠传人耳中。官吏说,

    只要你弃教,那五个人会马上从洞中解下,松开绳子,敷上药。我回答:那些人为什么

    不弃教呢?官吏笑着告诉我:他们已说过几次要弃教,但是只要你不弃教,那些百姓就

    不能得救。」

    「你应该祈祷的!」司祭哭泣的声音说。

    「我祈祷了,我不停地祈祷。但是,祈祷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那些男的耳后穿

    有小洞,血从那小洞和鼻子、嘴巴流出来。那种痛苦我亲身经历过,所以很清楚。祈祷

    并不能减轻痛苦。」

    司祭还记得,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在西胜寺见面时,费雷拉的太阳穴有类似被烫伤的

    伤口。那褐色的伤口,至今仍深印脑海里。为了驱逐那影像,他把头在墙壁上碰撞。

    「那些人将获得永生的喜悦!」

    「不要欺骗了!」费雷拉静静地回答。「你不能以美丽的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我的软弱?!」司祭摇摇头,但没有信心。「不是,我相信那些人会得救的。」

    「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重要吧!至少认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说出弃教

    ,那些人就可以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虽然如此,你还不弃教,因为你觉得为他

    们背叛教会是很可惜的,像我这样变成教会的污点是可怕的。」费雷拉愤怒的声音,一

    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逐渐转弱,「我也是这样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现在

    的你一样。可是,那是爱的行为吗?司祭必须学习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

    费雷拉沉默了一瞬间,马上以清晰有力的语气说:「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

    天色逐渐亮了,到目前为止黑漆漆的这围墙内,也开始出现朦胧的白光。

    「基督会为人们而弃教吧!」

    「没有这回事!」司祭以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挤出。「没有这回事!」

    「基督会弃教吧!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不要再折磨我,去吧!去得远远地!」

    司祭大声哭泣。门栓发出低沈的声音,掉落地上,门开了。白色的晨曦从打开的门

    泻入。

    「哪!」费雷拉温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说。「去做至今没人做过的最痛苦的爱德

    行为。」

    司祭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费雷拉从后面推着如套着重铅脚撩似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的他,晨曦中,他走着的走廊直直向前无尽地延伸。走廊尽头,二个官吏和通译有如三

    尊黑色木偶站立着。

    「泽野大人?已经完成了啊!真的可以准备让他踩圣像了吗?奉行大人那儿事后向

    他报告就行了。」

    通译把用两手合抱的箱子放到地板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大木板。

    「你要做的是至今没有人做过的最大的爱德行为……」费雷拉又在司祭耳边小声而

    温柔地说着和刚才相同的话。「教会的神职人员会裁制你。如裁制我一样,你也会被他

    们赶出去。可是比起教会、传教,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

    现在,圣像就在他的脚边。微脏的淡色木板。木板有如微波细浪,木板上嵌着粗糙

    的铜版。那是张开枯瘦的双手,戴着荆棘冠冕的基督丑陋的脸!司祭黄浊的眼睛默默地

    低头看着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第一次接触的那个人的脸。

    「来吧!」费雷拉说。「提起勇气来!」

    主啊!好久好久之间,我在心里无数次揣测称的脸。尤其是来到日本之后,我揣测

    过几十次。在躲藏在友义村的山里;在以小舟渡海时;在山中流浪时;在牢房的晚上;

    每次祈祷时都想到称祷告的那副面孔;孤独时想起称祝福的脸;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檷

    背负十字架的脸;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灵魂上,变成这世界最美、最高贵的东西,

    活在我心中。现在,我要用脚踏这张脸。

    黎明的微弱阳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细如鸡颈的脖子上和锁骨突起的肩上。司祭双手

    拿起圣像靠近脸。他要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那张脸上。圣像中的那

    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司祭,从那眼中,有一

    滴眼泪欲夺眶而出。

    「啊!」司祭颤抖着。「好痛呀!」

    「只是形式罢了!形式不都无所谓吗?」通译很兴奋,催促着。「形式上踏一下就

    行了!」

    司祭抬起脚。感到脚沉重而疼痛。那并不是形--而已。现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

    在自己的生涯中认为最美丽的东西;相信是最圣洁的东西;是充满着人类的理想和美梦

    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呀!这时,铜版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

    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出生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

    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就这样子,司祭把脚踏到圣像时,黎明来临,传来远处鸡啼。
【第十章】
    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

    傍晚时刻,长崎整个街衢像蒸笼。一到黄昏,阳光受到港湾的海水反射,更让人倍

    觉闷热。从街道载着稻草包进入内町的牛车车轮发出亮光,白色尘埃飞扬。这时候无论

    走到哪里都会闻到牛粪的臭味。

    中旬,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灯笼。大商家挂着是画有花卉、鸟虫的角形灯笼。虽然

    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们已排成队唱歌了。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乎烂烂他靠在窗上口

    中哼着这首歌。虽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伤的气息。是因为歌

    谣本身呢?或者是听的人心情造成的呢?这就不得而知。对面人家垂发女子把桃子、枣

    子、豆供奉在铺着芭茅的架子上。这架子叫做精灵架,是日本人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

    家的祖先灵魂的仪式之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忆起:记得曾翻阅过费

    雷拉送他的日葡辞典,书上把这个节日翻译为了et-sterffest。

    排列成队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着弃教的保罗,当中还有人想

    扔石头呢!

