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旧诗
    假如说我的旧文学还算有点根柢,这根柢并不从四书五经得来,而实得自旧诗歌及我自

    己旁收杂览的一些旧籍。

    我在家塾的时候,只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女四书、及半部幼学琼林。这些书里说的话

    我都不大懂,只有幼学琼林里的典故倒颇能引起我的兴趣,当时虽也囫囵吞枣地乱读,后来

    都从这部书里,获得若干有关国学的知识。

    当我约十一岁至十二岁间,有一个王姓表叔在我祖父县署里当幕友。祖父见他闲着没

    事,便叫我和堂妹爱兰跟他读书,那时候大姊已成为大姑娘,活动的范围只限于“上房”,

    已失去读书的权利了。表叔所住那间房子原隔做两下,前面半间,便算我们的书房。他的一

    张方桌算便是我们的书案,每日带了书来读完便走。完全流动式。不为我们摆设文房四宝,

    便蠲免了习字这门课,我和堂妹读书的时间也只限于上午。

    那表叔叫我读的是唐诗三百首,先从五言绝句读起,再读七言绝句;然后转过来读五言

    乐府,七言古风。律诗结构比较谨严,先生说以后再读。可是我们只读了大半年,便宣告辍

    学,律诗一首也未读到。

    这位表叔的旧文学程度和我从前那位启蒙老师差不多,别字虽比较少,文义则有限。我

    第一次读书时已无师自通,懂得若干文理,况又读了些旧小说和聊斋志异等,懂得已更多。

    我要求老师讲书,这却很使老师感觉为难。为了不愿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示弱,只好硬着头皮

    替我讲。记得他教白居易《问刘十九》那首五绝:绿伟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

    雪,能饮一杯无?

    他不知道“伟”原是“蚁”的本体字,端详了半天,叫我读作“凯”,因为“凯歌”

    “恺悌”皆从“岂”,他所以也把“伟”字读作苦亥切。我从前跟的原是个“别字先生”,

    因而也成了一个“别字学生”,先生怎样教,我便照着念,哪有辨别的能力?我后来在小学

    中学教书,竟幸运地始终未碰见这个“伟”字,不然,也念作苦亥切,岂不被学生捉住当做

    笑话来传!

    这首五绝的下半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师竟把“无”字当作有无之无解,

    说道“晚来天有要下雪的光景,能够喝一杯,却没有了。没有什么?当然是指酒而言。”此

    诗前半首既提到“新醅酒”,怎又说“没有”,我觉先生解释勉强,但自己也解不出所以,

    只有接过那个“闷葫芦”。后来才知道此处“无”字乃询问词,如“气含蔬笋到公无”?

    “寒到君边衣到无”?

    唐诗里“阑干”二字作“纵横”解,如刘方平《月夜》“北斗阑干南斗斜”,岑参《白

    雪歌》“瀚海阑干百丈冰”,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先生都把“阑干”当

    做了栏杆”,像长恨歌尚可说太真的眼泪滴在栏杆上,前两句与“栏杆”实扯不上关系。他

    左解右解,总不圆满,我下学回家问了四叔,第二天便对先生说,“先生昨天的‘阑干’是

    这样一个说法,你的解释恐怕错了吧?”这若在从前所跟的那位族祖,他便要倚老卖老,大

    爆栗早向我劈头凿了下来,这个表叔究竟比较年轻,而我也大了几岁,不敢打我,只气得面

    红耳赤,冷笑连声,说道:“你倒懂得这么多,好,你的书自己读去,我不配教你!”我吓

    得赶紧说:“这是我们四叔说的,对不对,你去问四叔,不关我事。”他说:“那么,叫你

    四叔教你就是,何必叫我教?”当日他到我祖父处告我一状,说我怎样刁钻顽劣,不听教

    训,他不能再当这个差使。祖父再三抚慰,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这件事算已和平解决。但

    我究竟太爱发问,遇见文义较为普通,先生解不出的,我倒能解;字迹漶灭的(旧式劣本木

    版书常有此现象)他连贯不下,我倒能随意说一字给连贯下去。先生只好向我祖父提出辞

    职。不好意思说教我不下,只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过劳。这个表叔原有吐血症,一辛苦便

    发作,祖父不敢勉强,我的辍学便是为了这个原因。其实这样先生不跟他读也罢。有人说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话也有些道理。我只从师读了半部唐诗,其余半

