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听说这个国家到了六月就进入雨季。雨,在一个多月之间几乎不稍歇息地下着。进入雨季后,官方的搜索可能较松懈吧?我打算利用这段期间到这附近走走,寻找隐匿的天主教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诉他们已经不孤独。

    我从没想过司祭的工作这么有意义。或许目前日本信徒的心情就像失去航海图,遇大暴风雨的船吧!如果他们连鼓励自己、增加勇气的司祭或修道士一个也没有,恐怕会逐渐失去信心,在黑暗中徘徊吧!

    昨天又下雨。当然,这阵雨并非即将来临的雨季前兆;不过,一整天在围绕着这小屋的杂树林中发出阴郁的声音。有时树木震颤,摇落雨滴。每次卡尔倍和我都紧贴在木板门的缝隙,向外窥视究竟是怎么回事,等到知道那是风的杰作时,总会有种类似愤怒的心情产生。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呢?是的,我们两人都变得急躁、神经质;对方只要出点小差错,就以严厉的责备眼光相向。每天神经都像张满弓的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在此将有关友义村信徒的事更详细报告给您:他们是贫穷百姓,在不满三公顷的田地上辛苦栽种麦和芋头,没有人拥有水田。看到他们连面向海的山腰都开垦成耕地时,对他们生活的困苦,不禁感到鼻酸。尽管如此,长崎的奉行还对他们课赋重税。是的,长久以来,这里的老百姓们,就像牛马一样工作,像牛马一般死掉。我们的宗教之所以能够在这地方的农民当中,如水一般浸透进去,不是别的,是因为我们让他们体会到有生以来的温暖: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当人看待;是因为司祭们的仁慈打动了他们。

    我尚未见过友义村全部的信徒。为了避免被官吏们发现,半夜里每次只派两个信徒上山来到这小屋。听到这些知识低落的百姓口中说出「德乌斯」、「安修」、「培阿特」等我们的语言时,就不由得发出微笑。告解叫「拱比珊」、天国叫「哈拉伊索」,地狱叫「因赫鲁诺」。只是他们的名字不易记得,而且每一张脸孔看来都一样。我们把一藏误以为是清助,把叫阿待的女人当成是唉。

    茂吉的事,我已经写过:现在,我要写其它两个信徒的事。一藏是五十岁的男子,晚上,他带着愤怒的脸色来到小屋。望弥撒时,以及结束后,他几乎部不开口说话。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而是他的脸给人这种感觉。他有很强的好奇心,满布细小皱纹的眼睛常睁得大大的,注意我和卡尔倍的一举一动。

    听说阿待是一藏的姊姊,不过,老早就丧夫,是个寡妇。她曾用篮子背食物给我们吃,有两次是和侄女线偷偷来的。她也和一藏一样好奇心很强,和侄女一起来看我和卡尔倍吃东西。坦白说,食物之简陋是您想象不到的,只有几条烤蕃薯和水而已:他们看到我和卡尔倍喝完水,脸上就现出满足的笑容。

    「我们吃饭的样子,真的那么稀奇吗?」有一天卡尔倍不悦地说。

    她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脸笑得像皱了的纸一样。

    我再稍微详细地向您报告信徒们的秘密组织吧!这组织中有「爷爷」和「爸爸」的职位:「爷爷」负责受洗工作,「爸爸」负责教信徒们祈祷和讲道理,这些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这个「爸爸」还负责一项工作,即查阅日历把教会的节日告诉大家。听他们说圣诞节、耶稣受难日、复活节等都是依这个「爸爸」的指示举行的。当然,在这样的节日里,由于没有司祭他们是不可能望弥撒。因此,只在某人家中偷偷拿一副旧圣画给大家看,之后做做祈祷而已。(他们祈祷是使用拉丁语「巴提尔•诺斯提尔」、「阿贝•玛利亚」说的。)唱祷词时的中间短暂空隙,还得故意若无其事地闲谈。这是因为不知官差何时会闯进来,还要应付万一闯进来时,能够证明只是一般性的窥会而做的准备。