    「坏孩子!」

    垂发女子转向这边骂,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们。

    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万圣节,万圣节好像天主教的盂兰盆会;到了晚上里斯本家

    家户户窗口点亮蜡烛,跟这个国家的盂兰盆会极为相似。

    他的家在外浦町,是长崎许多狭窄斜坡路之一,路的两侧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紧接着里面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传出干木槌的咚咚声。对面就是染布

    区住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蓝色布匹像旗子随风飘摇。家家户户都是木板屋顶或芭茅

    草屋顶,几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华区商家的瓦屋顶。

    除非有奉行所的批准,否则不能随意外出。闲暇时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

    唯一的安慰。早上,从大村、谏早头上顶着蔬菜蓝的女人走过这里到市区。中午时候,

    围着一条兜裆布的男人,牵着载物的瘦马,大声地唱歌通过这儿。傍晚,和尚摇着铃走

    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本的一幕幕风景,宛如有一天要介绍给故国的某人

    似地,但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回不了故国时,瘦削的脸颊上缓缓地浮现出绝望的苦笑。

    在那时候,会有那又怎么样的自暴自弃心理涌上心头。不知道澳门、摩尼的传教士

    们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弃教的事。但是,允许居留在长崎出岛的荷兰贸易商们,可能已把

    事情经过传达到澳门,自己可能已被传教会驱逐出会了。

    自己不只是被传教会驱逐出会,身为司祭的一切权利可能也已被剥夺,被神职人员

    视为可耻的污点。但,那又怎么样,又将如何?他用力咬着嘴唇,摇摇头:能够裁判我

    的心的,只有主,而不是那些家伙。

    然而,深夜里,那想象会突然使他惊醒,以锐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烂,还会不

    自觉地发出呻吟声从被窝里跳起来。教会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录中最后的审判一样,

    逼近眉睫。

    (你们懂些什么?)在澳洲的上司们呀!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辩。你们在平安无

    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风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适过日、传教。你们在对岸,以

    优秀的神职人员的身分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炽烈的战场,自己却在房舍里烤火的

    将军;那些将军怎能责备成为俘虏的士兵呢?

    (不!这是强辩,我在欺骗自己。)司祭微弱地摇摇头。(为什么现在还要做这种卑

    鄙的抗辩呢?)我屈服了!不过,主啊!只有称知道我并不是真正弃教。神职人员会问

    我为何弃教?是因为穴吊的刑罚可怕吗?是的。是因为听不下去受穴吊的百姓们呻吟声

    吗?是的。是相信费雷拉所说的,只要自己弃教,马上这些可怜的百姓就可以获救吗?

    是的。可是,或许只是以爱德行为作借口,把自己的软弱正常化罢了。

    这些,我都承认。我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一切软弱。那个吉次郎和自己,到底有何不

    同呢?更要紧的是,我知道神职人员在教会所说的神,跟我的主不一样。

    踏圣像的记忆,深深烙在司祭的脑海里,通译丢在自己脚边的木板,木板上嵌着铜

    版,铜版上雕刻着日本工艺师模仿做出的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跟以往司祭在葡萄牙、在罗马、在摩亚、在澳门看过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脸

    都不一样。那不是充满威严和荣耀的基督的脸;也不是忍受着痛苦的美丽的脸;也不是

    抗拒诱惑,洋溢着坚强意志的脸。他脚边的那个人的脸,瘦巴巴而且疲惫不堪!

    因为许多日本人踩过,镶着铜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拇指痕迹。而那张脸也被踩

    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张脸难过似地仰望司祭。那双难过似地仰望自己的眼睛诉

    说着:踏下去吧!踏下去没关系,我是为了让你们践踏而存在的。

    每天,他都受到乙名和町内的组头监视着。所谓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换上衣

    服由乙名带他到奉行所报到。

    有时,奉行所的官吏也会透过乙名传唤司祭。在奉行所的一个房间里,官吏们拿他

    们无法鉴别的东西给司祭看;他的工作是告诉官吏是否为天主教的东西。从澳门进口的

    许多中国人东西中夹杂着奇怪的东西,能够区分是否为天主教物品的只有费雷拉和他两

    人。奉行所在他工作完毕时,会赏赐糕饼或金钱作为慰劳。

    每次到本博德町的奉行所时,通译和官吏们都殷懃接待他。从未受辱或被当成罪人

    看待。通译的记忆里似乎已完全没有他的过去了。而司祭也装出自己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般露出微笑。但是,两人彼此都避免碰触的回忆,在司祭一脚踏入奉行所的瞬间开始,

    他的人就像被烧烫的熨斗碰到一样疼痛。他特别讨厌被带到休息室,因为从这里看得到

    隔着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自己被费雷拉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过那儿。因此,

