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主的平安。基督的荣光。

    我们是在去年十月九日抵达卧亚。五月一日从卧亚到澳门,这些事前一封信中已向您报告过了。在艰苦的旅途中,同事赫安提•圣•马太深为疟疾发热发冷所苦,体力消耗甚大;只有我和佛朗西斯•卡尔倍在这斫传教学院受到真诚的款待,体力充沛。

    不过,这所学院的院长--十年前就住在这儿的威利也诺神父--一开始就反对我们到日本。我们在可以眺望全港口的神父居室中讨论这件事,神父说:「我们必须放弃派遣传教士到日本的念头。对葡萄牙商船而言,海上的航行极为危险,到达日本之前还会遭遇到几个障碍!」

    神父的反对极为有理:因为自从一六三六年之后,日本政府一直怀疑岛原之乱(译注:从一六三七年到翌年,发生在肥前岛原、肥后天草的农民起义事件。对幕府弹压天主教及领主苛政不满,以益田四郎为首率农民军起义,据原城,后为幕府大军攻陷,皆被投。之后,幕府加强禁教政策。)与葡萄牙人有关,不只是全面断绝通商,而且从澳门到日本近海的海上,常有新教徒的英国军舰出没,对我商船加以炮击。

    「可是,靠着神的护佑,我们的偷渡说不定会成功呢!」赫安提•圣•马太眨眨充满着热忱的眼睛说。

    「那里的信徒们现在失去了司祭,就像一群孤立无援的羔羊。无论如何应该有人去鼓起他们的勇气,不要让信仰的火种熄灭。」

    这时,威利也诺神父歪着头没说话。看得出,他一直对身为上司的义务,和对日本可怜的信徒被逼迫的命运,深深感到懊恼。老司祭手肘靠在桌上,用手掌支撑着额头沉默了奸一阵子。

    从神父的房间看得到遥远的澳门港;在夕阳照射下海变成红色,帆船如黑渍点点浮在海面上。

    「我们还有一件工作,那就是探寻我们的老师费雷拉教父是否安然无恙?」

    「关于费雷拉教父的行踪,后来消息杳然。有关他的消息都不明确,我们连分辨真伪的能力都没有。」

    「这么说,他还活着吗?」

    「这也不太清楚。」威利也诺神父吁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吐气或叹息?然后,他抬起头来。

    「以前他会定期寄送书信来,自从一六三三年之后就中断了。他究竟是不幸病死了呢?或是被送入异教徒的牢狱里呢?或者如您们所想象地已光荣殉教了?亦或仍活着但没有途径寄书信呢?现在的情况什么都不明确。」

    那时,威利也诺神父对谣传中费雷拉教父屈服于异教徒的拷刑一事未置一辞。他是否也跟我们一样,不愿把那样的猜测加诸于昔日同事的身上呢?

    「不仅如此……」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日本令天主教徒头痛的人物出现了,他的名字叫井上。」

    井上这名字,我们是在这时候第一次听到的。威利也诺神父说,跟现在这个井上比较起来,前任的长崎奉行,即残杀许多天主教徒的竹中,不过是个残暴、有勇无谋的人罢了。

    为了记住不久登陆日本后可能会碰上的这个日本人的名字,我们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遍。

    威利也诺神父对这个新奉行,从九州岛的日本人信徒最后送来的书信中,多少有点认识。据说:岛原之乱后,镇压天主教的实际负责人就是这个井上。他跟前任的竹中完全不同,狡猾得像条蛇,利用巧妙的方法使以往对威胁、拷刑毫不畏惧的信徒们一个个地弃教。