    自从岛原之乱后,地方政府开始彻底搜索隐匿的天主教徒,捕吏们每天到各部落巡察一次,有时会突然闯入民宅。

    例如,去年还公布所有居民与邻居之间不得筑墙或篱笆。这是为了方便看清左邻右舍的动静,只要看到邻居举止怪异就得马上反应。有人能密告司祭住处的,赏银三百枚;发现修士的赏二百枚;信徒赏一百枚。这样的金额对贫穷的农民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因此,信徒们根本不敢相信其它村子的村民。上次我向您已提过无论是茂吉、一藏,或者是那老人都面无表情,活像戴着面具的脸。这道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因为他们连喜悦、悲伤都不能形诸于色。长久的秘密生活,使得信徒们的脸都变得像假面。这实在是令人辛酸、悲伤的。我不懂神为什么把这种苦难加在信徒们身上呢?下次信中我准备向您报告我们正寻找的费雷拉教父的命运和井上(您还记得吗?就是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所称,全日本最可怕的男子)的事。请转告副院长伦吉斯•德•桑克提斯,请接受我的祈祷和敬爱。

    今天,又下雨了。我和卡尔倍躺在充当床铺的稻草堆中,在黑暗中搔身体。这阵子有小虫在颈子和背部爬行都睡不好。日本的虱子白天躲起来,一到晚上就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身上横行肆虐,真是无礼的家伙!

    在这样的雨夜,没有人会上山来,因此,不只是身体,连每天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弛了。听着杂树林中发出令人震颤的声音,或者想想费雷拉神父的事。

    友义村的百姓们也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不过,到一六三三年为止,神父躲在距离这里有十六reguwa的长崎,这是事实:而他跟在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失去连络的正是这一年。他还活着吗?或者如谣言所说的,像狗一般在异教徒面前爬行,放弃发誓终身奉行的信仰。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会在哪里呢?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倾听这让人心情沉重的雨声呢?

    「如果,」我毅然对正和虱子搏斗的卡尔倍说出内心的计划,「到长崎走一趟,或许能找到知道费雷拉老师下落的信徒。」

    黑暗中,卡尔倍停止扭动着的身体,轻轻咳了两、三声,然后说:「要是被抓到就完了。这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连掩护我们的、这里的百姓都会遭殃。总之,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这个国家中,传教的最后踏脚石。」

    我叹了一口气。他从稻草中坐起身子,一直注视着我。我想起茂吉、一藏,以及村中其它年轻人的脸。有人愿意替我们到长崎走一趟吗?不,这行不通的。他们还有血肉相连的家人,跟我们司祭没有妻儿是不一样的。

    「拜托吉次郎看看吧?」

    卡尔倍小声地笑了。我脑海中浮现出:在船中,脸埋在脏物,向二十五名水手们打躬作揖乞求谅解的那个胆小鬼。

    「胡涂!」我的同事说,「他怎么靠得住呢?」

    接着,两人之间是长长的沉默。雨,在小屋的屋顶,像规律的沙漏般下着。在这里,夜和孤独已经密切地结合在一起。

    「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费雷拉老师一样被抓?」

    卡尔倍笑了。

    「我对爬在背上的虱子比那些事更感兴趣啊!」

    他来到日本以后,经常都很开朗。说不定他是故意装出开朗的模样,藉此增添我和他自己的勇气。而我自己呢,老实说并没想过会被抓。人,真是奇妙。内心深处似乎都认为别人或许躲不掉,只有自己无论多么危险,一定能化险为夷。就像雨天时;心中描绘着远处微阳照射的山丘,从未想过自己被日本人逮捕的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躲在小屋子里,总觉得永远都安全的。我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是好奇怪的事。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现在总算停止了。有一道阳光从小屋子的木板门缝中照射进来。

    「走!到外头透透气吧!」我这么一说,卡尔倍高兴地微笑,点点头。刚把潮湿的门推开少许,就听到杂林中鸟类如泉涌般的啭啼。我从未像现在体验到活着是这么幸福呀!