    他慌忙避开视线。

    他跟费雷拉也不能自由见面。虽然知道费雷拉住在西胜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随意

    拜访他,而他也不能随便来访。能碰面的,就只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时候了。这

    边有乙名跟随,对方也一样有乙名监视。他和费雷拉都穿着奉行所给的衣服,用乙名也

    能懂的怪怪的日语作简短的寒喧。

    在奉行所里表面上装得非常融洽,其实对费雷拉的感情无可言喻。那是包含了人对

    另一个人的所有感情。彼此都怀着憎恶与轻蔑的感情。至少,他如果对费雷拉怀有憎恶

    之感,并不是因为受到他的引诱而弃教之故(对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愤怒),而是因为从

    费雷拉身上可以看到自己深深的创伤。如无法忍受看映在镜中的自己丑陋的脸一般,坐

    在眼前的费雷拉也和自己一样穿着日本人的衣服,说日本人的语言,跟自己一样是被教

    会驱逐出去的男人。

    「哈!哈!哈!」费雷拉常对着官吏做出卑屈的笑声。「荷兰商馆的鲁可克已经去

    了江户吗?上个月到出岛时,他这么跟我说。」

    他默默地注视着费雷拉嘶哑的声音和凹陷的眼睛与无肉的肩膀。太阳落在他肩上。

    第一次和他在西胜寺见面时,阳光也照射在他肩上。

    司祭对费雷拉的感情不只是轻蔑和憎恨。还掺杂着具有相同命运的连带感与包含自

    怜的怜悯感情。司祭注视着费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觉到两人就像丑陋的双胞胎。彼此憎

    恨对方的丑陋,彼此轻视,但又无法分开的两个双胞胎。

    奉行所的工作完毕时大都是黄昏时候。蝙蝠掠过门和树之间,掠过淡紫色的天空而

    去。乙名们彼此暗示,带着自己负责的外国人向左右分别离去。他边走边悄悄回过头来

    看费雷拉。费雷拉也回过头来看自己。到下个月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彼此探

    索对方的孤独。节录自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

    月)七月三日三艘中国帆船,出帆。因获准五日启航利洛,故明日需将银、军需物品、

    其它杂货装船,完成一切准备。

    七月八日商人、金钱鉴定人、房主与四郎卫门作最后的决算,奉商馆馆长命令书写

    在下期之前需备齐运往荷兰、可罗马提尔海岸和暹罗货品的订购单。

    七月九日在当地一市民家中,发现到圣母像,因此全家人马上被捕入狱、受审。结

    果,供出卖主,亦受审。审问时,听说弃教的神父泽野忠庵及同是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

    特里哥也在场。

    三个月前,在当地的一市民家中发现刻着圣徒像的一贝林克货币,全家人都被捕,

    受审,但拒绝弃教。在场的已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不断向奉行所乞求释放他们而

    不得;被判死刑,夫妇和两个儿子头发被剃一半,骑在瘦马上游街四日示众。夫妇于数

    日前被处穴吊之刑,两个儿子被迫目睹后,收押。

    傍晚,一艘中国帆船入港,所载物为砂糖、磁器、少量绢织物。

    八月一日一艘中国帆船,载杂货由福州抵达,十时左右看守发现长崎湾外六海浬处

    有一艘帆船。

    八月二日早上二刚述之船开始卸货,情况良好。

    正午时分,奉行所正、副书记官和通译同来我房间,进行历时二小时之讯问。据说

    是由于在长崎之弃教神父泽野忠庵和葡萄牙籍之弃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父说,澳门方面决