    部,是我自己读的。说是“读”,不如说是“阅”,我的记性自幼奇劣,从来不喜背诵。既

    不背诵,何必苦读?就那样随便翻开书来东阅一首,西览一首,遇见喜爱的诗歌便抄下,对

    于诗理忽又无师自通起来。我大哥偶尔做诗,凡有需要推敲的字句,我每从旁代为决定,果

    然妥当。大哥每戏称我为“一字师”。

    四叔是我家天才,诗画均甚出色。有一天对我说“听说你欢喜诗,也懂诗,现在我出题

    考你一考,要你做首七绝,若做得还像样,便收你做诗弟子,好吗?”我从来没有做过诗,

    什么平仄,什么韵脚,完全不懂,也是一时游戏冲动,居然想尝试一下,向四叔请题首,他

    出了“种花”二字。我略一沉吟,便提笔写出了一首诗,那首诗是:林下荒鸡喔喔啼,

    宵来风雨太凄其,荷锄且种海棠去,蝴蝶随人过小池。

    平仄居然协调,只是首句走韵,四叔改为“满地残红绿满枝”,他对大哥赞叹我小小年

    纪,初次作诗,居然如此有风致,实为可造之材,从此他果然教我做诗。做诗少不了诗韵。

    那时前面男孩子书斋有一部《诗韵合璧》,四叔大哥常常要用,不能给我。后来我在他们书

    架上翻到两本残破不堪的诗韵,仅余上下平,仄韵一概没有。我得到后如获至宝,将封面换

    了新,脱线处订合,蠹蚀处衬纸贴补,每做诗便翻开来检查。我国旧时诗韵:东冬、支微、

    鱼虞和萧肴豪发音差不多,偏偏分属两韵;又像十三元的韵,自来有“该死十三元”之说,

    其中魂、盆、门、温,竟和轩、园、暄、言同属一韵,除了说古音相通外,实无理由可说。

    像这类易于混淆且纷歧错杂的韵,记忆力自幼不佳的我,却偏能够牢牢记住。于今我早将旧

    诗这玩意儿丢开手了,平韵的字,属于何部,不待查书,尚能知道一个“大致不差”,仄韵

    则不能了。为的幼时所获得的诗韵合璧,仄韵部分原付缺如的缘故。

    四叔为人异常懒散,又好鹜外,不在县署时多,仅给我改了几首绝句,便未再教,我又

    生性羞怯,他不问,我就不敢拿出近作请改,只有自己乱做,做的当然都是绝句之类。平仄

    问题,我向来未经人教,自然而然会调;韵脚问题,有了诗韵帮忙,也不会错,可是做出诗

    来,句子总是平庸的,意境总是浅薄的,譬如咏《秋泛》:烟波轻泛木兰舟,江水苍茫

    芦荻秋,遥看远峰云锁处,帆樯点点似浮鸥。

    咏《初夏》云:

    碧阑干外望斜阳,燕子双飞水一塘,日夕凉风亭畔起,薄衫时著柳棉香。

    这类诗现在自读,实不禁脸红,不过初学作诗,往往如此,每个做过旧诗的人,想这一

    阶段总是必经的吧!

    光复后,父亲自云南回来,与祖父同住上海做寓公,他为清闲没事,便教我们姊妹三人

    读书,大姊读《古文观止》,我读《四书》和《古诗源》。当我读了古诗十九首及苏李赠

    答,又觉得诗趣勃然胸中,跃跃欲动。有一天,大哥对我说“小妹,你现在读了五言古诗,

    应该会做五古了吧?光会做绝句,不算什么呀!”他这话本是随口说的,但这个激将法果然

    有效,我又凭一时的冲动,答道:“安见得我只会做绝句?不信,请你出个题目,我做首五

    古给你看。”那时壁上恰挂了一幅画,一株古松,挺生幽涧之底,大哥便出了“涧松”二

    字,不到一小时我便缴了卷,那首五古是:郁郁涧底松,枝干拿螭蛟,皴皮溜霜雪,黛

    色干云霄。溯当发荣时,孕秀非一朝,既沐雨露恩,遂抽三寸苗。践踏免牛羊,戕伐脱斧

    樵,蟠曲千余载,夜夜吟风涛,琥珀凝其根,灵芝生其腰。嗟此梁栋材,泯没随蓬蒿,慎勿

    怨捐叶,托根胡不高?