    我和卡尔倍在小屋旁边坐下来,脱掉身上的衣服。毛线的缝隙躲着如白色尘埃的虱子,用小石子一只只地压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或许官吏们每次杀害信徒时,也会有这种快感?

    林中还有少许雾流动着,从雾的空隙看到了蓝空和远处的海洋。像是友义村的聚落如牡蛎吸附在海边。

    我们停止残杀虱子,贪婪地注视着人的世界。

    「没什么嘛!」

    卡尔倍裸露身体晒太阳。金色的胸毛发出亮光,那样子看来很舒适,还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

    「看样子,我们还是过分小心了!以后有时候也要享受一下日光浴的乐趣。」

    连续几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我们的胆子逐渐大起来,走到飘散着嫩叶和湿泥味的树林斜坡,卡尔倍称这间小炭屋为修道院。散步一阵子之后,他说出以下的话引起我发笑。

    「我们回修道院吧!回去吃热烘烘的面包和油脂浓稠的汤吧!不过,这可不能告诉日本人哟!」

    我们想起在里斯本和您一起度过的圣撒贝里欧修道院的生活。当然,这里连一瓶葡萄酒、一块牛肉都没有。我们吃的是友义村百姓带来的烤蕃薯和蔬菜而已。不过我们打从心底产生信心,相信一切都安全,有神保佑着。

    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杂树林和小屋之间的石头上聊天。夕阳筛过林中,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划出黑色弧线向对面山丘飞过去。

    「有人盯着!」突然,向下俯视的卡尔倍叫了出来,他的声音低而尖锐。

    「不要动!维持原来的姿势!」

    在鸟刚刚飞过去,相隔一树林、夕阳照射着的山丘上,有两个男子站在那里朝我们这边看。很显然的他们不是我们认识的友义村的百姓。我们祈祷夕阳不要把我们的脸照得清楚,把身体维持原来的姿势僵硬如石。

    「喂……你们是谁?」

    对面的两人从山丘顶上高声喊道。

    「喂……你们是谁?」

    我们犹豫着该怎庆回答;但又怕回答之后引起对方的猜疑,于是紧闭着嘴不答。

    「他们下了山丘,正往这边来……」卡尔倍坐在石头上,低声说。「不!不是往这边来。他们回去了。」

    他们走下山谷,身影渐去渐小。但是,我们不知站在夕阳照射的山丘上的两名男子,到底看清了我们多少?

    那天晚上,一藏带着隶属于「爸爸」的男子「孙一」上山来。我们说出今天黄昏发生的事,一藏细小的眼睛注视着小屋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站起来,向孙一说了些话,然后两人就开始把地板橇开。飞蛾在鱼油灯旁飞舞着。他拿起挂在木板门上的锄头开始挖地。他们挥舞着锄头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挖到足以容纳我们两人时,他们在底下铺上稻草,上边用木板盖起来。他们说:这是供我们今后万一有情况发生时的藏身之用。

    从那天之后,我们对一切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到小屋外面,晚上也不点灯。

    五天后又发生这样的事!这天,我们偷偷替隶属于「爸爸」的两名男人和阿待带来的婴儿举行洗礼,一直进行到很晚。这是我们来到日本后,第一次做的洗礼。在这没有蜡烛也没有音乐的小炭屋中,唯一洗礼仪式的道具是老百姓的小小破碗,是用来装圣水的。可是,在简陋的小屋中,婴儿哭泣着,阿待哄着小孩,一名男子到小屋外把风,听到卡尔倍以庄严的声音唱洗礼的祈祷词时带给我的喜悦,远非任何大圣堂的祭典所能比拟。这可能是只有到异国传教的司祭,才能体会到的幸福吧!用洗礼的水沾湿婴儿的额头,婴儿皱起脸使劲地哭。小头、细眼,和茂吉、一藏一样将来准是一副标准的农夫脸。这个小孩有一天也会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在这面对着黑暗的海、贫瘠而狭小的土地上,像牛马般劳动,像牛马般死去。然而,基督不是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去的。我那时候悟出: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是很容易的;为悲惨的、腐败的东西而死才是困难的。