    定用荷兰船运送神父由印度入日本。依泽野的说法,今后可能采取的偷渡到日本的方法

    ,是把神父们打扮成受雇于荷兰人,从事船上低贱的工作者。书记官警告我们,如果有

    这种事发生,公司的处境将会非常困难,还要我们严加注意。又,今后如在我等船上逮

    捕到偷渡到日因戒备严密无法潜入内地,搭我等船只欲脱离之神父时,则荷兰人亦将毁

    灭。书记官说,荷兰人自称是陛下和日本的臣仆,因此也要受到与日本人相同之刑罚,

    转交由奉行递交给我如左的日文备忘录。

    备忘录译文去年博德王所逮捕之泽野司祭,在江户向最高官厅明言,荷兰人及荷兰

    国内有为数甚多的罗马教徒。又说:在柬埔寨,荷兰人到神父家作告解,以及神父们在

    欧洲决定冒充公司雇工或船员,搭乘公司船只到日本长崎。奉行所不相信这种说法,认

    为葡萄牙及西班牙是荷兰人大敌,因此欲将其陷于不利,才故意这么说;但泽野忠庵回

    答,绝非虚言,是事实。基于上述理由,奉行严令馆长查明船中有无罗马教徒,如查出

    确实存在需据实以告;又,今后如有罗马教徒搭乘荷兰船来日,末向奉行报告,一经查

    明馆长将受严厉之处分。

    八月三日上述之船于傍晚全部卸货完毕。本日奉行查询该船有无能操纵臼炮之炮师

    ,因此派遣商务员助理巴鲁斯•菲鲁上船调查,结果没有,并据实以告。奉行下令今后

    来日诸船亦需查询,若有需报告。

    八月四日早上奉行所高级武士本庄大人上船,详加调查。此次之所以会严加调查,

    乃因之前于长崎之神父向最高警察当局报告荷兰人中有罗马教徒者,搭乘荷兰船来日。

    高级武士言,倘无上述之新疑点,则自去年起之调查将会放宽,亦向船上军官说明。余

    亦依彼等之请至船上,在彼等见证下向全体人员训谕,如有藏匿有关罗马教东西者,即

    刻交出,可免受罚;全体人员回答:没有,因此,向彼等们朗读船员应遵守法令。本庄

    大人言欲明白内容,经详细说明后,彼等言据此向奉行报告令他放心即回。

    傍晚,有中国帆船抵达。所载货物主要有纱绫、绫子、绉绸及其它纺织品,经估价

    为八十贯目(译注:贯目,亦简称贯,为日本江户时代货币单位,一贯为一十文。八十

    贯约等于八万文。)此外尚有砂糖及杂货。

    八月七日前述父母被处死刑之两个小孩,及另外一人被缚骑瘦马,赴刑场,被斩首。

    一六四五年(正保二年十一月、十二月)十一月十九日中国帆船一艘,载白生丝、纱

    绫、绫子、金线织花锦缎、缎子等约八百贯至九百贯(译注:古时日本重量单位,一贯

    为三•七五公斤)从南京来,说一个半月或二个月后会有载货多的帆船三、四艘来。据

    说在该地,依所载货物多寡向大官缴纳一百至六百两,即可自由来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小帆船一艘由漳州来,估计载麻布、明矾、壶等两箱以上。

    十一月二十九日(三月二日)晨,通译二人受奉行之托来馆,出示玛利亚图下荷兰文

    「充满恩宠者,上主与你同在!在女人中你是蒙祝福的。」(路加福音第一章第二十八

    节),言由下关附近僧侣处得来,询问是何语言,意思为何。弃教之葡萄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

    哥及泽野忠庵言非拉丁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因此不懂意思为何。此为荷兰语的圣

    玛利亚,由使用相同语言的法兰提尔人印制的。无疑地此幅画由我船只运来,然除非更

    进一步追查,否则保持缄默,至于数字,想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及泽野忠庵必已说明,故据实

    以告。

    十一月三十日天晴,晨,将舵及火药搬到船上,剩余货物亦装运完毕。正午,上船

    点名,递交文件后回馆,以酒宴款待邦乔等。傍晚前,风向转为西北,欧费尔斯比号未

    启航。

    十二月五日正午时分,通译来询问我等输入品之采购地点,回答中国和荷兰为大部

    分供应地。此次前来调查中国人不来日本,输入方面是否会有阻碍。

    我自从来到日本之后,即想办法了解弃教神父们之事;有一名为荒木特玛之日本人

    久居罗马,曾当过法王之待从,以前曾数次自称系天主教徒。奉行认为其年老神经错乱

    而未加理睬,后被吊于洞中一日夜,即弃教:唯内心并未抛弃信仰而死亡。现仅有二人

    尚存,一人为忠庵的葡萄牙人,本为当地之耶稣会会长,然此人黑心。另一人即出生于

    葡萄牙里斯本之司祭洛特-加龙省里哥,此人亦于奉行所踏过圣像。二人现皆居长崎。

    十二月九日将依与皇帝同等待遇赠送筑后大人礼品,及装有各种药油及其它药品之

    小箱子呈三郎左卫门,对方欣然接受。据闻因所附目录,以日文二译述功能,奉行大喜。傍晚,有一艘福州船入港。

    十二月十五日中国帆船五艘启航。

    十二月十八日中国帆船四艘启航。南京帆船船员中有四、五人要求搭乘中国帆船至

    Tonkin(越南北部地带)或交趾,但奉行不准。

    因岛上户主之一据闻弃教者忠庵针对荷兰人及葡萄牙人写成报告,近日内将呈宫廷。公司为避免麻烦,甚至咀咒此遗忘神之恶汉早日去世,神或许会保庇我等免受嫌疑吧!下午,二艘日本船到达商馆前。我等搭乘其中之一艘,另一艘则载骆驼。傍晚,通译