    大哥看了大为惊异,拿去给我父亲看。父亲也赞赏不已,说全诗条理分明,结构完密,

    并指出其中“溯当发荣时,孕秀非一朝”,说“孕秀”二字亏她想得出。“既沐雨露恩,遂

    抽三寸苗”两句也警策。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能够写出这样古朴劲健的五古来,实为不易。

    从此父亲对我另眼看待,呼我为“我家不栉进士”每对亲族称誉。父亲的“誉儿癖”本来

    强,我的才名遂稍稍传播于外。

    祖父在上海住了几时,经济上支持不下,惟有全家迁回太平故乡。父亲久已谋了差事,

    离开我们了。他常写信要我多读古人诗,托人带了一部木版的小仓山房诗集给我。那集子刻

    工精致,字体清晰,还有注解。我得到这部诗集,无异掘到一个小小宝藏,好处在什么地方

    呢?就在有注解。由注解,我知道了许多典故,获得许多关于国学的知识。对于随园老人的

    作风,我也非常欢喜,曾作绝句二首,题为《读小仓山房诗集有慕》,诗云:由来诗品

    贵清真,淡写轻描自入神,此意是谁能解得?香山而后有斯人。

    多少名姝绛帐前,马融曾不吝真传,何侬读罢先生集,却恨迟生二百年。

    我曾有《山居杂兴》四律,属词吐气,逼肖随园,假使我生当乾嘉时代,“随园女弟

    子”中许有我一席呢。诗云:春去堂堂暗自惊,卧听门外鸟啼声,新愁似草芟难尽,佳

    句如金炼未成。破壁燕归增旧垒,纸窗人去剩枯枰,篆烟不教随风散,镇日湘帘一水平。

    回头往事似烟飞,一枕南窗午梦微,四面山回依郭去,半溪花落送春归。奇书有价都罗

    屋,野雀无机每入扉,更喜晚来明月好,最先清影到书帏。

    几丛寒竹绕庐生,自觉潇潇木石清,隔水稻香风十里,满楼花影月三更。地当僻处稀冠

    盖,诗到真时见性情,一片天机忘物我,入山猿鹤总相迎。

    闲倚柴门对暮烟,落花寂寂瘦堪怜,送将春去刚三日,小住云山又半年。世事变迁多感

    慨,人生闲淡即神仙,自从挈得琴书隐,回首红尘尚惘然。

    我后来又得一部杨伦注解的杜诗镜诠。杨先生以毕生精力,研讨杜诗,所有注解既详

    细,又精当,且附诸家评骘,比之那部小仓山房诗集的注,胜过多少倍。所以我掘到的这座

    宝藏的蕴藏量,比以前那座又丰富得多了。对于我国学知识之吸收,助益之大,也不言可

    知。

    工部诗之沉郁顿挫,感慨苍凉,与随园老人又大异其趣。我常说我的心灵弹力强大,轻