    他们回去之后,我们疲倦地钻进稻草中。小屋里还残留着那些男人带来的鱼油臭味。虱子又开始在背部和腿上慢慢爬行。不知睡了多久?卡尔倍惯有的乐天大鼾声把我给吵醒了。好像有人摇晃着小屋的门。起初我以为是从下面山谷吹上来的风,穿过杂树林敲击着门呢!我爬出草堆,在黑暗中把手伸到地板。这下边有一藏为我们挖掘的秘密洞穴。

    摇动门的声音停止了,传出男人低沈而悲伤的声音。

    「神父!神父!」

    这不是友义村百姓们的暗号。要是友义村的信徒,他们会按我们约定,轻轻敲三下门。终于醒过来的卡尔倍,却连身子动都没动一下,竖耳倾听着。

    「神父!」悲伤的声音又响起。「我们不是可疑的人。」

    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静默着;因为再怎么差劲的捕吏也能设下这么简单的陷阱。

    「你不相信我们吗?我们是深泽村的百姓……我们已好久没看过神父了。我们要求告解。」

    在我们静默中,或许他们死了心,摇晃门户的声音停止了,悲伤似的脚步声向远处消失。我把手放在门上,想到外面去看看。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强烈地指责着:不错!就算他们是捕吏设计的陷阱也无所谓;如果他们真是信徒,您怎么办呢?我是为服务大众而生的司祭。如果因为肉体的恐惧而疏于服务是可耻的。

    「算了!」卡尔倍严厉地对我说:「别傻了!」

    「傻也没关系。我不是为了义务。」

    我打开门。那天晚上,月光多么皎洁,大地和森林都沐浴在银色的光辉中。有两名衣衫褴褛、像乞丐似的男人,像狗一样蹲着,转过头来。

    「神父!您不相信我们吗?」

    我发现到其中一位男的脚上流了好多血。可能是在登山途中被残株割伤的。他们已疲倦得快要倒下去了。

    这也难怪,从距离二十reguwa海中名叫五岛的岛屿,费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这里。

    「我们前一阵子就到了这座山。五天前还躲在那山丘,观察这边。」

    其中一人指着小屋对面的山丘。那天黄昏,在山丘上观察我们的就是这两个家伙。

    我带他们进入小屋;把一松带来给我们吃的蕃薯干给他们时,马上伸手抢过去两手捧着,像野兽般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这两天他们可能没有东西下肚。

    总算可以开始「问话」了。究竟是谁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呢?这是我们首先想知道的。

    「是当地的天主教徒吉次郎说的。」

    「吉次郎--」

    「是的,神父。」

    在鱼油灯影下,他们啃着蕃薯干,像野兽般蹲着。其中的一人牙齿几乎都掉光了。他露出两颗牙齿,笑得像小孩,另一人在外国司祭的我们面前,紧张得全身绷得紧紧的。

    「不过,吉次郎不应该是信徒……」

    「不!神父,吉次郎是天主教徒。」

    这回答有点意外。事实上,我们也半猜着他或许是天主教徒。

    事情的真相逐渐明朗。吉次郎果然是弃教的天主教徒。八年前,有怀恨他们一家的人密告他们兄妹而受到调查。吉次郎的哥哥和妹妹们拒绝用脚踏圣像,只有吉次郎在官吏稍微威胁一下时,就嚷着我要弃教。兄妹被捕入狱后,只有他被释放了,但并未回到村子里。

    火刑当天,有人看到这个胆小鬼躲在围绕着刑场的群众里头。他的脸上满是泥土像野狗一样,无脸见兄妹的殉教,很快就溜掉了。

    我们还从他们那里打听到惊人的消息。他们的部落大宿村所有村民,都背着官吏的监视还信奉着天主教。而且,不只是大宿村,连附近的宫原、筒峙、江上等部落或村子里,还藏着许多表面上假装是佛教徒,其实是天主教徒的人。他们已经等待了好久、好久,希望有一天从遥远的海上,会有司祭来祝福他们,拯救他们。