    等偕我等来馆,准备同行上上方(译注:日本关东地方人称京都大阪为上方)。其中一人

    会少许荷兰语,系洗衣工人,我希望被暂时以厨师身分同行,然传兵卫和吉兵卫奉行禁

    止会荷兰语者同行。我不信,认为彼等纯为一己行事之方便而反对。我等会日语及荷兰

    语即已足够,语言中应讨厌者为葡萄牙语而非荷兰语,会荷兰语之天主教徒无一人,然

    会葡萄牙语之天主教徒轻易可举出几十个。

    十二月二十三日一艘福州小帆船启航。傍晚,一艘中国大帆船,于抵达港湾之前,

    遇逆风,晚上由多艘驳船拖回长崎。击大鼓、吹喷吶等热闹非常,张挂甚多绢织旗帜,

    乘客众多。

    元旦,长崎街上有吹喷吶、打锣敲鼓的男子,到家家户户门前表演。女人、小孩在

    门口赏小钱给表演的男子。

    这一天还有船津、蚊食原一带的浪人们,两、三人组成一组戴着草笠,挨家挨户唱

    民谣。

    正月二日,商店开始营业,天未亮即装饰,挂上新「暖帘」。卖海参的小贩,到这

    些商店一家一家推销。
【第十一章】
    正月三日,各村长老到奉行所申请圣像踏板。

    从四日起要市民们踏圣像。这一天,江户町、今鱼町、船津町、袋町等的乙名和组

    头向奉行所领取圣像踏板,到各家核对踏圣像簿。每户都清扫道路静待乙名和组头(译

    注:江户时代村吏、里正的助理)光临。听到远处似唱歌喊着「请出来--」时,每一

    户人家在最接近门口的房门列队等候。

    圣像的木板长约七寸到八寸,宽约四寸到六寸,上面嵌着圣母或耶稣像。由男主人

    先踏,然后是女主人,小孩。婴儿则由母亲抱着踏。如有病人,则由官役当见证人,抓

    他躺在床上的脚碰触圣像。

    元月四日,奉行所突然传唤他。通译安排轿子来接。这天,无风,天空阴暗,是相

    当寒冷的日子,斜坡路上可能是因为要举行踏圣像的仪式跟昨天完全不同,一切恢复了

    清静。在本博德町的奉行所里冷飕飕的地板房间,有一个穿着武士礼服的官吏等候着他。

    「奉行大人等着呢!」

    筑后守端坐在放着一个铁制烤手炉的客厅里,听到脚步声,大耳朵的脸转向这边,

    注视着司祭。脸颊和嘴唇一带浮现出微笑,但眼睛毫无笑意。

    「恭喜你!」筑后守静静地说。

    弃教之后,今天是头一遭跟奉行碰面。但是,现在他对眼前的男子已无耻辱感。自

    己所要对抗的不是以筑后守为中心的日本人。他渐渐明白自己所要对抗是自己的信仰。

    不过,这道理筑后守绝对无法理解的。

    「好久不见了!」筑后守把两手放到烤手炉上,点点头,「对长崎已完全习惯了吧!」

    奉行间司祭: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呢?如果有用不着客气向奉行所提出吧!司

    祭知道奉行尽量避免拿自己的弃教为话题。这该说是体恤呢?或者是出自胜利者的自信

    呢?司祭不时抬头察看对方的脸色。可惜从毫无表情的老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讯息。

    二个月之后到江户住下来吧!已经替神父准备好住处。那是我以前住过的小日向町

    的房子。」

    筑后守称呼他神父!不知是有意或无意,这称呼尖锐地刺入司祭的胸中。

    「还有啊!既然打算一辈于住在日本,以后还是用日本名字的好。幸好有一个名叫

    冈田三右卫门的男子死掉了。你到江户之后,就用这个名字好了。」

    奉行两手在烤炉上搓着,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死掉的那个男子还有老婆。神父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也不方便吧,把那老婆也接

    收算了!」

    司祭低着头听这些话。眼帘里浮现出斜坡,现在,自己就在那斜坡上一直往下滑。

    反抗、拒绝都不管用。改为日本人名字还无所谓,但是连他的妻子都接收倒是想都没想

    过的事。

    「怎么样?」

    「好的。」

    他耸耸肩,点了头。分不清是疲劳或是绝望,充塞胸中。(您受过一切的屈辱,因

    此只要称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就行了。纵使信徒和神职人员把我当成是传教史上的污点

    ,我也无所谓了。)「我记得什么时候曾经说过,这个日本国是不适合天主教的。天主

    教的信仰绝对无法在此生根。」

    司祭想起费雷拉在西胜寺说过同样的话。

    「神父并未败在我手上,」筑后守一直注视着烤手炉的灰烬说:「是输给了名叫日

    本的泥沼。」

    「不!我所对抗的是,」司祭不由得提高嗓门。「内心的天主教教义。」

    「是吗?」筑后守露出讽刺的微笑。「听说费雷拉弃教后也说过,是圣像中的基督

    对费雷拉说弃教吧,他才弃教的。其实这不过是掩饰自己的软弱的遁辞罢了。从那句话

    ,我井上某人就不认为是真正的天主教徒。」

    「奉行大人随你怎么想都行。」

    司祭把双手置于膝上低着头。

    「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筑后守冶漠的声音说。「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别的天