    飘飘的东西压不住它,一定要具有海涵地负力量,长江大河气魄的作品,才能镇得平稳,熨

    得贴伏。杜工部诗风既与我的个性深相投合,我之爱杜诗当然更在随园之上。诵习杜诗不

    久,我的诗风不变,做的诗居然又带上些儿杜味了。杜工部的三别三吏诸作,描写乱世人民

    的痛苦,辛酸入骨,恰值听见祖婆一辈人说,我们太平乡间当洪杨之乱,有人陷贼,年余脱

    身归,而其母即于是夕死,故事可悲。我作《慈乌行》五古一首,约四百四十字。其中叙那

    做儿子赶路回家光景云:……孰知遭变乱,陷贼备爨炊。辗转一载余,间关脱身归。心

    急见母面,恨不生翼飞。去家尚百里,落日沉崦嵫。旷野无人烟,且投深草栖。山前叫哀

    猿,山后嗥狐狸。月黑风怒号,鸺树上啼。抱影求温暖,魂魄增惨凄。恍惚梦儿时,常在

    慈母怀。青灯耿四壁,轧轧鸣杼机。牵衣学咿唔,绕膝寻枣梨。融融母子意,霭霭生春晖。

    梦醒一长叹,霜露满蒿藜,且归奉菽水,白首相因依。饮我兹母恩,虽壮犹孩提。

    又叙那人到家见母诸事:行行到故里,匍匐寻旧蹊。但见破屋前,蓬草满鹠莱。老

    母病卧床,黧瘠如病罴。盼儿儿今归,相抱声酸嘶。儿出渺音书,生死费猜疑。中夜结魂

    梦,白画倚闾唏。忧患铄神形,渐为沉疴罹。邻里各艰难,孰复哀茕嫠?母今见儿面,母死

    甘如饴。郗s[语断续,呜咽声渐低。谁知生归日,乃是死别时……里中又有一个童养媳,

    名阿珍,为恶姑所虐而死。这故事的发生大概在我随祖父回到岭下的时候。读了杜工部的诗

    以后,我又写了一篇三百字的《姑恶行》,开头一段是记述那苦命女孩哭母墓的情景:

    白骨呼不应,血泪流不干。眼枯欲见骨,天地为愁烦。女发飞乱蓬,女面余劙搬。头抢墓前

    碣,悲啼如哀猿。寸心孕奇苦,哭诉荒坟前。此身更无亲,死母能我怜!

    第二段写这个女孩对问者自述母死家贫,被饮博游惰的哥哥以三四吊钱的代价,卖她给

    人家当养媳。第三段写养媳入门受姑虐待的事:

    入门见姑颜,严厉无微温。食我以糠秕,衣我以敝缊。藉稿茅屋隅,寝处邻鸡豚。侵晨

    授长镵,往握野菜根。日曛不得食,拾橡聊为飧。天寒积冰雪,石路纡且盘。山深多虎狼,

    却顾自逡巡。归来不盈筐,挞楚安足论。炮烙灼肌肤,焦烂杂杖痕,吞声不敢哭,战栗碎心

    魂。

    第四段又归结到她死母身上,说道:吾母抚我时,颜色未我嗔。爱若心头肉,宝如

    掌中珍。如何舍我去,忍我受苦辛。愿从黄泉下,聊报鞠养恩。言罢又哀啼,山风杂悲酸。

    姑恶每如此,谁鉴此穷冤!

