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压在巨石之下

那条沙路,在阳光下发白,一无阻隔地在我面前伸展开去。一道道由巨型载油车留下来的沙沟,使我不得不分分钟小心驾驶,否则吉普车就会陷入沙沟里,动弹不得。
  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我感到非常疲倦。虽然气温高得像地狱之火一般,而水箱的水也在沸腾,但时时吹过引擎覆盖的风,却使车子能继续开动。我不时把视线定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我知道这一带有巨大的花岗岩。这些巨石造成一大片荫凉之地,正好给旅人搭蓬帳过夜。
   近中午时分,我就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巨大的花岗石出现在前面的沙路左边,我继续向前驶去,希望能找到一片遮荫的地方。我并没有失望,在左边一片三十尺高的石墙下,有一片刀型的阴影投在红色的沙地上。我把吉普车对正风向停下来,以便车里的发动机冷却,同时卸下“行囊”,搭帐幕所需的工具:一包食物,两张毡子,和一个生火的三脚架。
  走进岩石时,我发现凉荫下早已来了客人:两条蛇盘蜷在暖沙里,一动也不动的望着我。我往后跳了一步,慢慢退到吉普车旁,但双眼却死盯着这两条大蛇,一瞬也不敢掉开。我把枪拿出来,这是一枝旧枪,一个土人借给我的。他平常用来打那些扰挠他羊群的饿狼。
  我上了子弹,退后一点,瞄准了,打算一下把两条蛇一齐打死,免得浪费子弹。枪声过处,只见这两个家伙带着一阵沙雾跳到半空中。当我清除死蛇的尸体和血迹时,发现其中一条吞食了一整只小鸟还没有消化呢。
  我把席子摊开。在沙漠中,席子就是一切:它是小教堂、饭厅、卧室、休息室。那是大约是下午六时,我坐下来,拿出日课来念,念了几首圣咏,疲倦就袭上来了,风里还不时传来那两条死蛇的腥味。燠热的空气从南方流过来,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计算一下到达“第”井前需要的食水,决定牺牲一点。于是从羊皮袋里倒出两品脱水来,倒在额头上。清水湿透了我的头巾,流过颈部,一直流到衣服里。其余的,被风吹干了。温度这时已从华氏一一五度降至八十度。带着这种清凉舒坦的感觉,我在沙上躺下来——在沙漠中,你先小睡一会然后才吃东西。
   为了要躺得更舒服一点,我把一张毡子卷起来做枕头。我一共有两张毡子,另一张还摺得好好放在身边没有用,因为我一看见它,就觉得不自在。
   你耐心听我把故事说出来。
   昨天黄昏,我经过一个小村庄伊拉霍。这里住着已经获得自由的奴隶杜拉人。和平常一样,当一部吉普车停下来,必有一大群人围上来,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看看到沙漠来的旅人有什么东西带来。他们有时会带些茶叶、药品或给什么人带来一些信件。
   昨天傍晚,我看到老加达在人群中冷得发抖。在沙漠中讲到寒冷,乍听起来好像很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事实上沙哈拉常常被称为“在烈日下的寒冷地带”。太阳已经下去了,加达也就开始发抖。我想从带着的两张毡子中分一个给他。但转念一想,我又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想到夜里自己也一定会冷得发抖。现在,我不得不重新想想这瞬息消失的一点善念。按理说,我的皮肉也并不比加达的皮肉更值钱。我至少也应该分一张毡子给他,就算我因此冷得发抖,这也是一个小兄弟所应该做到的最起码的一点。
   但我没有,当我离开小村时,两张毡子还好好的留在吉普车上。现在,它们给我带来良心的不安。
   我试图把双脚架在石上,好好睡一觉,但怎样也做不到。忽然记起一个月前,一个杜拉人在睡梦中被一块崩裂的石头压死的事,我于是爬起来检查身边的岩石,发现石边缘有些不平稳的地方,不过不至于造成危险。
   我再躺下来。如果我告诉你我梦见什么,你会觉得奇怪。最奇异的是,我梦见我在这块伸出来的大石下睡着了——这又一点不像在作梦:我看着这块石头在动,然后就感到它压到我身上来。怎样的一个噩梦!我感到骨头开始格格作响。最后我发现自己死了。不,还活着,但身体就被大石压着。最奇怪的是没有一根骨头被压断。我只是不能动。我张开眼睛,看到加达就在我前面,在伊拉霍村里发抖。这次我毫不犹疑。要把毡子给他,何况这只毡子一直放在身边没有用。我试着伸手把毡子拿给他,但这块大石紧紧的压着,我动也不能动一下。我马上明白炼狱的意义是什么,知道灵魂在炼狱中永远失去补赎机会的痛苦是怎样的。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年我要面对这张毡子,让他缠绕着我的心,不断提醒我的自私和我还不够资格进入爱的王国。
   我尝试计算自己要在这块大石投下躺多久。从学过的教理中,我找到答案:“直到你能以行动实现完全的爱为止。”但那时,我感到无助、无能。
   实现完全的爱的行动,就是耶稣步上加尔瓦略山,为我们所有人而死的行动。作为他奥体的一员,我受召表示,是否已做到紧步我主的后尘,走上加尔瓦略山为我兄弟的救赎而牺牲。这张留下来的毡子告诉我,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如果我对一个在寒冷中发抖的弟兄尚且不顾而去,我又怎样学耶稣的榜样,为弟兄而死呢?由此我知道自己是堕落了。如果没有人帮助,我就要一年复一年,世世代代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向四周看看,见到沙漠中的许多大石,觉得他们也不谛是许多人的坟墓。这些人,也被他们爱的能力判断了。他们也都在那里冷却,在那里等待那位,那曾经对他们说:”到末日,我会来把你提升起来”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