    主教神父;即佛的慈悲和天主教的上帝的慈悲有何不同。在日本我们了解的是,因为自

    己的软弱无能,故众生依赖佛的慈悲,这叫做得救:但是,那个神父很清楚说出,天主

    教所说的救赎和佛教不同。天主教的救赎是,不只是依赖上帝就行了,还得信徒要有坚

    强的意志。从这里看来,天主教教义,在日本这沼泽不知何时已被扭曲。」

    司祭想大叫:天主教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可是,想到不管怎么说--包括这个井上

    、还有通译在内--谁都无法了解自己现在的心情,于是又把已冲到喉咙的话给硬吞下

    去。他把手放在膝上,眨眨眼睛,默默地听奉行说话。

    「神父你知道吗?五岛和生月现在还有许多自称天主教徒的百姓。不过,奉行所已

    经不准备抓他们了。」

    「为什么?」通译问。

    「因为它的根早巳断了。如果从西方的国家不断派遣神父来,我们就不能不逮捕信

    徒……」奉行笑了。「不过,现在没有这种顾虑。因为根断了,茎和叶都会腐烂。从五

    岛和生月的百姓偷偷信奉的上帝和天主教的上帝已逐渐分歧这一点就可以找出证据了。」

    司祭抬起头看筑后守的脸。脸颊和嘴角现出做作的微笑,但是眼中毫无笑意。

    「最后,神父们带来的天主教,离开它的根变成莫明其妙的东西。」

    筑后守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日本就是这样的国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啊!神父!」

    奉行的叹气中,包含着真实、痛苦的绝望。

    司祭接受糕饼的赏赐,道了谢之后和通译一起退出来。天空仍旧一片阴暗,路上寒

    冷。在轿中摇晃着,茫然注视着在铅色天空下,和天空同样颜色的广阔海洋。筑后守说

    自己最近会被送到江户,也有自己的住宅;那可能是早就听说的天主教监狱吧!自己会

    在牢中过一辈子吧!已经无法横渡那铅色的大海回到故国了。在葡萄牙时认为传敦就是

    让自己完全变成那国家的百姓。自己准备到日本来和日本人信徒过同样的生活。结果呢?不错,如以前所想的,取了日本人的名字冈田三右卫门,变成了日本人……。

    (冈田三右卫门啊--)他低声笑了笑。表面上他所想要的一切,命运都给了他,阴

    险而讽刺地给了他。司祭是终身不娶的,但自己却有了妻子。(我并不恨您。我只是嘲

    笑人的命运而已。我对称的信仰跟以前不同,但是我仍然深爱著称。)到黄昏时分,他

    一直靠在窗上眺望着小孩。小孩拉着系在风筝上的线在斜坡上跑来跑去,但没有风,风

    筝一直飞不上去,在地面上拖曳着。

    黄昏后,云稍微分开,微弱的阳光自云间照射出来。已玩腻放风筝的小孩手上拿着

    绑在门松(译注:日本风俗,新年门前装饰的松枝。也有绑上竹或梅的)上的竹子,敲着

    门唱歌。

    打鼹鼠哟!没有罪没有罪竹节、竹节,祝福三次一松枝、二松枝三松枝、四松枝他

    小声地学孩子们唱。唱不好而感到寂寞。「打鼹鼠哟!没有罪没有罪」,他觉得自己和

    那眼睛看不见在地上乱爬的愚蠢动物非常相似。对面人家的老太婆正骂着小孩。这个老

    太婆每天送两餐饭来给他。

    晚上,起风了。侧耳倾听;想起以前被关在牢房的时候摇动杂树林的风声。之后,

    他像平常的夜晚,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的脸!自己踏过的那个人的脸!

    「神父!神父!」

    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发出熟悉声音的门。

    「神父,我是吉次郎。」

    「我已经不是神父了!」司祭甩手敲着两膝小声地回答。「赶快回去吧!要是被乙

    名大人发现就麻烦了。」

    「不过,你还有听告解的能力吧!」

    「是吗?」他低下头,「我是弃教的神父。」

    「在长崎,大家都叫你弃教的保罗。没有人不知道这名字!」

    抱着膝盖的司祭寂寞地笑了。现在,不用再告诉我,这绰号自己早就听说了。费雷

    拉被称为「弃教的贝特洛」,自己被称为「弃教的保罗」。有时候小孩子还会到家门口

    大声地叫嚷着那名字。

    「请听我说,如果弃教的保罗还有听告解的能力,就请宽恕我的罪过吧!」

    (要裁判的不是人,……而且最了解我们弱点的只有主。)他默默地思考着。

    「我出卖了神父,也踏过圣像上吉次郎哭泣似地继续说下去,「这世上存在着弱者

    和强者。强者不畏任何刑罚,可以上天国吧!像我这样天生的弱者,被官吏施刑,要我

    踏下去……」

    我也踏过那圣像。那时,我的脚放在凹下的那个人的脸上;在数不清的回忆里出现

    过的脸上…在山里流浪时、在罕房里自然而然会想他的那张脸上;人类存在的一天、最

    好最美的脸上;一辈子都想亲近的那个人的脸上;那张脸现在嵌着圣像的木板上已磨损

    、凹陷,以哀伤的眼光看着这边。(踏下去吧!)哀伤的眼神对我说。

    (踏下去吧!你的脚现在很痛吧!跟以前踏过我的脸的人一样疼痛吧!光是脚的疼

    痛就够了。我分享你们的痛苦,我是为此而存在的。)「主啊!我恨称一直都保持沉默。」

    「我并非沉默着,是一起受苦。」

    「可是,称对犹大说去吧!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犹大怎么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就像现在我对你说踏下去吧一样,我对犹大说去做你所想做的。如你的脚疼痛般,犹大的心也疼痛吧!」

