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剥夺
    一九一七年至二二年的革命与内战将一百多万俄人逐出家园,使其流离失所。此时欧洲还在抚平自己的战争创伤,不大可能善加接待他们。幸而他们也无意久留,无非呆上三二个月,最多一年,只等布尔什维克政权垮台了就要回去的。这不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许多政府也如此认为,它们的幽灵仅仅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而己。

    一九三二年初,就有一个这样俄侨家庭来到巴黎。他们无声无息的抵达,只有移民局的官员记录在案二这是一个六口之家:史葛莉萨,她的母亲碧苏菲,她的第二任丈夫史葛丹尼,儿子尤拉和两个女儿。她三个孩子中,甘娜是大女儿,而娜佳则是年龄最小的女儿。甘娜生于俄国,出生的时候,母亲莉萨初次的婚姻已经破裂,她与前夫从分居走向离婚。娜佳则生在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所建立的王国,出生不久后全家迁居法国。

    他们走的是其它许多人走过的路。从黑海东海岸诺罗西斯出发,南行至当时独立乔治亚孟什维克共和国第比利斯,最后西取道君士坦丁堡到达贝尔格莱德。旅途的某些部分比较平安,某些部分则多灾多难,不管如何总归是令人不快的逃亡,背井离乡前往异域,谋求无法与老家相比的前景与前途叵测的容身之处。

    他们在迁徒过程中,首先碰到,是旅途中最艰难的一段路。在诺罗西斯克,当库班地区的内战在一九二0年三月临近结束的时候,人们纷纷逃离。史墓莉萨好不容易弄到的船票,有孕在身鲍莉萨就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统舱里面,随行的有她的母亲和她的女儿(当时还是她的独生女),一老一小相互依赖看管照顾。由于内战的缘故,莉萨跟她的丈夫婚后不久就分开了。丈夫的离别无疑使她心情沉重,但如今她倒是害怕在这一片混乱的统舱里万一早产,那可了不得,随后那些艰辛的旅途,在一九二0年至三二年间,还没有一次比得上她开始难民生涯之初的一段非人的遭遇。

    幸而,尤拉于一九二0年四月平平安安生于第比利斯郊区。几个月后,她的父母在君上坦丁堡团圆,他们在那里总算找到丁一个宜人的寓所暂居。不过君士坦丁堡不可能满足好几十万俄国难民久留的要求,尤其在那时运不济的苏丹王朝末日将至的关头。史葛一家于是藉助一九二二年新设的「内森护照」再度飘泊。

    他们来到法国后,没有解决经济困难。莉萨因不停的缝纫、制作玩具和设计丝巾花样,永远地搞坏了她的近视眼。这样所赚来的辛苦钱,连同她丈夫当代课教师的收入再加上库班流亡政府象征性的俸禄,全家的日常收入总也不超过每天十五法郎。等到史葛先生够格当上了出租汽车司机,于是有了每天四十至五十法郎这一笔更加稳定和宽裕的收入后,他们一家的穷困才有所缓和。却不料刚要好转的家庭经济状况,又被小娜佳的得病全然地化为乌有。

    父母认识到她的病情的严重为时已晚,发病之初,看来有道理认为,她的病情只不过是二五和二六年之际的寒冬令全家人所患上的流行性感冒的后遗症。然而即便在这营养不良的家庭里,娜佳不断的消瘦也开始引起恐慌,尤其因为没有哪一位医生能够作出诊断,或开出有效的处方。当一位青年医生第一次出诊便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灾的时候,小娜佳的病已经十分危急。

    娜佳随即被巴斯德研究中心收容住院观察。亏得米契的遗孀从中说情,莉萨方才获得许可留在娜佳身边看护。她在医院里度了二个月的漫长时间,亲眼看着她心爱的小女儿一点点垮不去。母亲的看护有她作的六幅蜡笔画记录不来,她在一旁一一描画女儿的肖像用以排遣一个母亲的忧愁。这些写生画刻划了一个发烧的神态与平静的女孩的憔悴容貌。其中有三幅注明创作于同一天的不同时刻:那是一九二六年三月七日,也就是娜佳死去的一天。

    娜佳的夭折,在她母亲的一生中,是相当意料之外的。莉萨当时草草记下的一段话便有所流露:

    多年来我不曾晓得,事实上我从来不曾明白,忏悔的意义,而今我却被自己的渺小吓呆了。

    在娜佳身边,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是曲曲折折地绕着偏僻的小径行走。而今,我要走上一条真正的纯洁的道路。这不是厌世,而是要为死亡辩护、要理解死亡和接受死亡。

    没有什么思想能够比「彼此相爱」这四个字更加伟大而贴切的表白信仰,只要爱到底,爱得没有例外。整个人生惟其如此才会明亮,否则使会令人厌恶,成为累赘。

    她因而自责过去所走过的弯路,因而重新探索一条走向未来的正道。她生于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如今三十四岁。还有十九年要活。

    此后的岁月证实她当时的信念,娜佳的死亡是挑战,是转折点。在不面一段引文中她有感于娜佳的死亡,而区分二种不同的哀悼:

    有些哀悼者局限于他们的慈悲,正当而寻常:多么不幸!谁想得到呢?我不久前还看到过他,怎么会死呢?谁是他的医生?等等。总而言之,他们无非是陌路之人。对其他的人来说,死亡不是一个哀悼的问题,死亡在他们眼前。是蓦地打开了通往,永恒的大门,这时整个自然的存在失去了它的稳定性和连贯性,昨日的法律不再生效,欲望业已淡化,虚无替代了意义,另一层虽则还不可思议的不同的意义,却突然令死者背上长出翅膀。一切的希望、计画、习惯、谋算、尤其是人生的意义,一下子进入了黑暗的墓穴。有鉴于此,一切需要重新审查或者加以否定,需要估量是否谬误和腐败。

    探访究竟带来什么呢?哀悼吗?不!它更甚于哀悼!因为启示世间万物的真谛。一方面,我们觉察到一个先前是活人的遗体,一切造物的必死性;另一方面,我们同时也觉察到赐予我们生命的、火热的、无孔不入消耗一切的安慰者——天主圣神。但这样的感受能否超越死亡则是另一个问题:

    他们终究会说时间对于一切不幸的疗效——难道不可以更加确切地说成「时间对于一切不幸的麻醉」吗?时间长了,一切都会慢慢地恢复正常。灵魂回复到原来的蒙蔽状态,通向永恒的大门重新关闭。

    尽管如此,一个人有可能接受新的天命,将自己交付在永恒者的手中,不再具约束力的需要,叫人重新坠入日常生活,坠入对日常事务庸庸碌碌的处理中。让一切听其自然,则天主的永恒生命使会偏布一切,只要个人不再惧怕,不再逃避自己,不再否认他那可怖的命运,不再摒弃他本人的哥耳哥达,不再拒绝他本人所自愿承受的十字架。

    我深信,任何人,那怕只有一次体会过这种永恒的感受。任何人,那怕只有一次懂得他要走那一条路。任何人,那怕只有一次觉察到走在他前面的那一位。一个人将会感到很难偏离上主的道路——一切的享受对他无非过眼烟云;一切的珍宝为他全都一文不值;而且一切的伴侣尽是多余,如果他在他们的中间看不到那唯一的伴侣,承受其十字架的那一位。

    这种感受是没有商量的,她曾经对一位朋友说过,「这种天主在灵魂中丰富的探访好比瘟疫,好比滔天的洪水,好比熊熊的烈火那样地遍布灵魂。」她在三十年代所写的一首诗,也同样地表明此种深切地感受:

    我自以为是富人,

    一个活着的孩子的母亲。

    但主啊,我必须渐趋于贫穷,

    直到那最后审判的时刻。

    无论喂养的是什么,灌注的是什么,

    所有世俗的希望、欢乐与恐惧,

    将它们从我枯竭的心中连根拔除吧!

    并且让耶稣主宰一切。

    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她已遭受过第二次的经历,一九三五年七月,她那二十一岁的大女儿甘娜突然决定返回祖国。首先,在托尔斯泰(是斯大林新政权下最得宠的作家之一,又是莉萨旧日的一个朋友)的庇护下,甘娜发现自己不难适应新的生活,也不难找到愉快有益的工作。但一九三六年六月却有她突然死亡的消息传来巴黎。在那阴沉的一年,人们自然会怀疑甘娜可能是遭到清算了。结果,事实却表明,她是死于斑疹伤寒,而且死在家里,然而这一补充的信息并未给母亲带来多少慰藉。

    首先,甘娜的母亲觉得自己不能节哀。「我再一次不能明白,不能相信」,她当时的一首诗如此地表明此种心境,「我又一次觉得眼前一团漆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痛心的时刻」,那位告诉她女儿死讯的传教士写道:「她一言不发走出门外奔向街头。我担心她会投入塞纳-马恩省河自杀。」过了很久她才回家,却已「惊人地平静不来」。

    她没有去到女儿墓前,在那黑暗的墓穴里,昔日的「计划、习惯和谋算」可能已经埋没。在遥远的巴黎,举行了一次追思弥撒代替葬礼。弥撒中莉萨始终跪着祈祷。参加追思弥撒的同伴谈论她的镇定自若,尽管是多么的悲凉。「这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她向一个朋友诉心。「漆黑的夜。心灵极端的孤寂。黑暗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唯有遥远的某处投来一线微光。我现在终于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感受表现在诗集中并不奇怪,甘娜死后不久所出版的诗集,有<论死亡>的整整一篇,作为一系列献给甘娜本人诗篇的陪衬。但诗集中很少透露她自己的日常生活情况。这并非因为她沉默寡言。相反,她跟多数的人们相处融洽,热情地投入他们的话题,嘴上老是挂着她那幽默顽皮的微笑,她看来高高的个子,俊美,健壮,充满活力。人们对她的印象是有真诚、坦率、大方而又随和的个性。

    然而,只有那些深入了解她的人才能察觉到,在她的孤独的身影中,平静地保留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与感情。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她对那先后死去的一双女儿的无尽思念。甘娜有同母异父的妹妹娜佳:娜佳的全名叫做阿娜丝塔西亚,俄文意为「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