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观念也许是从人类天性带来的。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

    堡。而水狸还会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捍堤起坝的功夫,经营它的住所哩。小儿在外边玩了

    小半天,便嚷着要家去。从前在外面做大官的,上了年纪,便要告老还乡,哪怕外面有巴黎

    的繁华,纽约的富丽,也牵绊他不住,这叫做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

    乡,如衣锦夜行。道士以他企图达到的境界为仙乡,为白云乡。西洋宗教家也叫天国为天

    乡。家乡二字,本有连带的意义,乡土不就是家的观念的扩大吗?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鸟儿到了春天便有筑巢的冲动,人到中年也便有建立家庭的

    冲动。这话说明了一种实在情况。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巢居的鸟类,平常的日子只在树枝上栖

    身,或者随便在哪里混过一夜。到了快孵卵了,才着忙于筑巢,燕子便是一个例。人结婚之

    后,有了儿女,家的观念才开始明朗化起来,坚强化起来。少年时便顾虑家的问题,呸,准

    是个没出息的种子!

    我想起过去的自己了。当文章写到转不过弯时,或话说到没有得说时,便请出自己来解

    围,这是从吴经熊博士学来的方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少时多读了几种中世纪式的传奇,

    便养成了一种罗曼谛克的气质。美是我的生命,优美,壮美,崇高美,无一不爱。寻常在诗

    歌里,小说里,银幕里,发见了哀感顽艳,激昂慷慨的故事时,我决不吝惜我的眼泪。有时

    候,自觉周身血液运行加速,呼吸加急,神经纤维一根根紧张得像要绷断。好像面对着什么

    奇迹,一种人格的变换,情感的升腾,使我忘失了自己,又神化了自己。我的生命像整个融

    化在故事英雄生命里,本来渺小的变伟大了,本来龌龊的变崇高了。无形的鞭策,鼓舞我要

    求向上,想给自己造成一个美的人格,虽然我的力量是那么薄弱。

    那时候我永远没想到家是什么,一个人要家有什么用。因为自己是学教育出身的,曾想

    将自己造成一个教育家,并非想领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私人乐趣,其实是想为国储才。

    初级师范卒业后,当了一年多小学教师,盲目的热心,不知摧残了几个儿童嫩弱的脑筋。过

    度的勤劳,又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不少病痛的种子。现在回想,真是一场可爱而又可笑的梦。

    在某些日子里,我又曾发了一阵疯,想离开家庭,独自跑向东三省垦荒去,赚了钱好救济千

    万穷苦的同胞。不管自己学过农业没有,也不管自己是否具有开创事业魄力与干才,每日黄

    昏望着故乡西山尖的夕阳默默出神,盘算怎样进行的计划。那热烈的心情,痛苦的滋味,现

    在回想,啊,又是一场可爱而可笑的梦。

    于今这一类的梦想,她像盈盈含笑的朝颜花,被现实的阳光一灼,便立刻萎成一绞儿枯

    焦的淡蓝了。教育家不是我的份,实业家不是我的份,命定只配做个弄弄笔头的文人。于今

    连笔也想放下,只想有一个足称为自己主有物的住所,每天早起给我一盏清茶,几片涂着牛

    油的面包,晚上有个温暖的被窝,容我伸直身子睡觉,便其乐融融,南面王不易也。

    家,我并不是没有。安徽太平县乡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风景,分得相离不远的黄山的雄