    那时,他把被血和汗水弄脏的脚放到圣像上。五根脚趾掩盖了自己所爱的脸上。这

    种激烈的喜悦和感情是无法向吉次郎说明的。

    「没有所谓的强者与弱者。谁又能断言弱者一定不比强者痛苦呢?」司祭朝着门口

    急促地说。

    「在这个国家要是已无可以听你告解的神父,那我就为你祈祷吧;在告解完后说的

    祈祷……安心地去吧!」

    愤怒的吉次郎压低声音啜泣,最后移动身体,走了。自己不客气地为这个男的做了

    唯有神职人员才能做的奥迹。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吧!我即使背叛了

    他们,但绝不会背叛衪。我用跟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衪的爱,到今日

    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

    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记宽文十二年壬子近日,将有拾个部下的冈田三右卫门、和有七

    人部下的卜意及寿庵、南甫二官于闰六月十七日,遣送远江守处。

    记一、三右卫门表弟深川舟大工清兵卫五十一、同右内表弟上井大炊头帮佣源右卫

    门五十五一、同右侄子与清兵卫同住三之丞一、同右侄子绘插盯工匠庄九郎二十一、足

    立权三郎井上筑后守任内、卜意工匠之弟子一、寿庵婿元吉原纸屋仁兵卫与女同住一、

    寿庵女伯父甚右卫门于河越北条任内曾见过面;四月廿六日遇寿庵延宝元年癸丑一、十

    一月九日晨六时,卜意病死,初级检查官木村与右卫门、牛田甚五兵卫皆随从二名前来。补佐庄左卫门、传右卫门、物兵卫、源助,会同下级公安人员朝仓三郎右卫门、荒川

    久左卫门、海沼勘右卫门、福田八郎兵卫、一桥又兵卫,送往无量院火葬,改名向岸清

    转禅定门。远藤彦兵卫、组长木高十左卫门、卜意下人德左卫门检查道具,指示踏圣像

    ,住宿。

    延宝二年甲寅一、远江守命令冈田三右卫门于正月廿日至二月八日之间,书写弃教

    切结书,因此,由鹑饲庄左卫门、传右卫门、星野源助轮值帮忙上述工作。

    一、二月十六日、冈田三右卫门动手书写弃教切结书,传右卫门、河原甚五兵卫两

    人受命自廿八日起,至三月五日止,于三右卫门住处监视。

    一、令冈田三右卫门从六月十四日起七月廿四日止,于山屋敷书院书写弃教切结书

    ,由传右卫门、河原甚五兵卫负责监视。

    一、九月五日、送寿庵入牢狱,言辞不逊,相当期间内不得出狱,宣告时见证六右

    卫门、庄右卫,传右卫门、源助门、物兵卫、河原、龟井延宝四年丙辰一、冈田三右卫

    门带走了仆役吉次郎,因有可疑处,故转告牢狱,于衙门搜查吉次郎怀中道具,搜出挂

    于颈间之守护袋内,有天主教基督像片一张、正面写有萨列哈拉伯多禄,背面写着杰比

    尔安女之物字样。从牢中唤出吉次郎,查问故乡、亲戚情形。系九州岛五岛人氏,享年五

    十四岁。

    一、一桥又兵卫,与吉次郎感情甚笃,于天主教有死灰复燃迹象,吉次郎受审问,

    又兵卫被关入牢里……因又兵卫与吉次郎感情甚笃遭受调查,又,因右列事,九郎左卫

    门、新兵卫与又兵卫交往密切,亦遭受调查,所有衣物,于书院无一未遭受检查……远

    江守召唤,自书院拘提吉次郎,询问天主教基督照片由何人所给,答系三年前来此之仆

    役才三郎所有,掉落此地为余所拾,此事守卫德右卫门亦知,即传唤德右卫门询问,言

    于夏季拾得。

    问,非冈田三右卫门所给乎?吉次郎答无向三右卫门取得之闲暇。详细情形,向三

    右卫门处查询结果。有当值武士两人监视,无三右卫门给吉次郎之可能。

    一、九月十七日,远江守到山屋敷,于书院唤出三名仆役,调查有无天主教徒;之

    后,又传唤吉次郎、德右卫门两人仔细调查。又搜查家中道具,尤其是组屋敷三处,卡

    子门内亦重新调查。妻儿亦于奉行之前解下上下带子,连所持佛像亦调查。又,调查杉

    山七郎兵卫家中,木暮十左卫门自字纸篓中搜出天主教书籍,即委由传右卫门转交执事。

    一、同月十八日,远江守往山屋敷,于书院传唤仆役三人;传唤一桥又兵卫详加调

    查,接着调查吉次郎、德右卫门,之后,传唤冈田三右卫门妻及下女、童仆调查,也传

    唤三右卫门,询问是否鼓励吉次郎信天主教,回答未有此事,立保证书不传教。之后,

    问杉山七郎兵卫昨日搜出天主教书籍,究系何来;七郎兵卫,前几年北条安房守任内,

    幕僚长执行任务期间,令服部左公卫记录之后,斥回。

    一、传唤齐藤赖母组管行李武士新兵卫及馆林宰相家臣笠原乡右卫门家仆役太兵卫

    与吉次郎对质,广泛调查,新兵卫查无可疑处,新兵卫携带物太兵卫亦目睹,因此将太

    兵卫、新兵卫两人斥回。

