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啊!你竟掉头而去

到泰化的沙路简直是可怕。
实际上,我总是尽可能避免走这条路。我情愿绕道多走几里经过伊道斯和伊拉福而不要走那些通不过的险路,你得用锹和凿开道。然后,过了险路,就是一大片松松的沙和无止境的弯道。
但这次我没有别的选择,非走这条路不可。我只好鼓起最大的勇气上路。一星期下来,在温热南风吹击和变化很大很极端的气候之下,我已疲惫不堪。
和往常一样,晴空万里,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从八时开始,一直残酷的照晒着。最令我担心的是每当吉普车陷入松沙里,机器就似乎随时都要停下来,不愿再合作的样子。
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在这个漫无人烟的沙漠里,有谁会来帮我?前一天晚上经过达萨隆井时,我尽可能吸了许多水,但等到这些水喝完后又怎样?如果我真被困在这象征死亡和静默的沙漠中,我该怎么办?
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副机器上。它的“拍噠”响声对我是这样的熟悉,它也从来没有中途出事,令我遭过难。但这次呢?我能平安无事的度过这十四里的泰化峡谷,通过谷内松松的热沙和干燥不毛的险路吗?
九时、十时、十一时半过去了,机器也经过三次休息终于位于峡谷各边缘,住着恢复自由的奴隶的小村庄泰化已经在望了。
我奋力把车子开过沙道,希望这样能避免车轮深陷入软沙里。高热使人窒息。水在车的引擎内沸腾。
然后,尽了最大的努力,吉普车终于发出一声鸣叫,停下来。车子马上深深陷入沙里。我走出来,虽然这样很容易中暑,但我毕竟太疲倦了,再没有力气用锹把车子弄出来。我向四周看看,找寻遮荫的地方。在这段弯道中,这里那里,到处都长着一丛丛小灌木。我挑最近的一丛走去,在树荫下躺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想起小先知约纳来,想到他坐在一株蓖麻树荫下,看着在受烈日蒸晒的尼尼微城。不过,我没有很多时间去默想这段圣经,因为我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我慢慢从人们低声的谈话和渗杂的笑声中醒过来。这时我已全身被汗水湿透,而且头也在剧烈的疼着。我张开眼睛,看到好些泰化人围站着,望着我微笑。他们的牙齿在黝黑的皮肤比照之下,显得特别白。他们一共有二十人,因为我的到来,大家都把手边的工作放下走来看我。在丛树荫下,他们已生了火,烧好茶。温暖的饮料使我体力恢复不少。
他们请我和他们一同进食,我就把吉普车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他们。特别是烟草,一吸上两口,他们的话就多起来了。于是我们有一段快乐的小插曲,可惜时间太短,他们得继续工作。啊,那工作!
他们要在峡谷内开一条地下沟道,叫做“弗加拉”,把渗透在沙漠里的水引到附近的田里,因为这时田里刚刚长成的稻已快枯死了。沙漠中司空见惯的、不可预测的大风沙,把原来的“弗加拉”毁坏了,他们只好赶紧再挖一条。如果迟一步,即使是迟一星期,全部作物的收获可能要报销,这当然就是以后一整年的饥饿了。
虽然我知道帮不了什么,但我还是自动留下来帮他们几天。就这样,我和世上最穷的一群人生活了一星期。工作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太阳西下才停止。利用最原始的工具,我们在这段弯道下掘一条深约三码的沟道。在沟道里面工作的人,固然可以享受地下的荫凉,但曲着身体工作也并不好受。在沟道外面工作的人,可以少受点腰酸背痛,但头上太阳的蒸晒却令人窒息。总之,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是辛苦不堪。每天在工作中,人就不自禁的渴望黄昏,渴望食物和休息。
傍晚,我们围着火堆进食。如果这时有营养学家在座,他会很容易发现我们从食物中所吸取的热能,远远在我们需要的最低限度之外。不过,能吃到和欧洲的口味和嗜好很不同的食物,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第一天晚上,我们有一点点Couscous和一道烤蚱蜢。第二晚是吃叫做geaboise的沙鼠;另一次是一只叫做dobb的大萤火虫。萤火虫很美味,而且,据杜拉人说,一只萤火虫包含四十种珍贵的药素,很滋补。裹着毡子躺在他们小屋边的沙地上,我总是注视着高空而睡去。
在这一片闪亮的星海和我所处身的这片悲惨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呢?
这是罪恶的奥秘,是痛苦的奥秘。人死于饥饿,人被剥去人性的尊严,人被注定不断地过着焦虑的生活,不断为一小片面包而抹杀每天见到日出的喜悦。这是不可解的奥秘。
但我太疲倦了,我不能思索为什么全能和全善的天主,竟一点不干预。我企图在世上这些被尊为神(gods)的人群中找代罪羔羊。其实,其他人很容易帮他们的。如果我写封信到意大利给我的朋友的结果是什么?他们可以马上给我运一步开路机来,几天之内就把沟道开出来。或者,至少他们会给我运一些灰泥柱子来,支撑着沟道两边使它稳固而不至于在引水时,被水冲跨。然而我竟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躺着,注视着天上的星星。
我有理由这样躺着、思索着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吗?