    「神父!我们已很久没有望弥撒和告解了。大家都只做祷告而已!」

    脚上满是血的男人说。

    「神父!早一点来我们村子呀!也教教我们的小孩做祷告。我们等待神父到来的日子已经好久了。」

    黄牙缺落的男人,张开空洞的嘴巴点点头。鱼油燃烧着,发出如豆子滚动的声音。卡尔倍和我怎能对他们的哀求摇头说不呢?我们以前都太胆怯了。我们和脚受伤,露宿山野前来寻找的日本百姓比较起来,真是大胆怯了。

    天空泛白,清晨乳白色的冰冷空气溜进小屋里。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执意不肯钻入稻草堆中;只抱膝而睡。没多久,晨曦从木板的缝隙射进来。

    第三天,我们和友义村的信徒们商量到五岛的事宜。最后决定卡尔倍在这里留守,我到五岛去和信徒们一起生活五天。他们对这件事并未表现出高兴的脸色,甚至有人说会不会是个危险的陷阱?

    在约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悄悄地到友义村的海岸来迎接。而这边也有茂吉和另一名男人,在海岸边送我上小舟,那时我已换上日本百姓的衣服。在没有月光的海上黑漆漆的,只有规律的划桨声响着。操桨的男人一直静默着。出海后波浪翻腾。

    突然,我感到害怕。有一个疑惑掠过脑际;说不定这名男人是友义村民所担心的,准备出卖我的官府的爪牙。为什么脚受伤的男人和缺牙的男人没有跟着一起来呢?日本人毫无表情佛面般的脸,让人感到不舒服。我蹲在船头一直发抖,并非寒冷,而是恐怖。不过,我告诉自己这一趟路非去不可。

    晚上的大海一片漆黑,天空不见半点星星。暗夜中,摸索了大约两小时之久,我终于感觉到黑黝黝的岛影,从小舟旁缓缓向后移动。男的告诉我这里是五岛附近的桦岛。

    小舟靠上沙滩时,由于晕船、疲倦和紧张,我感到一阵晕眩。从等候着我们的三个渔夫脸上,我找到好久不见的吉次郎卑屈、胆怯的笑容。部落里灯已熄掉,在部落某处突然传出狗叫声。

    五岛的百姓和渔夫们期待司祭来临的情形,正如缺牙的男人所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忙得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似乎无视于官府的禁教令,不断地到我藏身的家中来。我替小孩们主持洗礼,听大人们的告解。尽管整天都没休息,信徒来找的人数仍然不减。他们就像长久在沙漠中旅行的商队,好不容易才发现到绿洲般,贪婪地「吸饮」着我。我把破旧的农家充当圣堂,他们把弥漫体内,满是臭味的嘴巴凑过来忏悔;甚至连病人都挣扎着到这里来。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神父……」

    我感到滑稽的是,吉次郎跟以前判若两人,受到部落民众英雄式的欢迎,很得意地穿梭在他们当中。不管怎么说,要是没有他,我这个司祭也到下了这里,所以,也难怪他神气。对于他以前所做的事--一度弃教的事,似乎都因此而一笔勾消了。这个醉鬼很可能向信徒们吹嘘在澳门的事,把带两名司祭经过漫长的海上旅途才到日本来的事,也说成是自己的大功劳。

    不过,我无意斥责他。我对吉次郎的吹嘘和邀功,虽然感到困惑,不过身受他的恩惠倒也是事实。我劝他忏悔,他也老实承认自己以往的罪过。

    我命令他要常想着主的话:「凡在人面前赞美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赞美他;在人前否定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否定他。」

    那时,吉次郎蹲下来用手打自己的头,宛如挨了揍的狗。这个天生的胆小鬼,不管怎样不会有勇气的。我严厉地对他说:你的天性善良,可是意志太薄弱了,而且也太胆小了,对小小的暴力就害怕得发抖;然而能医治这些缺点的,不是你喜欢的酒,而是信仰的力量。