    一、同日,奉行久木源右卫门、奥田德兵卫、川濑物兵卫、河原甚五兵卫于牢内审

    问一桥又兵卫。后,又数处拷问又兵卫门。

    一、同月十九日,远江守至山屋敷。右列调查结果呈递远江守。

    一、十月十八日,天晴,远江守及佐山庄左卫门,种草太郎右卫门至山屋敷,令一

    桥又兵卫及其妻骑木马拷问,传唤内藤新兵卫至书院接受调查,松并九郎右卫门受调查

    时,招供实情。

    一、十一月廿四日,检举天主教奖赏公告钉于山屋敷大门。由河原甚五兵卫、鹑饲

    源五右卫门、山田十郎兵卫作见证。右公告以文言注于左。

    规定天主教被禁已多年,发现可疑、提出检举者,赏金如下:司祭之检举人银三百

    枚修士之检举人银二百枚重新信天主教之检举人同右同住及同宗派之检举人银百枚如有

    物品藏匿不报,查出时,与物主相牵连五人一律严处。

    一、十二月十日二爵庵入狱。派执事高桥直右卫门、服部金右卫门前往,将下列判

    决书交由高桥直右卫门转给寿庵。

    寿庵平日行为不检,今又藏匿天主教事物未向源左卫门提出,属次藏匿不报,判入

    狱。

    寿庵亦承认所犯罪行,深感惭愧。即逮捕入狱,取出钱包一个,交由官吏,转呈卫

    门保存。右钱包执事、补佐见证下,计有小粒金子拾柒两壹分,此外,检查寿庵道具,

    记于簿上,由补佐封印,置于寿庵住处。

    一、寿庵持有物中,tirityo一、risihiri二、kontasu二连、星图一幅。

    延宝九年辛酉一、七月廿五日,下午四时,冈田三右卫门病死,死亡报告由鹈饲源

    五右卫门及成濑次郎左卫门携往卫门。上头即派执事高原关之丞、江曲十郎右卫门前往

    ,三右卫门尸骸由同心(译注:下级公安人员)三人看守。

    一、冈田三右卫门所持金子,小粒拾参两三分、小判(译注:金币单位)拾伍两,都

    合贰拾捌两三分。此外,诸道具由执笔封印,于廿八日收入仓库。

    一、同月廿六日,检察官大村与右卫门,村山觉大夫及下山物八郎、野村利兵卫、

    内田勘十郎、古川久左卫门共六人前往山屋敷。在执事见证下,左列供词递交「御徒目

    付」(译注:江户府官职名。负责警卫、侦探工作)。

    口头备忘录天主教住宅之司祭冈田三右卫门,系南蛮葡萄牙人,参拾余年前,井上

    筑后守命令居此,至酉年已参拾年,月初起无法饮食,接连患病,牢医石尾道的投药医

    冶,然病体日重,昨廿五日晨七时半许逝世。右三右卫门,享年六十四岁。以上记录无

    讹。

    七月廿六日林信浓守组奥田次郎右卫门鹑饲源五右卫门河原甚五兵卫川濑物兵卫加

    用传右卫门右检查完毕,三右卫门尸骸葬于小石川无量院。无量院派玄秀和尚前往,以

    交通工具载三右卫门尸骸火葬。三右卫门戒名入专净真信士。奠仪金壹两贰分,扣除火

    葬费百匹(译注:一匹为十文或二十五文)其余所需费用三右卫门所持金子扣除。
 后记
    几年前,我在长崎见过的一块已磨损的圣像--上面留有黑色的趾痕--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心中,在我住院期间,踏过的圣像的形体,逐渐形成。我从去年一月开

    始撰写这部小说。洛特-加龙省里哥最后的信仰比较接近基督敦思想,不过,这是我现在的立场。我也知道会受到神学方面的批评,但也认了。

    其次,我要简单介绍一下这部小说的模特儿冈本三右卫门。他和本文的冈田三右卫门、洛特-加龙省里哥不一样,本名叫鸠杰贝•凯拉,生于西西里亚,为寻找费雷拉神父,于一

    六四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在筑前大岛登陆,偷偷传教;但随即被捕,被长崎奉行所送入江户小石川监狱。在这里受到井上筑后守审问,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日本妇人为妻,住天主教住宅,于二八八五年逝世,享年八十四岁。与他一起来日传教的阿洛世、卡索拉两人皆于拷刑后弃教。我必须指出小说中的洛特-加龙省里哥和卡尔倍与史实不同。

    第九章里的「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系从村上博士所记「荷兰商馆日记」改写而成,而「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记」系从「丝丝群书类从」中的「查祆余录」改写而成,谨此声明。

    远藤周作年谱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三月二十七日,生于东京市巢鸭,父常久,母郁子,上有长兄正介。母系上野音乐学校(现为东京艺术大学)小提琴科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