    「可悲的是,」威利也诺神父说,「他,曾经皈依和我们相同的宗教,还受过洗呢!」

    对这个迫害者,我想以后还会跟您报告……。结果,以上司而言极为慎重保守的神父,被我们(尤其是卡尔倍同事)的热忱感动,最后准许我们偷渡赴日。大局已定!为了教化日本人和主的荣光,今天我们总算来到东方。今后的行程,可能遭遇到的困难和危险,恐怕不是从非洲到印度的船旅所能比拟的吧!不过,当我想起「在这城迫害你们,你们就逃往另一城去」(玛窦福音)和(若望)默示录中的「上主,我们的天主!你是堪享光荣、尊威和权能的」这些话时,就觉得种种危险、困难毫不足道了。

    澳门,如前述位在珠江的出口,城市是散布在港湾入口的岛屿共同构成的。这个城市跟其它的东方城市一样,并没有城壁环绕,分不清那里是城市的界限;如灰褐色尘芥的中国人房子到处可见。反正,跟我们国家的任何都市、城镇都不一样。人口据说有两万左右,其实是不正确的。唯一会让我们兴起怀乡情怀的是,位在市中心的总督府和葡萄牙式的商馆,以及小石子路。炮台的炮口朝向港湾,幸好连一次都未使用过。

    中国人大半对我们的宗教漠不关心,关于这点,日本的确像圣方济•萨比耶尔所说的「是东方国家中最适合天主教的国家,」。可是,讽刺的是日本政府锁国政策的结果,却让远东的生丝贸易完全由澳门的葡萄牙商人独占。因此,澳门港今年的输出总额是四十万serafun,远超过前年和去年的十万serafun。

    今天,在这封信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昨天终于碰到了一名日本人。听说以前澳门曾经有相当多的日本修道上和商人前来,自从锁国政策之后,他们就不再来了,而且连少数残留者也都回国去了。我们请教过威利也诺神父,他也说这城市已无日本人居住;但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们认识了一个混在中国人当中的日本人。

    昨天下雨,我们到中国人住的地区找寻偷渡到日本的船;总之,我们一定要找到一条船,还要雇船长和水手。雨天的澳门使这中国人地区看来更加凄凉。海和街道都被淋成灰色,中国人都躲到狭窄的小屋子里,满是泥泞的路上不见半个人影。看到这样的街道,不知怎的,我想起人生,感到悲哀。

    我们找到经由介绍的中国人说明来意之后,他马上说,有一名日本人想从澳门返国。随即答应我们的要求叫他的小孩去请日本人来。

    对我生平头一遭遇到的日本人要怎么形容他才好呢?一名跌跌撞撞的醉汉走进屋子里,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吉次郎,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从他勉强回答我们的问题中,知道他是靠近长崎的肥前地方的渔夫。岛原之乱之前在海上漂流时,被葡萄牙船所救。虽然他喝醉了酒,一双眼睛却很狡猾。我们交谈时,他常把眼光避开。

    「你是信徒吗?」

    同事的卡尔倍这么一问,他突然静默不语。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卡尔倍的问题会使他不高兴?起初他似乎不太愿意说,后来在我们的恳求下,他才慢慢说出九州岛地方天主教被迫害的情形:他在肥前的仓村看过二十四名教徒被藩主处以「水磔」的样子。所谓「水磔」是在海中竖立木桩,把天主教徒绑在木桩上;涨潮时,海水淹到大腿处,犯人逐渐疲惫,大约一个礼拜左右就会闷死掉。像这么残酷的方法,说不定连罗马时代的暴君尼洛还想不出来呢!

    谈话中,我们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即,吉次郎对我们讲着令人颤栗的情景时,他的脸部突然扭曲,就闭口不谈,然后挥挥手彷佛要从记忆中驱走恶魔。或许在遭受到「水磔」刑罚的二十几名信徒中有他的亲朋好友在内吧?我们可能触到他的伤心处了。

    「你一定是信徒!」卡尔倍紧迫钉人地问。「我说对了吧?」

    「不!」吉次郎摇摇头,「不!我不是!」

    「听说你想回日本,很幸运地我们有足以购船、雇水手的钱。因此,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到日本……」