    奇秀丽,隐居最为相宜。但自从我的姓氏上冠上了另一个字以后,它便没有了我的份。南昌

    也有一座几房同居的老屋,我不打算去住,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

    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了一

    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于今这三座屋宇,有两座是落在

    沦陷区里,消息阻隔,也不知变成怎样了,就说幸而瓦全,恐怕已经喂了白蚁。这些戴着人

    头的白蚁是最好拣那无主的屋子来蛀,先蛀窗棂门扇,再蛀顶上的瓦,墙壁的砖,再蛀承尘

    和地板,等你回来,屋子只剩下一个空壳。甚至全部都蛀完,只留给你一片白地。所以我们

    的家的命运,早已成了未知数,将来战事结束,重回故乡,想必非另起炉灶不可了。

    记得少壮时性格善于变动,不喜住在固定的地方。当游览名山胜水,发见一段绝佳风景

    时,我定要叫着说:喔,我们若能在这里造座屋子住多好!于是康,即上述的笨拙的工程

    师,就冷冷地讪嘲我:“我看你不必住房子,顶好学蒙古人住一种什么毡庐或牛皮帐。他们

    逐水草而迁徙,你呢,就逐好风景而迁徙。”对呀,屋子能搬场是很合理的思想,未来世界

    的屋子一定都是像人般长了脚能走的。忘记哪位古人有这么一句好诗,也许是吾家髯公吧,

    “湖山好处便为家”,其中意境多可爱。行脚僧烟蓑雨笠,到处栖迟,我常说他们生活富有

    诗意,就是为了这个。

    由髯公联想到他的老表程垓。他的书舟词,有使我欣赏不已的《满江红》一首云:

    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况人间原似浮家泛宅,秋晚雨声蓬背稳,夜深月影窗棂

    白。满船诗酒满船书,随意索。

    也不怕云涛隔,也不怕风帆侧,但独醒还睡,自歌还歇。卧后从教鳅缮舞,醉来一任乾

    坤窄。恐有时撑向大江头,占风色。

    这词中的舟并非真舟,不过想象他所居之屋为舟,以遣烟波之兴而已。我有时也想假如

    有造屋的钱,不如拿来造一只船,三江五湖,随意遨游,岂不称了我“湖山好处便为家”的

    心愿。不过船太小了,像张志和的舴艋,于我也不大方便,我的生活虽不十分复杂,也非一

    竿一蓑似的简单,而且我那几本书先就愁没处安顿。太大了,惹人注目,先就没胆量开到太

    湖。我们不能擘破三万六千顷青琉璃,周览七十二峰之胜,就失却船的意义了。

    以水为家的计划既行不通,我们还是在陆地上打主意吧。

    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每日都需要新的精神食粮,至少一份当天报纸非入目不可。所以