有这样多苦工待完成,我这一双手做得了多少?
到别处去求援助,会不会好些?我常常这样问自己,问得太多了,甚至连自己的圣召也怀疑起来。
但信仰是应该受指引的;信仰不是普通常识。保禄兄弟的母亲的普通常识,不能使她明白儿子在沙哈拉沙漠路迹上奉献的真义而以为是一种浪费;我自己的普通常识使我相信向外界寻求物质援助对泰化人更有用处;人的普通常识使他们相信人可以用钱解决任何事情,而以为去分担别人的痛苦简直是一种浪费。
但福音究竟是普通常识还是一种奥秘呢?
当耶稣来到世上时,他,全能者,他,爱的本身,难道不可以治好所有的病人,喂饱所有饥饿的人,治愈所有的创伤,使所有死去的人复活吗?
不错他曾使拉匝禄和雅依洛的女儿及那应城寡妇的独子复活,但这反而证明他无意使其他的人复活,所谓的其他人,这数目当然不在少数。
这就是为什么神学对于在受苦的人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别的。当我到非洲来加入小兄弟会前,我在亚尔及利亚的首都亚尔及耳一位老朋友家中做客。那时我辗转不安,而世界却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这和我现在决心要跟随的嘉禄的内心直觉有关,嘉禄这个拥有物质和文化的欧洲人,一心要奉献自己,要为他人作事的景像,现在我的思想中,已有了彻底的改变。现在我一心只把自己埋没起来,袋里没有一分钱,衣着像个阿拉伯人,处在一群无名的穷苦回教徒中,消失在加士巴的小巷里。
记得那一天中午,我发现一条衣衫褴褛的人龙,在一座女修道院的附近长长的伸延着。这座修道院的围墙坚厚如堡垒。这些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铁罐。一扇门开了,有一位穿白袍的修女出现在门边,她身边竖着一个又高又大,冒着热气的铁桶。那是分发救济粮的时候,每人一个面包和一小罐热汤。
我注视着这条人龙,一如在梦中。注视着这群深深烙着悲惨的男女,眼泪不自觉的从我颊边流下来,把这个非洲城市光亮的晴空,弄得模糊一片。
我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地方。我离开了故乡,放弃一切,要在贫困中完成把自己奉献给天主。这个意念一直鞭策着我前进,要我在这些贫困的人群中寻找耶稣被钉的受苦的脸孔,去为我不幸的,备受轻视的兄弟们做点什么,以便藉着爱他们加深我和天主的共融。
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开诊疗所,分送面包和药品,教育这些可怜的穷人?在教会伟大的福音传播工作中,我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我尝试向把我引领到非洲来的嘉禄学习。瘦小、谦卑、手里拿着一个小铁罐,站在人龙的后面;这是他,嘉禄出现在我想象中的样子。他无力的微笑着,仿佛为他成为这被压迫和穷困人中的一员而抱歉。
尽管我是怎样怕受苦,怎样不情愿分担别人的负荷,怎样怕背负十字架,我清楚的知道这也是我的地方,就在这样衣衫褴褛的人群里,是他们中的一员。
教会的其他人可能负责传扬福音、建筑、救济、传道;但,上主要我做穷人群中的穷人,工人群中的工人。
是的,尤其是做工人群中的工人。因为现代的世界已不像圣方济各时代的世界一样寻求救济。现代的世界寻求工作、正义与和平。
我正走向世界上一个经验着真正贫穷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的人,工作就像他们身上的粗蔴布衣服,永远摆脱不掉。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无可逃避。这些工作总是最辛苦、最脏、最低薪的。
在泰化度过一星期后,我出发到达曼拉瑟去。我感到再也忍受不住这不幸和贫穷了。从这方面来说,我比那些可怜的人更可怜、更贫弱,因为我竟不能承担他们一直忍受的一切。
我需要祈祷。我渴望独自回到我隐修的小屋里,独对日夜临在的耶稣,把我自己的重荷卸下给他,恳求他,并把自己埋没在他内。我要求他使我变得更卑微、更贫乏、更透徹——以便能再回到泰化去。
是的,回到泰化去度过我有生之年,像他们那样,造一间小屋,除了一张席子,一张毡子外,别无他物。像他们一样,住在弯道边上,挖一条小小的沟道引水。这条沟道总是不断的崩塌,嘲弄着我们的辛劳。
当然,也要请耶稣入住我的小屋,作我主,好让我朝拜他,向他祈祷,爱他,从他那里取得力量压抑自己不要反抗,不要诅咒,总是怀着满心的爱去接受伴着每个日出而来的一切。我也祈求有一天,在这段弯道边缘,有一个十字架升起来,像哨兵一样,当这些孤寂的人们还在等待着他们的兄弟来爱和帮助他们时,守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