    听到这里,这个因酒醉而眼睛黄浊的日本人,突然露出狡黠的眼光,在屋角抱着膝盖,为自己辩解似地说是为了探望故乡的亲人,才想回国。

    而,我们有我们的打算;马上跟这个胆小的男子谈条件。在这微脏的房子里,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回不去,地板上他喝光的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反正我们登陆日本连方向都会摸不清,必须有人替我们连络;找到能够掩护我们、帮助我们的信徒。我们需要这个男子当我们最初的向导。

    吉次郎抱着膝盖面向墙壁,对这个交换条件考虑良久,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对他而言,这是危险性相当大的冒险,但他也知道一旦放弃这次机会,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日本。

    靠着威利也诺神父的帮助,眼看着有一艘大帆船就要到手了。那知道人的计划是多么脆弱、不可靠呀!今天接到船被白蚁蛀坏了的报告。而这里几乎买不到铁或沥青……

    这封信是每天断断续续写的,因此,好像没日期的日记。请您耐着性子阅读。一个礼拜前,我已跟您报告过我们到手的帆船被白蚁蛀坏的情形相当严重;幸好托神的护佑,已找到克服困难的方法。我们打算暂且从内侧钉上木板航行到台湾。如果这种应急措施行得通就直接到日本。此外,还要祈求主的庇护,不要让我们在东海上碰到暴风。

    今天我要向您报告一个坏消息。上次信中已向您报告过,圣•马太在长途旅行中体力消耗殆尽,罹患疟疾;最近,他又发高烧起恶寒,躺在传教学院中的一室。我想您可能想象不出从前健壮的他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他的眼睛红肿,敷在额头上的湿巾,一下子就烫得像是刚从热水里捞起来似的。他现在这样子要带到日本是不可能的。威利也诺神父也说,如果不把他留在这里疗养,就不准其余两人出航。

    「我们先到那里,」卡尔倍安慰马太:「做准备,等你康复后前来。」

    谁也无法预测他能否安然无恙活到那时候,而我们是否也会像其它许多信徒那样,变成异教徒的俘虏呢?

    马太久病未加理容,从脸颊到下颚长满胡须,双颊下陷,默默地注视着窗子。从窗户看出去,夕阳宛如温润的红玻璃珠,向港口和大海下沈。他那时候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认识他已久的您应该知道。我想起在泰约河口启航那天接受达斯可主教和您的祝福;艰辛而漫长的旅途,不断受到饥渴和疾病侵袭的海上岁月;我们为何要忍受这些痛苦呢?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东方了无生趣的城市呢?我们司祭诚然是为了要服务人群而出生的可怜种族,可是再没有比不能服务的司祭更感到孤独、悲哀的了!特别是马太,到卧亚之后对圣方济•萨比耶尔的尊敬更深。他每天到在印度逝世的圣人墓前祈祷,保佑他安然抵达日本。

    我们每天都祈祷他的病早一天康复,可是,病情并不乐观。不过,神必能赐给我们的智慧察觉不到的好命运吧!两星期之后就要出发了,或许全能的主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当。

    船只的修理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白蚁蛀坏的地方,钉上新的木板,整只船都不一样了。威利也诺神父帮我们找到的二十五个中国水手答应送我们到日本的近海。这些中国水手瘦得就像已有几个月没吃饭的病人,但是,骨瘦如柴的手臂力量却很惊人,再怎么重的粮箱都搬得动;他们的手臂让人连想到铁制搅火棍。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有风就能出航了。

    我上次提到的那个日本人吉次郎,也和中国水手们一起搬运行李,帮忙整理船帆。我们一直很注意地观察着这个可能成为左右我等往后命运的日本人。现在,我们了解到他的个性相当狡猾,而这狡猾是从他软弱的个性产生的。

