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中契合与性向  2、爱的挑战 掳夺的形式
    别误会我执笔时铁石心肠,我打算称这一章为“爱的可能性和可取性”。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再不是:我发现自己与一个陌生人堕入了爱河,怎么办?反而是:这样的爱到底是否有可能出现?许多人在发问,人是否注定永远相逢如陌路人?在每次亲密的相遇中,是否必然闪着误解的火花?在每次合一的尝试中,是否已存着痛苦的分离?在所谓爱的中心,是否同时必然无奈地存着恨的成分?

    在许多孤单的时刻,我们不禁疑惑,在这个崇尚竞争、要求严苛的世界,到底还有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让我们放松、坦诚互见、向别人无条件地付出。也许这角落很隐蔽很细小,若然这角落真的存在,人必然受感召。在人际错综复杂的关系里竭力寻觅,为的是要得着它。

    我们可以如何开始这个寻索?我打算首先仔细描写和了解两种主要的存在形式:权力的形式和爱的形式,换言之,即掳夺和宽恕的形式。其次,再审查一下这些表现形式如何与破坏和创造有关。察看完毕,我们才可以问那关键的问题:爱是一场乌托邦美梦,抑或是有可能实践的呢?

    掳夺的形式

    首先,让我们看看生存中掳夺的形式,亦即是权力的形式。让我先介绍一种人,这种人出于恒常的恐惧中,每样事情都害怕应付不了,我所指的,确是样样事情。他似乎感到快要溃散下来,无法把生命中许多断块综合起来,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总体,他神经紧张、战抖、焦虑不安,丧失了惯有的专一和创作的能力。他说:“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每个人都喜欢我,我的朋友太看中我了——但他们并不真正认识我。若然他们发现我真正是怎么样的人,知道我的真正感受,他们可能对我不屑一顾。我知道自己内心恨多于爱,意图伤害多于缠裹,意图杀戮多于医治。你知道吗?我是一个伪君子。”很少人胆敢说出这番话,也许我们会悄悄地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发现自己惶恐不可终日。“若果他们真正认识我,就不会再爱我。”我们恐怕被陷害、被抓痛脚。

    让我们仔细检视这无孔不入的掳夺形式。假设你拿着杯的把手,提起那只杯,你可以与它保持距离,四面八方地把玩观察。这杯在你手里成为最听命的工具,你可以随意把它左旋右转,翻来覆倒。你可以完全操纵它,因为它在你掌握之中,在你的权力之下。我们很多的人际关系都停留于这一个层次。有时候,当你对一个四岁的小孩大发脾气,捏着他的耳朵,拼命摇他的头,有如摇着茶杯时,他会感到被冒犯、受侮辱、有如物件般受看待。在一个烟雾弥漫的派对中,你捏着一个生手的鼻子,拉他的腿,拧他的脸颊,他感到尊严被掳夺了。更糟透的不仅是践踏他人肉体,而是我们对他人心智上的掳夺。我们喜欢挖苦他人脆弱的地方、隐藏的弱点,把人当为一件物件,拿起来远距离观看,把它弄得团团转,以达致我们的心愿。你看,这掳夺的形式,事实上是一种权力的形式,这形式有一种勒索的架构,我们把他人的弱点收起来,他人阻碍我们前进时,我们就把他的弱点拿出来对付他。

    生活上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也无法否认存在中的这种掳夺形式如何蛮横霸道。有时候,朋友相聚闲谈,谈到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朋友,忽然,一个陌生人走进来,插嘴说:“你们在说谁呀?玛莉?啊,那个性感花瓶……”你立即打从心里凉了一截。玛莉顿时变成一个客体、一个物件,于是,对话沉寂下来,通常会演变成一轮舌战。当一个心理学家兴高采烈地发现,他的病人是一个典型的强制性神经衰弱患者,并为病人冠以一个新的标签,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准确诊断感到自豪时,他正以病人的弱点来作出掳夺,以分类代替了治疗。每当人们查察你的生命历史,查阅你的过去,找出你的弱点,用来对付你,你要远离他的势力,因为他们以掳夺的形式出现。俄国作家达尼尔(Daniel),近期作家批斗运动的受害者,以传神的笔触描述,某人被人揭发了过去的一个黑点,以致那人陷入孤立、绝望,至终完全崩溃的状态。在人际关系中,对他人过去的认识,可以作为致命的武器,以带来羞惭、内疚,甚至道德及身体的死亡。