    这个童养媳后来到底是为了受不住恶姑的摧残,死掉了。我又用文言体裁写了一篇小

    说。民国八年,我升学北平女子高等师范,曾在学校季刊上发表,稿子未曾保留,现已无从

    寻觅。

    我学杜工部体的五古,还有民国七年夏季所写《侍母自里至宜城视三弟病》。是模仿杜

    甫北征而写的。北征约长七百余字,我这首五古长也达六百六十字。这首诗前一半是记叙我

    暑假(那年我已在母校附小服务)自学校返太平乡间休息,不过旬日,忽得安庆省城父亲来

    信,三弟季眉在上海学校患了重病,由父亲迎他到安庆疗治。母亲爱子心切,要去探视,我

    只好侍她一道赴省。以下几段叙翻过险峻的“斜岭”到“铜湖”换舆而舟,到青阳县息一

    夜,到了“大通”又休息一夜,第三日便要换小火轮直赴安庆省城了。自鹊江(大通)到宜

    城(安庆)这一大片段的文字,我自觉写得很为得意:行行抵鹊江,西日在稗霸。解装

    憩逆旅,各各了饥渴。投枕烂漫睡,哪知东方白。阿娘唤我醒,灯昏眼生缬。衣衫为我理,

    头发为我栉。虽长犹儿痴,母笑且蹙额。融融母子恩,此味甜如蜜。我愿长孩提,终身依母

    膝。

    长风吹江波,双轮驶如掣。日里到宜城,驱车访蓬荜。家人惊乍来,问讯反吃呐。阿弟

    病在床,柴瘠欲骨立。阿娘抚视之,悲喜还呜咽;阿父忧患深,须发半如雪。共感祖宗灵,

    九死竟得脱。今惟不能眠,长夜神澄澈。所居邻市尘,车马日喧聒。防声如防贼,微响耳偏

    达。

    宜城濒大江,骄阳毒如炙。江水扬沸汤,似鼎煮鱼鳖。向晚起凉飚,暑气蒸闺闼。大扇

    不停挥,病者犹郁怫。地僻寡良医,脉理难详察。可怜血肉躯,乃以试其术。

    茫茫天地间,众生亦何孽?情感既融凝,烦恼从此出。两亲寝食废,床前长躞蹀。雇我

    手足情,日夜亦心怵。峻险已经过,或不更颠踬;波涛已屡惊,舟楫必无失。苍苍请呵护,

    化凶以为吉。夜阑风雨寒,情景忆琐屑。挑灯咏新诗,往事聊记述。

    我的诗并不专学杜,后来又弄了李太白、韩昌黎、白香山、苏东坡、陆放翁、邵青门各

    人诗集来诵读抄录,做诗时,不知不觉又带着他们气息。我在民国三四年间在乡间所作《缚

    鹿行》是咏乡间猎鹿之事,《暴雨》是纪夏季一场暴风雨之事,这两首七古,大哥说颇类昌

    黎口吻,我自己倒不觉得。《花下饮酒拟李太白》一首七古,究竟像不像青莲,也是难说,

    只因大哥说像,我便大胆地安上“拟李太白”四个字了。《游慈云庵》那首五古,倒真是存

    心模仿苏东坡的。那首五古有序,今并序录之于下。

    庵在卓村某山中,山势蜿蜒曲折,探之不可穷。长松被岭,黛色苍郁。麓有双潭,清澈

    如镜。方外友邱尼五云居其间,常指山脉示余,谓山实巨蛇所化,双潭,蛇眼也,语奇而

    趣,为作此篇。

    秦末芒砀山,白蛇窃天符。忽逢赤帝子,拔剑丧其躯。妖魂挟毒雾,冲风来山隅。吞人

    恣朝餐,如牛饭束刍。肆毒二千年,白骨盈谷枯。有时作雷雨,高岸荡为湖。我佛大不忍,

    一苇渡海胺。批鳞系头角,摘去颔下珠。藤萝络其口,苔藓被其肤。三年化为山,蜿蜒长粗

    腰。倔强性未驯,不肯甘囚拘。夜闻风雨声,腾踔思长徂。佛镇以梵阙,花雨飞禅衢。更燃

    钵中龙,变作松万株。森然踞其首,魔力自此无。我来值残暑,石路行盘纡。萧萧紫竹林,

    灵迹未模糊。兹山耸奇秀,惜哉弃荒无。大材而小用,使我长嗟吁。老尼指碧潭,云是蛇双

    目卢。俯瞰深不测,清澈如冰壶。寒影映潭中,深恐蛇识吾!

    苏东坡有《杨康功有石状如醉道士为赋此诗》,他编造一个故事,说楚山多猿,一青猿

    黠而寿,化为狂道士,入华阳洞窃饮茅君之酒,被茅君逮住,囚之岩间,岩石为梏,松根络

    足,蔓藤缚肘,苍苔眯目,三年后便变成一块石头,仍像一个持杯而舞的醉道人。你说东坡

    这首诗何等有趣。我这首慈云庵诗便是受东坡这首诗的影响而成。

    升学北平女高师后,有一首七古题目是《十一夜大风吹窗户开,衾帐皆被掀落,戏作

    歌》:狂风忽作不速客,夜半排闼恶作剧。衾裯掀腾被攫去,帐亦飘飘若生翮。可怜归

    梦正酣美,忽被惊破如断璧。昨日骄阳如虎骄,气候和暖宜衣绢。'*'囱霞锤哒恚*料风

    雨翻怒涛。人生祸变起不测,抱肩空作寒虫号。

    我们中文系诗词教授顾竹侯先生批评我这首诗诙谐处逼似长公,不愧眉山之后云云。其

    实我们安徽太平的苏姓果然系出眉山,宋末避乱,辗转迁来,落籍于皖。惟我们系东坡之弟

    苏子由之后,与做长房的“长公”无干。

    在女高师读书时候,竹侯师曾以“观奕”命题,我撰写了一首五古,竹侯师击节赞赏,

    我亦自负为集中压卷之作。那诗是:

    高斋绝游氛,微镎裥拗瘛O薪姿厍荩捎奥绿。时闻落子声,清澈如碎玉。坐中有

    两叟,手谈神矍铄。愧非烂柯人,旁观固所乐。料敌羡谢安,忘忧学沈约。入社欲攒眉,解

    衣屡盘礴。握子久不下,踌躇苦思索。深谋探鬼神,精思淬锋锷。制胜必出奇,骄敌故示

    弱。有如蜀洛党,相掎更相角。又如邹鲁哄,半走复半伏。狼瞫彭衙死,曹刿长勺逐。栾子

    曳柴枝,若敖设三覆。长平赵卒坑,白登汉帝蹙。垓下闻楚歌,拔山气不作。胡骑躏宋都,

    江山半壁削。有时全盘输,所误惟一著。绍威歼牙军,聚铁铸大错。有时势逼迫,未可肆腾

    踔。夹巷苦鏖兵,短兵互相斫,凯旋歌未奏,受降城已筑。七二战皆捷,一败不复赎。分明

    妙著在,当局竟未觉。陈宫见事迟,张步奔太促。及其指迷津,伤亡已相属。一局尚未终,

    胜负判何速?

    旁视哑然笑,战事且收束。尘尘四千年。扰扰数种族。鸡虫较得失,蜗角争蛮触。沧海

    水群飞,万国入涡泂。杀气摩苍穹,龙蛇斗大陆。既絷霜天鹰,更逐中原鹿。腥血酾波涛,

    白骨积山麓。天阴飞青Y潞谖殴砜蕖M蛭锞≯还罚吵娼俸慰帷K莆胖谠┗辏*怨愤共

    呼謈:天心果不仁,群品胡亭毒?天意既好生,胡又肆屠戮?余意殊不然,众生勿怨读言。

    茫茫无极中,有律巍然独。厥名曰自然,真宰乃其托。循环相盛衰,有如车转轴。春夏草木

    荣,秋多肆杀肃。冰洋何沍寒,赤道何温Y薄

    民国八年间,正当世界第一次大战结束不久,当大战时,死人之众多,破坏之惨酷,我

    们每日看报,刿目惊心,所以这首诗的下半首发了那一番议论。我那时是个纯粹无神论者,

    大概受了柳子厚“天论”及袁枚某几首诗的影响,以为宇宙之间仅有一种浑然存在的“自

    然”大律,所谓上帝也者亦不过这个自然大律的化身而已。自然既无意识,无情感,则亦无

    喜怒爱憎,人类仅能顺应自然而生存,处顺境固不必歌颂帝德,处逆境也不必怨天尤人。这

    是我当时浅薄的理想,在此诗中加以充分的发挥。

    竹侯师于“旁观哑然笑”起直到结句止,一圈到底,佳评甚多,今已不忆。后示安庆女

    师国文老师杨铸秋先生,蒙赐评云“于韵语中有此绝大之议论,极深之哲理,岂非异事。”

    于“上帝观战争”、“亦如我观棋”二句评云“力挽千钧”。

    民国十年我赴法留学,为想专心学习外国的东西,故意不多带中国书籍,且亦真的无暇

    弄中国文学,诗炉的火真的熄灭了。第二年与几个男女同学共游法国名胜郭城(Greno

    be),看犹丽亚齐(Uriage)的有名古堡E.R.,又游览卢丹赫(Lautar

    et)连山。数日清游,诗兴忽然大发,长歌短咏,一共做了三四十首。

    卢丹赫山地势高峻,山巅积雪,至夏不消,雪色带微绿,虽无翡翠之深,却极其爽目。

    我作长歌一首,中间有数句记此景云:

    ……山巅积雪皆绿色,物理难格群惊猜。我知仙人点金亦复能种玉,手掷蓝田玉苗高成

    堆;或者吴刚奋斧倒丹桂,广寒一旦成飞灰。八万四千明月户,零落遗弃兹山隈。混和当年

    桂叶色,所以苍翠如琼瑰……蓝田种玉故事出三国志吴志诸葛恪传:恪少有才名,孙权谓其

    父瑾曰:“蓝田生玉,真不虚也!”又南史谢庄传:庄七岁能属文,及长,韶令美容仪,宋

    文帝见而叹曰:“蓝田生玉,岂虚也哉?”种玉典故则出干宝搜神记:杨雍性笃孝,葬父无

    终山,结庐以居。其地少水,杨作义浆,以供旅客。一日有人就饮,出石子一斗与之云种之

    得玉,且得美妇。后求徐氏女,徐父戏谓以白璧一双为聘乃可。杨就种玉处得璧玉五双,乃

    聘而归。所以生玉与种玉乃系二事,但因田地可种东西?蓝田既有生玉典故,后人每混合为

    一,关于婚姻遂有蓝田种玉之说。幼学琼林婚姻门即有此。蓝田之玉并未说明颜色,我固要

    形容绿雪,借“蓝”字以射“绿”遂有“我知仙人点金亦复能种玉,手掷蓝田玉苗高成堆”

    的二句诗。民国十九年我到安徽省立安大教书时,曾把这首长歌,送给杨铸秋先生看。杨老

    师读了赞赏不置,赐评道:“写绿雪,奇情壮采,可抵缑山仙吹!”

