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有爱的生命 III、破碎
    现在我们要谈论破碎这个问题。你是个破碎的人,我是个破碎的人,所有我们认识或听闻的人都是破碎的人。我们的破碎是那么明显,那么确鉴、那么实在、那么具体,真令人难以想像我们的人生除了破碎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思想,讨论或书写的。

    从我们相遇开始,就谈到我们的破碎。你要在纽约时报的康涅狄格版写些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告诉你我写作是为了排除我的寂寞、孤单和恐惧,以及缺乏安全感。当我们的讨论重点转移到你身上时,你抒发了你对工作的不满,你对没时间、没钱写你自己的小说的无奈,以及你对人生感到混乱的心情。我们相遇后的一年内,当我们谈到各自的痛苦时,就更能向对方敞开。其实,分担沉重的挣扎成为我们友谊的象征。

    你曾经历一段痛苦的分居和离婚,我也体验过长时期的情绪低落。你对你的工作有太多的失望,对生命的意义和目的感到茫然,我则因诸多的要求榨取我的时间和精力,而感到疲惫不堪,陷入绝望。

    每当我们重逢,我们对生命的破碎就有更深的感受,这并非不正常的。人们聚在一起时,容易把焦点放在他们的破碎上。备受赏识的音乐创作,最令人瞩目的绘画雕刻,最被广泛阅读的书籍,都常是人们对破碎有所领悟的直接表达。这个领悟从不与人存活的问题脱节,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逃避死亡——这是破碎最彻底的表彰。

    以色列的领袖和先知们显然都是蒙拣选和蒙祝福的,但他们都度过非常破碎的人生。我们——主所爱的儿女,也不能逃避我们的破碎。

    我有太多关于我们的破碎的事要对你说,但从何谈起?

    也许最简单的开始,就是提出我们的破碎在某些方面显出我们是谁。我们的痛苦不只是我们生命中一些令人厌烦的干扰,相反的,它们所触及的是我们的独特和最亲密的自我。我的破碎告诉你我的独特,你的破碎告诉我你的独特。这就是为何当你毫无顾忌地向我抒发你一些沉重的痛苦时,我会觉得自己非常荣幸,而当我向你敞开我脆弱的一面时,是表明我对你的信任。我们所经历和体会的破碎是极为独特的、内在的,也是属于个人的。我深信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经历的痛苦,是别人耒曾经历的。当然我们可以互相比较,可以讨论痛苦的多少,然而,你的痛和我的苦是各自深沉的体验,互相比较也难以释怀,不能带来任何安慰。其实,我宁愿别人认同我在痛苦中是孤单的,胜于对我说很多人得承受同样或更大的痛苦。

    我们的破碎实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别人的。我们的破碎如我们蒙拣选和蒙祝福同样独特。我们遭受破碎的经历与我们蒙拣选、蒙祝福的过程,同样显出我们的自我。是的,这听起来似乎很可怕,作为主所爱的人,我们蒙召承受我们独有的破碎,就好像我们必须确认我们蒙拣选和蒙祝福的独特一样。

    我现在应该尝试进一步仔细地讨论我们遭破碎的经历。我已经说过,这是个人的经验。在我们所处的社会,这种经验通常是内心的破碎——心灵的破碎。虽然很多人承受肉体或精神上的缺陷,到处有经济贫穷、流离失所,欠缺基本的民生所需,但是我最清楚的是破碎的心每天所承担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的,我看到夫妻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恋人之间、朋友之间和同事之间,因关系破裂而产生极大的痛苦。在西方社会,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遗弃、被忽略、被看不起,以及不被理会。在我的团体里有许多残障人士,他们最大的痛苦并非来自殘障本身,而是随之而来的一无是处、毫无价值、不获赏识和不被人爱的感觉。接受自己不能言语、行走、进食,比接受自己在别人眼中没有特别的价值更容易。人能以坚毅承受极大的剥夺,但当我们觉得再也没什么可以为别人付出时,就会很快丧失对生命的把握。我们本能地知道,生命的喜乐来自大家的共处,而生命的痛苦是因为我们在多方面无法做到这一点。