    家的所在地点离开文化中心不可太远,但又不必定在城市之中,若能半城半郊,以城市而兼

    山林之乐,那就最好没有了。为配合那时经济情形起见,屋子建筑工料,愈省愈好。墙壁不

    用砖而用土,屋顶用茅草也可以。但在地板上不可不多花几文,因为它既防潮湿又可保持室

    中温度,对卫生关系极为重大。地板离地高须二尺,装置要坚固,不平或动摇,最为讨厌。

    一个人整天在捏机不安的环境里度日,精神是最感痛苦的。屋子尽可以不油漆,而地板必抹

    以桐油。我们全部生命几乎都消耗于书斋之中,所以这间屋是必须加意经营的。朝南要有一

    面镶玻璃大窗,冬爱暖日,夏天打开,又可以招纳凉风。东壁开一二小窗,西北两壁的地位

    则留给书架。后面一间套房,作为我的寝室,只须容得下一榻二橱之地。套房和书斋的隔断

    处,要用活动的雕花门扇,糊以白纸,或浅蓝色鹅黄色的纸。雕花是中国建筑的精华,图样

    多而美观,我们故乡平民家的窗棂门户,多有用之者,工价并不贵。它有种种好处;光线柔

    和可爱,空气流通,一间房里有了炭火,另一间房可以分得暖气。这种艺术我以为应当予以

    恢复。造屋子少不了一段游廊,风雨时可以给你少许回旋之地,夏夜陈列藤椅竹榻,可与朋

    友煮茗清谈;或与家人谈狐说鬼,讲讲井市琐闻,或有趣味的小故事,豆棚瓜架的味儿,是

    最值得人怀念的。

    屋旁要有二亩空旷之地,一半莳花,一半种菜,养几只鸡生蛋,一只可爱的小猫,晚上

    赶老鼠,白昼给我做伴。书,从前梦想的是万卷琳琅,抗战以后,物力维艰,合用的书有一

    二千卷也够了。要参考不妨多跑几趟图书馆,所以图书馆距离要近,顶好就在隔壁。外文书

    也要一些。去旧书铺访求,当然比买新的便宜,又可替国家节省外汇,岂非一举两得。图书

    馆或旧书铺弄不到的书,可以向藏书最多的朋友去借。我别的品行不敢自信,借书信用之

    好,在朋友间是一向闻名的,想朋友们决不至于拿“借书一瓻”的话来推托吧。书有了,于

    是花前灯下,一卷陶然,或于纸窗竹榻之间,抒纸伸笔,写我心里一些想说的话。写完之

    后,抛向字篓可以,送给报纸杂志发表也可以。有时用真姓名与读者相见,有时捏造个笔名

    用也可以。再重复一句,我写的文字无论如何不好,总是我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我决不为追

    逐时代潮流,迎合世人口味,而歪曲了我创作的良心。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骄傲。

    只有做皇帝的人才能说富有四海,臣属万民的话。但我们若肯用点脑筋,将自然给予我

    们的恩惠,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有这一项资格的。飞走之物的家,建筑时只有两口儿的劳

    力,所以大都因陋就简。据说喜鹊的窝做得最精巧,所以常惹斑鸠眼红,但你若将鹊巢研究

    一下,咳,可怜,大门是向天开的,育儿时遇见风雨,母鸟只好拱起背脊硬抵,请问人类的

    母亲受得这苦不?就说那硬尾巴,毛光如漆的小建筑师吧,它能采木,能运石,可算最伶俐

    了,但我敢同你打赌,请你进它屋子去住,你一定不肯。人呢,就不然了。譬如我现在客中

    所住的一间书斋,虽然说不上精致,但建筑时先有人制图,而后有木匠泥水匠构造。木材是

    从雅安一带森林砍下,该锯成板的锯成板,该削成条子的削成条子,扎成木排,顺青衣江而

    下淌,达到嘉定城外,一堆堆,一堆堆积着。要用时,由江边一些专靠运木为生的贫民扛

    来,再由木匠搭配来用。木匠的斧子,锯子,刨子,钉子,原料是由本城附近某矿山出产

    的,又用某矿山的煤来锻炼的,开矿的,挖煤的,运铁煤的,烧炉的,打铁的,你计算计算

    看,该有多少人?全房的油漆,壁上糊的纸,窗上的玻璃和帘幕,制造的和贩卖的,又该有

    多少人?我桌上有一架德国制造的小闹钟,一管美国制造的派克自来水笔,一瓶喀莱尔墨

    水,几本巴黎某书店出版的小说,一把俄国来的裁纸刀。在抗战前,除那管笔花了我20元

    代价之外,其余都不值什么。但你也别看轻这几件小东西,它们度过鲸波万重的印度洋和太

    平洋,穿过数千里雪地冰天的西伯利亚,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轮船,火车,木船,薄笨车;

    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方能聚首于我的书斋,变成与我朝夕盘桓的雅侣。

    飞走之物无冬无夏,只是一身羽毛。孔雀锦鸡文采最绚烂,但这一套美丽衣服若穿烦腻

    了,想同白鹭或乌鸦换一身素雅的穿,换换口味,竟不可能。我们则夏纱,秋夹,冬棉皮,

    还有羊毛织的外套。要什么样式就什么样式,要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谈及吃的,则虎豹之