    访E.R.古堡那首长歌有一段说:故人为说游山乐,佳妙更数犹丽谷,春秋游客

    联衤艺来,尽日溪山转飞毂。出门好景当萧辰,满眼秋光正清邈;初下长坡两三丈,继入云

    峰万千曲,层层翠嶂界烟霞,处处红栏绕花竹。电车蜿蜒谷底行,岚光映面生寒绿。安车当

    步亦复佳,何必一筇行踯躅。一峰已尽一峰来,坐把青山当书读……铸秋师评这一段云“曲

    折清快,读之令人神往。”

    我做诗喜欢五七言古风,绝句少做,律诗更不多。学诗的人每视律诗为畏途,因字句仅

    限四十或五十六,而中间四句必须属对。其实律诗并不难,正如胡适之先生所说:“做惯律

    诗以后,我才明白这种体裁是似难而实易的把戏,不必有内容,不必有情绪,不必有意思,

    只要会变戏法,会搬运典故,会调音节,会对对子,就可以诌成一首律诗。”(《四十自

    述·在上海之二》)我在家塾跟那老族祖读书,最后一年也曾学对对,不过两个字到三个

    字。两个字的无非“红花”对“绿叶”,三个字的无非“白马叫”对“黄牛鸣”。四五字至

    七字的从未尝试,我的先生也不到那样程度。后来做律诗也是自己从模仿那些前人诗而会

    的。为了不爱,是以成绩异常之少。可是,律诗这把戏正像胡先生所说并不难玩,说来谁也

    不会相信吧?我还做过一首排律。那是民国三十三年武汉大学教授杨端六先生六秩大庆,为

    在战时一切从俭,大家未曾送礼,只办了一个纪念册,各以诗画为贶。我撰写了一首排律长

    达四百字,后来曾在重庆益世报副刊里发表。

    我自十二三岁做旧诗起,为了生性奇懒无比,兴趣又太多端,这样搞一下,那样试一

    下,不能把心血完全贡献给诗神,诗既做不好,也做不多。民国十四年自法邦返国,便把旧

    诗这劳什子决心丢开,既不再讽诵抄录古人诗,也不再练习做。偶尔也做几首绝句,题题

    画,送送朋友,只能说打油体而已。像前面所说的那首排律也是给无可避免的“人情债”压

    榨出来的。

    有个懂诗的朋友,说我颇有诗才,虽早年所作未脱古人窠臼,游法后那些诗已可卓然树

    一帜了。再努力下去,怕不会成为一个“自成家数”的诗人吗?但是!我知道数千年的诗界

    人才太多,什么路径他们没有开辟过?什么境界他们没有探险过?像康南海、黄公度之才,

    做的新体旧诗也就此而止,不能再翻花样,我的才情和工力能胜过他们吗?况且做旧诗想

    好,想自成家数,定必要牺牲一生的时间精力,永远莫想干别的。我是一个嗜好庞杂,兴趣

    广博的人,这件事在我又可能吗?再退一步而言,我真的把一生的时间精力贡献给旧诗之

    神,真的在那些林林总总旧诗人以外,另建一王国,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又有一位亲戚中的长辈说我诸体作品如散文、小说、学术论文等,以旧体诗成绩第