    显然,我们最痛苦的破碎经历,通常是在性方面。我和我的朋友们的挣扎说明我们的性状态,是怎样支配我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感觉。我们的性状态让我们知道,我们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极大的向往。我们身体的渴望——被抚摸、被拥抱,得到安稳的支撑——都是属于心灵最深处的期盼,也是我们寻求完整的具体表征。正因渴望联系,才让我们经历那么多苦恼。我们的社会是多么支离破碎,我们的家庭生活被现实和情感上的距离所分隔,我们的友谊是零散的,我们的密切关系建立在事情上,而且常是功利的,实在太少地方让我们觉得真正安全和。我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很多时候都处于紧张状态,经常防备,很少完全放松自在。到我住的多伦多郊区,看看那些矫饰的豪宅,丑陋的购物商场催促着人大量消费;诱惑人的广告,使尽魅力向你承诺舒适和享受——与此同时森林被铲除,溪流枯干,鹿群、兔子、飞鸟被驱逐——难怪我的身体要呐喊,需要能治疗的抚摸和带安慰的拥抱。当有关我们的每一件事都被过分夸大、过分刺激我们的感官,当满足我们内心需要的东西带有些许诱惑成分时,就难怪我们要被疯狂的幻象、放荡的梦想和令人不安的情绪与思潮所困扰。正是这种我们最有需要、最脆弱的情况,使我们最经历破碎。我们的环境支离破碎,且商业化,使我们几乎不可能找到一个使我们整个人——身体、精神、内心——可以感到安全、有保障的地方。不管我们是在纽约或多伦多的街上走,都不难从我们的心灵肺腑中去感受这世界的焦虑和痛苦。

    艾滋病(AIDS)的流行该是当代破碎最明显的写照,是爱和死激烈的纠缠。年轻人冒生命之危去寻求亲密和联系。哭号似乎在我们空荡的社会回响,死比活在长久的孤单更好。

    看着艾滋病病人死去,看着他们的朋友自发地以宽大的胸怀组成团体,用友爱、物资,以及属灵上的帮助来支持他们,令我常常想,这个恐怖的疾病可不是在清楚地呼唤世界转变,自竞争、敌对、孤立剧增的毁灭中回转。是的,艾滋病的危机正催促我们重新面对人的破碎。

    我们要如何回应这破碎?我有两个建议:第一,与它友好;第二,把它放在祝福里。我希望你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实践这两个方法。我曾尝试,而且不断地尝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我相信,这两个方法引导我们步上处理自己的破碎的正确方向。

    对我们的破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面对它,与它友好。这似乎不很自然。我们对痛苦的直觉反应是回避它、远离它、不理它、躲开它或不论它。痛苦——无论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或感情上的——几乎都是不受欢迎的,我们把它当作是对我们生命的侵略,认为它是不该存在的。积极看待痛苦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很难的。人们不惜代价要避开它。

    如果这真是我们对破碎的自然反应,难怪和它友好的说法乍听之下像是自我虐待。尽管如此,我自己生命中的痛苦教导我,治疗的第一步并非离开它,而是靠近它。其实,当破碎像我们蒙拣选和蒙祝福,成为我们亲密的一部分时,我们就会勇于克服这惧怕,并且逐渐熟悉它。是的,我们要有勇气接纳我们自己的破碎,使我们最恐惧的敌人成为朋友,承认它是个亲密的伙伴。我相信,医治常常是那么困难,因为我们不去认识痛苦。所有痛苦都是这样的,破碎的心灵所带来的痛苦更是如此。当我们无法面对而老是逃避遭嫌弃、被隔绝、被冷落、受虐待,在感情上被操纵这些痛楚时,只会使我们麻木。我们在痛苦中所需要的指导,首要的是引领我们靠近自己的痛苦,使我们知道无需躲避它,而是与它为友。