    类吃了肉便不能吃草,牛马之类吃了草又不能吃肉。蚊子除叮人无别法生活,被人一巴掌拍

    杀,也决无埋怨。苍蝇口福比较好,什么吃的东西都要爬爬嘬嘬,但苍蝇也最受憎恶,人类

    就曾想出许多法子消灭它。人则对于动植物,甚至矿物都吃,而有钱人则天天可以吃荤。有

    些好奇的有钱人从人参,白木耳,猩猩的唇,黑熊的掌,骆驼的峰,麋鹿的尾,猴子的脑,

    燕儿的窝,吃到兼隶动植二界的冬虫夏草。人是从平地上的吃到山中的,水底的;从甜的吃

    到苦的,香的吃到臭的。猥琐如虫豸总可饶了吧,也不饶,许多虫类被人指定了当做食料,

    连毒蛇都弄下了锅作为美味。这才真的是“玉食万方”哩。可见上帝虽将亚当夏娃赶出地上

    乐园,待遇他们的子孙,其实不坏。我们还要动不动怨天咒地,其实不该。譬如做父母的辛

    辛苦苦,养育儿女,什么东西都弄来给他享受,还嫌好道歹,岂不教父母寒心,回头他老人

    家真恼了,你可要当心才好。有人说人不但是上帝的爱子,同时是万物的灵长,自然界的主

    人,我想无论是谁,对于这话是不能否认的。

    你虽则是丝毫没有做统治者的思想,但是在家里,你的统治意识却非常明显。这小小区

    域便是你的封邑,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支配,自由管理。你有你的百官,你有你的人民,

    你有你的府库。你添造一间屋,好似建立一个藩邦;开辟一畦草莱,好似展拓几千里的疆

    土;筑一道墙,又算增加一重城堡;种一棵将来足为荫庇的树,等于造就无数人才;栽一株

    色香俱美的花,等于提倡文学艺术。家里几桌床榻的位置,日久不变,每易使人厌倦,你可

    以同你的谋臣——你的先生或太太——商议,重新布置一番。布置妥帖之后,在室中负手徐

    行,踌躇满志,也有政治上除旧布新的快感。或把笔床茗碗的地位略为移动,瓦瓶里插上一

    枝鲜花,墙壁间新挂一幅小画,等于改革行政,调动人员,也可以叫人耳目一新,精神焕

    发。怪不得古人有“山中南面”之说,人在家里就不啻九五之尊啊。

    够了,再说下去,人家一定要疑心我得了什么帝王谜,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其实因为有

    一天和朋友袁兰子女士谈起家的问题,她说英国有一句俗语:“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

    堡”,具有绝对的主权,绝对的尊严性。觉得很有意思,就惹起我上面那一大堆废话罢了。

    实际上,家的好处还是生活的随便和自由。你在社会上与人周旋,必须衣冠整齐,举止

    彬彬有礼,否则人家就要笑你是名士派。在家你口衔烟卷,悠然躺在廊下;或趿着一只拖

    鞋,手拿一柄大芭蕉扇,园中来去;或短衣赤脚,披襟当风,都随你的高兴。听说西洋男人

    在家庭里想抽支烟也要得太太的许可;上餐桌又须换衣服,打领结,否则太太就要批评他缺

    少礼貌,甚或有提出离婚的可能。啊,这种丈夫未免太难做吧,幸而我不是西洋男人,否则

    受太太这样拘束,我宁可独身一世。

    没有家的人租别人的房子住,时常会受房东的气。房租说加多少就多少,你没法抗议。

    他一下逐客之令,无论在什么困难情形之下,你也不得不拖儿带女一窝儿搬开。若和房东同

    住,共客厅,共厨房,共大门进出,你不是在住家,竟是住旅馆。住旅馆,不过几天,住家

    却要论年论月,这种喧闹杂乱的痛苦,最忍耐的心灵也要失去他的伸缩性。虽说人生如逆

    旅,但在短短数十年生命里,不能有一日的自由,做人也未免太可怜,太不值得了。

    人到中年,体气渐衰,食量渐减,只要力之所及,不免要讲究一点口腹之奉。对于食谱

    烹饪单一类的书,比少年时代的爱情小说还会惹起注意。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腌菜,酸

    齑,腐乳,芝麻酱,果子酱,无论哪个穷措大的家庭,也要准备一些。于是大坛小罐也成为

    构成家庭乐趣的成份,对之自然发生亲切之感,这类坛罐之属,旅馆是没地方让你安置的,

    不是固定的家也无意于购备,于是家就在累累坛罐之中,显出它的意味。人把感情注到坛罐

    上去,其庸俗宁复可耐,但“治生哪免俗”,老杜不早替我们解嘲了吗。

    但一个人没有家的时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时候,又感到家的累赘。我们现在不妨谈谈家

    的历史。原始时代家庭设备很简单,半开化时代又嫌其太复杂。孟子虽曾提倡分工合作之

    说,但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几乎件件取诸家中。一个家庭就等于一个社会。乡间富人家