    我长久以来的猜测并没错。日本的百姓们渴慕着某些东西。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像牛马一般无声无息死去。从我们的宗教找到了唯一能解除脚镣的途径。和尚们和把他们像牛马一样看待的人同流合污。长久以来,他们甚至认为这辈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替三十个大人和小孩施洗。不只是这里,还有信徒从宫原、葛岛、原冢等地偷偷绕到后山过来的。我已听过五十个以上的告解。安息日弥撒结束后,我第一次用日语在那些信徒面前祈祷、说话。百姓们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和他们谈话时,脑海里浮现出衪在山上圣训的容貌,以及或坐、或抱膝听得入迷的信徒的姿态。为什么我会想起衪的容貌呢?可能是因为圣经上并末说明衪的容貌,也正因为没有说明,可以让我自由的想象。我从小听过的无数有关衪的容貌,让衪像情人般深藏在心中而美化。在我当神学生或在修道院时,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常想起--漂亮的面孔。总之,我很明白这样的聚会是很危险的。官吏们迟早会嗅出我们的行动。

    在这里也没有有关费雷拉教父的消息。我见过两个曾经见过他的年老信徒。结果,只打听到费雷拉教父在长崎的新町,替被弃路旁的弃婴和病人盖住的地方。当然这是禁教令尚未雷厉风行之前的事:不过,我光是听到这些话,心中就浮现出他的容貌。下颚蓄满褐色胡须、稍微凹下的眼睛,跟我们当神学生时一样;他还把手放在可怜的日本信徒肩上呢!

    「那个神父,」我故意这么问他们两人。「很可怕吗?」

    老人抬起头来看我,猛摇头。他震颤的嘴唇似乎在说:从未见过像他这么慈祥的人。

    我回到友义村之前,把那组织告诉了这部落的人。是的,我说的就是友义村信徒们在没有司祭期间偷偷组成的组织;选出爷爷、爸爸。为了让信仰在年轻人、小孩、或婴儿身上延续下去,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只有依赖这种方法了。这部落的人对这种方式很有兴趣,可是,一旦要选谁当爷爷、爸爸呢?这就跟里斯本的选民一样开始吵起来了。他们当中,吉次郎更是强硬主张自己应该当干部的。

    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百姓也和友义村的信徒一样,经常向我要小十字架、纪念章或圣画之类的东西。当我告诉他们那些东西都留在船上时,他们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我因此把自己的念珠拆开,一粒粒分给他们。日本信徒崇敬这些东西并非坏事,可是,我有种奇妙的不安,怀疑他们是否弄错了什么?

    六天后的晚上,我又悄悄地搭乘小舟,在黑夜的海上启程返回。划桨的咿哑声和海浪轻拍小舟的声音,是多么单调呀!吉次郎站在船头小声地哼着歌。我想起五天前,同一只小舟渡过这里时,自己曾突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微笑了。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

    到了日本之后,一切比想象的顺利。我们并没有去做危险的冒险;还不断地找到了新的信徒。何况,到目前为止并末特别意识到警吏的存在,甚至于觉得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太惧怕日本人的弹压了。突然,有一种分不清是高兴或是幸福的心情涌上心头,我想那该是体会到自己是有用的喜悦的心情吧!在您完全陌生的地球尽头的国度里,对这里的人而言,我是有用的。

    或许是这缘故,回程就觉得很快。当小舟发出声响,感到舟底似乎撞到东西时,才遽然发现已经回到友义村了。

    我躲在沙滩上,单独等待着茂吉他们前来接我。我甚至觉得这么小心翼翼是否多此一举?想起卡尔倍和自己来到这国家的那天晚上的心情。

    「神父--」

    我高兴之余,一跃而起,伸出满是沙子的手正要握手时,「赶快逃走!请赶快逃走!」

    茂吉急促地说,同时把我的身体推开。

    「官吏们到村子……」

    「官吏……」

    「是呀!神父,官吏们已经发现了!」

    「连我们的事也被发现了?」

    茂吉急忙摇摇头。我们四处转的事还没被发现。

    我像是被茂吉和吉次郎牵着手似地,朝部落的相反方向跑。跑到田里,尽可能躲在麦穗之间,朝我们小屋所在的山的方向前进。这时,开始下起毛毛雨来了,日本的梅雨季终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