    前些日子,我们偶然看到这么一幕:当中国人工头看着时吉次郎就表现得非常认真地工作;可是只要工头一离开现场,马上就浑水摸鱼。起初没吭声的水手们,后来可能是忍耐不住了就责问吉次郎来了。他态度和天主教忍耐的美德相去太远,根本就是懦弱的卑怯。他抬起埋在沙中的脸,用日本话不知嚷些什么?鼻子和脸颊沾满砂子嘴里流出肮脏的唾液。这时,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我们第一次见面,谈论日本信徒的时候,他突然闭口不说话的理由。可能他自己在谈论之前先害怕起来了。总之,这次单方面的打架,由于我们的排解,很快就平息了。然而,吉次郎在那次之后就常对我们露出卑屈的笑容。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卡尔倍难过地问着;吉次郎感到吃惊似地强调他是日本人。卡尔倍太相信许多传教士所说的日本人是「连死都不怕」的民族。日本人当中,有海水浸到足踝,遭受到五天的拷刑也不屈服的人;但也有像吉次郎这般懦弱的人。而我们不得不把到日本之后的命运托付给他。虽然他答应跟愿意掩护我们的信徒连系,不过照现在这情形看来,他的约定究竟有几分可信呢?

    不过,您可不要看我这么写就以为我们的斗志已沮丧。不知怎的,我每次想到要把往后的命运托付给像吉次郎这样的男子就觉得可笑。想起连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都曾把自身的命运托付给不能信任的人。总之,这时候除了相信吉次郎之外别无他法,就姑且相信他吧!

    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是,他非常好酒。一天的工作完毕后,他把工头发给他的全部的钱,都拿去喝酒了。而他烂醉如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为了想忘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才喝酒的。

    澳门的夜晚,在看守炮台的士兵们凄凉而悠长的喇叭声中降临了。这里的修道院规定跟我国一样,用完晚餐后在圣堂做祷告,然后司祭和修士手里拿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中庭的石子路上有三十名男仆走过来。卡尔倍和圣•马太房间的灯熄灭了。这里真像是地的尽头。

    烛光下,我把手放在膝上,静静地坐着,静静地体会自己现在来到您所不知的,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来的极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沈痛的,无法向您说明:恐怖的大海,走过的港口,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胸口好像被缚般疼痛。我现在在这谁也不知的东方城市,恍如梦中,不!当我意识到这不是梦时,我想大叫这是奇迹!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我现在真的是在澳门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有只大蟑娜在墙壁上爬行。焦躁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

    基督复活后出现在信徒们聚餐的地方,衪这么说:「你们到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信而受洗的人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我现在遵从衪的话,眼前浮现出衪的容貌。衪,究竟长着什历样的脸?圣经上根本都没提。如您所知,初期的天主教徒从牧羊人当中「描绘」出的基督样子:穿着短外套,小件衣服,一只手抓着扛在肩上的羊脚,另一只手拿着手杖;这是我们国内随处可见的年轻人打扮,这是初期的教徒心目中的基督容貌。之后,揉合了东方的文化制造出有几分东方味道的基督容貌--长鼻子、鬈发和黑胡子。后来,许多中世画家笔下所描绘出来的基督容貌更具王者的威严。不过,今夜浮现我眼前的衪,是收藏在波尔果•珊薛波尔克洛的那一幅脸!当神学生时见过的那一幅画,至今仍然记忆鲜明。基督单脚踏在墓上,右手拿着十字架,正面朝向这边;衪的表情就像在奇贝丽阿提湖边三次向信徒们说:「喂养我的小羊,喂养我的小羊,喂养我的小羊。」时一样坚定有力。我从那张脸感受到爱。就像男性被情人的脸吸引住一般,我一直被基督的脸吸引着。

    距离出发的日子只剩下五天。我们除了心之外没有要带到日本的行李,因此专注于心的调适。有关圣•马太的事我不想再写了。神最后并没有赐给我可怜的同事恢复健康的喜悦,不过,神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主可能已暗中为他安排好了他要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