    一。律绝固不错,五七古动辄数百言,才气惊人,已不是个小家数,抛荒了实为可惜,劝我

    再努力下去。我有时自想,觉得那长辈的话果然有点道理,但现在则知我和他同为一种错觉

    所误。盖我各种文体用白话体裁写,无从比较,旧诗用文言写,已有定型,优劣易于识别而

    已。其实我的旧诗和诸体文是一样的说不上有什么好处。不过我在旧诗歌上所获到的益处诚

    然很大。如前文所说:我的旧文学根柢非得之四书五经,而实得之于旧诗歌。旧文学的“词

    汇”“辞藻”诗经三百篇不能供给你,为的那是太古老,言语太不相同了,但旧诗歌却能供

    给。又如“典故”,经书里的也距离时代太远,旧诗歌里却包罗万象,可使你用之不竭,取

    之不尽。我又曾在某本书里说:诗歌是“精炼的言语”,我幼时未能像叔父诸兄一般受严格

    的旧式教育,每以为恨,现在却认为是运气了。我没有把脑力消耗在那些古奥隐僻,佶屈聱

    牙的尧典舜典,盘庚大诰上。也没有消耗在像读咒语一般的“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君

    子如祉,乱庶遄已”古典诗歌上,我自动选用的第一本国文教科书便是“精炼的言语”不是

    很好吗?

    一个人创作文艺和发明学术是耗心血绞脑汁的事;是忘餐废寝,颠倒生活秩序的事,说

    痛苦固然痛苦,但也有快乐,并且那快乐高涨到最高峰时,往往使人迷离恍惚,如醉如狂,

    这便是所谓“三昧味”或所谓“灵感的白热化”。我做旧诗的时候曾屡次经验这种乐趣。在

    某一篇文章里我曾说,我在学校读书时,没有诗兴。暑假返乡,抄录唐宋明清人的诗歌,初

    抄时,诗兴如冬季深埋地下的种籽,毫无动静。半月一月之后,这种籽像得到阳光雨露,渐

    有茁叶抽条之意。再加生活上有个变动,譬如旅行、出游,诗兴便会无端发作。此时作诗一

    首跟着一首来,毫不费力。到后来只觉得满空间的鸢飞鱼跃,云容水态都是诗,豆棚父老,

    共话桑麻;柳荫牧童,戏吹短笛,固然是诗;即使人家夫妇的反目,姑妇的勃谿,也都是

    诗。诗料没有雅俗之分,没有古今之异,到了诗人白热化的灵感里一熔铸,都可以铸出个像

    样的东西出来。(见拙著《谈写作的乐趣》。

    我现在请举个具体的例。当我与从妹爱兰肄业安庆女子师范时,每年暑假返里。假满出

    山,第一夜必税驾于一个“鸡鸣早看天”的小旅馆里。既不清洁,设备又简陋异常,臭虫叮

    人,不能入梦。隔壁我们两顶轿的四个轿夫,和一些别的闲人,呼卢喝雉,直闹到天色将曙

    才睡。我被他们吵了一夜,却做了一夜诗。其中有一首七绝:拥衾无寐到三更,一点青灯俗

    虑清。隔院枭卢呼彻夜,也疑姑妇斗棋枰。

    这首诗不注释是不好懂的。唐天宝之乱,明皇逃蜀,百官也向行在奔。有翰林院围棋供

    奉王积薪也杂众人中。一日至一山村,村中屋宇均被先到者占据,王某无法,只好向山中走

    去。到一家,家惟婆媳二人,宿客檐下,婆媳对屋阖户而寝。王某至夜半尚未入梦,忽闻那

    做婆的在东屋对媳说:“良宵无以消遣,我们来下盘棋,如何?”媳在西室应诺。王念既无

    灯烛,婆媳又住对室,不知这棋怎样下法?只听那婆说:我现在某格下子了,媳答我的子下

    在某格,这样她们姑媳二人在空中共下了三十余着。婆婆说我已赢了,胜你九目。媳亦甘心

    认输。次日王某自暴其身份,说是个围棋供奉,殷勤请教棋法。婆叫他取出棋盘布局,王出

    其平生长技。婆看了后对媳说道,这位先生棋艺倒也不坏。我们可以普通棋法教他。遂指示

    攻守杀夺,救应防守之法。王尚想请益,婆说不必。你学了这几着,在人间已无对手了。后

    果如其言。人谓王某所遇乃仙人,因他日后再来,那屋子已遍觅不得。事见《天中志》,又

    见《集异志》,今收《太平广记》二百八十卷。

    轿夫赌博是世间最恶俗事,但那夜我诗兴正酝酿到宇宙间无一事一物不美的时候,那掷

    骰声,喧闹声,听在耳朵里,却好像姑妇斗棋一般的清雅。你说好笑吗?但你若有做诗做得

    发迷的经验,便知道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呢?

    原载《自由青年》第三十七卷第三、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