    我清楚记得我去你家的那天,才知道你刚离了婚。你的痛苦是沉重的,你看到一生的梦想破灭,你不再觉得未来有意义,你感到孤单、内疚、焦虑、羞耻,也深感被背叛。痛苦刻在你的脸上,那是你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我刚好在纽约,顺道去探望你。我能说什么?我知道不管怎样的提议,说你会把事情淡忘,说想想一些愉快的事,或者说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坏,都是毫无用处的。我知道我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与你在一起,陪伴你,劝勉你无需逃避你的痛苦,并相信你有能力在痛苦中站起来。现在事过多年,你可以说你的确能在痛苦中站立起来,而且因痛苦而变得坚强。当时,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这是惟一我能叫你做的。

    我个人对悲痛的经历是面对它、度过它,这是医治的最佳途径。但靠我自己是做不到的,我需要有人帮助我度过痛苦,向我肯定,悲痛后有平安,死亡后有生命,爱超越恐惧。现在我至少知道,尝试躲开,压抑或逃避痛苦,就如砍掉一个经细心照顾就可医好的肢体一样。

    这个深刻的真理是,人间的痛苦无需成为我们渴望喜乐平安的绊脚石,相反的,可以成为得到喜乐与平安的途径。主所爱的儿女的属灵生命,一个重要的秘诀是,生活中的一切,无论高兴或悲哀、喜乐或痛苦,健康或疾病,都可以成为我们完满体现人性的部分旅途。我们很容易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带给我们天主儿女的荣耀,”却很难对人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都得经历痛苦,才能进入我们的荣耀吗?”尽管如此,真正的关心代表愿意互相帮助,让我们的破碎成为通往喜乐的门槛。

    对破碎的第二个回应是,将它放在祝福里。对我来说,“将我们的破碎放在祝福里”是与它友好的先决条件。我们害怕面对破碎,是因为我们在诅咒下过着破碎的生活,意思是我们以经历痛苦来肯定自我的负面感觉。这就是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没有用的,毫无价值的,现在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更是这样想了。”我们内心总是要为我们生命中所发生的事寻求解释,如果我们早已经不起引诱而变得自暴自弃,那么,每个不幸只会叫我们加倍沮丧。当我们经历家或朋友的死亡,当我们失业、考试不及格,生活中面临分居或离婚、战争爆发、地震毁坏我们的家园或让我们受害,就自然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这里?”没有答案的日子是难以忍受的,所以我们很容易被诱导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评估去联想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如果我们诅咒自己,或容许别人诅咒我们,我们就会被引诱,将我们所经验到的破碎解释成诅咒的表达或明证。在我们完全意识这引诱之前,我们已经对自己说:“瞧,我常常认为自己不好……现在真的是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已证明一切了。”

    主所爱的儿女所蒙最伟大的属灵呼召就是,使他们的破碎摆脱诅咒的阴影,并且放在祝福的光辉中。这谈何容易。我们周围的黑暗势力是很强劲的,而我们的世界要操纵自暴自弃的人比对付自我接纳的人来得容易。但当我们不断地留心聆听那呼唤我们为爱子的声音时,要度过我们的破碎就变得可能;这不是肯定我们毫无价值的恐惧,而是给我们机会,洁净和深化临到我们身上的祝福。在祝福里带着肉体、精神或感情上的痛苦活出生命,与在诅咒下挨?肉体、精神或感情上的痛苦度日,是截然不同的。即使是很小的负担,将它视为自己无能的征象,就会导致我们陷入消沉中——甚至自杀。然而,沉重的负担在祝福的光照下,就会变得轻省容易。看似难以容忍的,却成为挑战;看似叫人消沉的,却变成洁净的泉源;看似惩罚,其实是温和的修剪;看似嫌弃,却是通往深厚团契的途径。

    所以,重要的是让祝福在破碎中安抚我们;这样,破碎就会逐渐成为管道,引导我们完全接纳自己是蒙主所爱的。这就解释为什么在极大的痛苦中可以经验真正的喜乐,这是一种经操练、得净化、被修剪的喜乐。正如运动员在比赛中经验艰辛的同时,尝到确知接近目标的甘甜;同样的,蒙爱者的痛苦经历可以是他们所渴望的深入联系的管道。此时,喜乐和悲伤不再对立,而是同一个渴望两面,是蒙主所爱的人要成长至完全的渴望。