    里有了牛栅,豕牢,鸡埘,鹅栅不算,米豆黍麦的仓库不算,还有磨房,舂间,酒浆坊,纺

    车,织布机,染坊,只要有田地有人,关起门来度日,一世不愁饿肚子,也不愁没衣穿。现

    在摩登化的小家庭,虽删除了这些琐碎节目,但一日三餐也够叫人麻烦,人类进化已有了几

    千年,吃饭也有了几千年,而这一套刻板文章总不想改动一下,不知是何缘故。假如有人将

    全地球所有家庭主妇每日所费于吃饭问题的时间,心思,劳力,做一个统计,定叫你大吃一

    惊。每天清早从床上滚下地,便到厨房引燃炉火,烧洗脸水,煮牛奶,烤面包,或者煮粥,

    将早餐送下全家肚皮之后,提篮上街买菜。买了菜回家差不多十点钟了,赶紧削萝卜,剥大

    蒜,切肉,洗菜,淘米煮饭,一面注意听饭甑里蒸气的升腾,以便釜底抽薪,一面望着锅里

    热油的滚沸,以便倒下菜去炒。晚餐演奏的还是这样一套序目。烹饪之余,更须收拾房子,

    洗浆衣服,缝纫,补缀,编织毛织物。夜静更深,还要强撑倦眼在昏灯下计录一天用度的帐

    目。有了孩子,则女人的生活更加上两三倍的忙碌,这里我不必详细描写,反正有孩子的主

    妇听了就会点头会意的。有钱人家的主妇,虽不必井臼躬操,而家庭大,人口多,支配每天

    生活也够淘神。你说放马虎些,则家中盐米,不食自尽,不但经济发生问题,丈夫也要常发

    内助无人之叹,假如男人因此生了外心,那可不是玩的。我以为生活本应该夫妇合力维持

    的,可是男人每每很巧妙的逃避了,只留下女人去抵挡。虽说男人赚钱养家,不容易,也很

    辛苦,但他究竟不肯和生活直接争斗,他总在第二线。只有女人才是生活勇敢的战士,她们

    是日日不断面对面同生活搏斗的。每晨一条围裙向腰身一束,就是披好甲胄,踏上战场的开

    始。不要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微末不足道,它就碎割了我们女人全部生命,吞蚀尽了我们

    女人的青春,美貌和快乐。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易于衰老,其缘故在此。女人为什么比男人琐

    碎,凡俗,比男人显得更爱斤斤较量,比男人显得更实际主义,其缘故亦在此。

    未来世界家庭生活的需要,应该都叫社会分担了去。如衣服有洗衣所,儿童有托儿所和

    学校,吃饭有公共食堂。不喜欢到公共食堂的,每顿肴膳可以由饭馆送来。那时公共食堂和

    饭馆的饮食品,用科学方法烹制,省人工,价廉物美,具有家庭烹饪的长处,而滋养成份搭

    配得更平均,更合乎卫生原则。自己在家里弄点私菜,只要你高兴,也并非不允许的事。将

    来的家庭眷属,必紧缩得仅剩两三口。家庭的设备,只有床塌几椅及少许应用物件而已。不

    愿意住个别的家便住公共的家。每人有一二间房子,可以照自己趣味装璜点缀。各人自律甚

    严,永不侵犯同居者的自由。好朋友可以天天见面,心气不相投合的,虽同居一院,也老死

    不相往来。这样则男人女人都可以省出时间精力,从事读书,工作,娱乐,及有益自己身心

    和有益社会文化的事。

    理想世界一天不能实现,当然我们每人一天少不了一个家,但是我们莫忘记现在中国处

    的是什么时代。整个国土笼罩在火光里,浸渍在血海里;整个民族在敌人刀锋枪刺之下苟延

    残喘。我们有生之年莫想再过从前的太平岁月了。我们应当将小己的家的观念束之高阁,而

    同心合意地来抢救同胞大众的家要紧。这时代我们正用得着霍去病将军那句壮语:“匈奴未

    灭,何以为家!”

    选自《屠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