    我们亦毋须寻找戏剧性的例子,日常例子,俯拾皆是。升读大学填写表格的学生,为人写推荐信的教授,在服膺于人生的掳夺结构。自从婴孩学步,父母将我们的步法与邻家的孩子比较开始,我们已经被判断、被评价、被测试、被划分等级、被诊断、被分类。随岁月增长,我们渐渐发现,人们为我们的人生层层叠叠累积纪录,这些纪录不受我们控制。所以,我们经常反倒被别人抓错处、占便宜,被利用,有违自己心愿,是毫不出奇的。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到底我是谁,而是人们认为我是谁;不是我有什么想法,而是别人对我有何看法。

    有这掳夺的存在形式中,我们以权力来运作,以恐怖作动力。我们时刻戒备,看准风头火势,随时对准对方弱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我们不懂得这游戏规则,我们会损失适合的工作、良好的学位,甚至失掉未来的准配偶,因此,人人都精巧地藏身在这掳夺世界的蚕茧中。

    甚至是了解他人的学问,本来似乎与掳夺规律背道而驰的,都被权力沾染了。“心理学的了解”意味着测透他人潜藏的动机,就像在说:“你毋须告诉我,我对那小子一清二楚。”于是乎,受辅导者浪费许多时间,在揣测辅导员究竟用哪一套辅导技巧分析自己。相恋的男女不也是如此这般吗?有时候,一个男孩会觉得在班房上课,还要比与女朋友单独相处更加自由轻松。面对相恋的爱侣,人本应最能够自由表达情感、流露情绪和关心,可是,在现世的掳夺风气下,人反而变得步步为营、高度自觉,渴想在适当时候说适当的话,惟独缺少自然本性。在远距离看来称为爱情的东西,拉一个近镜看,原来是胆战心惊。在相恋的人心里说:“我不想成为被玩弄的工具,我要运筹帷幄,我负人,胜过人负我。”

    凡此种种,真叫人怀疑所谓爱,是不是一个假象?二人相爱,可能只是一张体面的毛毯,遮盖着男女彼此征服、长期暗里微妙争斗的事实,而其中一方懂得玩弄对方的做人方式,经常取胜。揭开爱情的面具,似乎只不过是另一套掳夺他人、用权力压制他人的把戏。

    假若上述事例都是真确的,毁灭便成为人生无可回避的一面真相,人生的掳夺形式意味着人们会利用我们的弱点攻击我们,那么世间安全的地方又何处可寻?梅顿(ThomasMerton)在进行非暴力精神的研究时指出,存在的掳夺形式是基于一个观念,那就是丑恶是无可逆转的。在你人生的档案中,你曾有过的错误、失败、过犯,都是无可改变的成分。丑恶是铁定不变的,惟一解决不可逆转事物的办法就是毁灭,若然丑恶不能逆转,或不可饶恕,我们以掳夺方式生活的人,惟有将之切除,连根拔起,烧为灰烬,别无他法。基于这结局,温柔、体谅、爱心都被视为软弱、必须受摈弃,任何错误都是决定性的,且无可饶恕的。于是乎,一次错误的动作,成为骇人的回忆;一个苦毒的字眼,成为痛楚的悔恨;一次失信的时刻,带来绝望和毁灭。

    这就是争战和怨恨的交互作用。如果我们们心观察精神病院里成千上万受苦的人、数以百万计因父母冲突受创的小孩、无数因离别而落得孤零的人,我们必会暗忖是否有人能够逃离掳夺形式的劫数。除非我们能握有权力,否则必遭权力毁灭。

    从这个角度看,在掳夺、权力和最后毁灭的恶性循环中,我们发现自己是注定了不可能去爱的。那握有权力者,必然语带嘲讽地说:“爱心、和平、宽恕?!只不过是那些尚未堕入恶性循环中的人的梦想。等着瞧吧,必有一天,这些人挣扎求存的原始冲动,必定无可抗拒地改变这套漂亮的字眼。他们不但会参加这场掳夺的游戏,而且会抢掠,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