    嗜酒者互诫协会(AlcoholicsAnonymous)、嗜酒者子女互助协会(AdultChildrenofAlcoholics)与暴食者互诫协会(OvereatersAnonymous)等团体,采用不同的十二步骤方案,都是将我们的破碎放在祝福里,使破碎成为新生的途径。所有的瘾癖都使我们成为奴隶,但每当我们公开承认我们需要倚靠,并表达我们信靠主能真正释放我们时,我们受苦的缘由就成为希望的来源。

    我清楚记得,我曾一度完全倚赖一个人的钟爱和友情,这样的倚赖将我抛进一个痛苦的深坑,使我濒临自我毁灭的消沉中。但自从得到帮助,我开始将人际关系的沉溺,化作完全降服慈爱天主的需要。他满足我心灵最深切的渴望,让我开始对所倚靠的完全改观,我不再活在羞耻心的难堪里,却能迫不及待地回应主对我无条件的爱,是一种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倚靠着的爱。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我想知道,以这样的方式谈我们的破碎是否对有帮助。与它为友,并将它放在祝福里,未必能减轻我们的痛苦。其实,这样做常使我们更清楚我们的伤口有多深,期望它消失是多么不实际的。与智障人士的相处,使我愈来愈觉察到,我们的伤口常是我们生命结构的主要部分。被父母嫌弃的痛苦、不能结婚的难处、经常需要人帮忙的悲哀,甚至最“平常”的事务如穿衣、饮食、行走、乘车、买礼物、付帐……也是如此的无助……这一切破碎绝不会消失或减少。然而,接纳它,将它带到那位称我们为爱子的荣光里,让他使我们的破碎像钻石一样闪亮。

    你是否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去林肯中心听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Bernstein)指挥柴可夫斯基的乐曲?那是个很感人的夜晚。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这位音乐天才的演出。伦纳德·伯恩斯坦无疑是一位最有影响力的指挥和作曲家,是他让我认识音乐的美丽和喜乐。我少年时,他在荷兰诗弗宁根的古哈斯音乐厅以满腔热忱指挥又独奏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我已被他热情奔放的演奏深深吸引。当他的《西城故事》(WestSideStory)上演时,我过了好几个月还一直哼着那绕梁的乐曲,一有机会我就再到电影院去观看该戏。

    看到伦纳德·伯恩斯坦在电视节目上,专门地为儿童指挥和解释古典音乐时,我知道他已经成为我最敬重的音乐老师。难怪他的突然逝世给我的打击,就如失去一位亲密的朋友一样大。

    我现在给你写我们的破碎时,想起伦纳德·伯恩斯坦为纪念肯尼迪总统所写的音乐剧《弥撒乐曲》(Mass)中的一幕,这龉音乐剧让我体会将破碎放在祝福里的意思。音乐剧的末了,神父穿着隆重的礼袍被人抬起。他手中的拿着一个圣爵,被高举在爱慕他的人群之上。突然,由人组成的金字塔倒塌,神父坠下,礼袍被撕破,圣爵掉在地上粉碎。当他慢慢地走过昔日荣耀所留下的碎片时——赤着脚,只穿蓝色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儿童们唱着“赞美、赞美、赞美”的歌声不绝于耳。忽然间神父注意到破碎的圣爵,他注视了好久,迟疑不决地说:“我从来没发现破碎的玻璃可以如此闪亮耀眼。”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对我来说,它捕捉了你我生命中的不解之謎,也捕捉了刚去世的伦纳德·伯恩斯坦那灿烂而悲惨的生命。

    在结束讨论我们的破碎这课题之前,我要再提一提有关它对我们和别人关系的意义。我年纪愈大,就愈明白我们为别人做的事可以很少,也可以很多。是的,我们是蒙拣选、蒙祝福,也经破碎,为了可以给予。这正是我现在要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