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路上 3、黑暗与光明
    感到被抛弃〗

    (九月十日,星期日)

    十分难过的一天。我等了乔纳森好几天,他就是送我去波士顿机场的那位朋友。他答应过来法国看我的,两个星期前我便听闻他已达巴黎,而且会在上周末来探望我。今日,我发现他已经返回波士顿了。

    这个发现真是苦得要命,我一直期待着他,又作出种种准备去欢迎他。如今,我不单因为见不着他而不快乐,更是又伤了感情又觉得被他厌弃了。他甚至没有给我片言支字,由得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患得患失。

    我曾经以为他很想见我,而他来法国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和我一起。他去了布鲁塞尔、巴黎、阿尔卑斯山,却不来特鲁斯里!真是一个大教训!我打电话找到他,他解释说情况与初时的安排有出入,又找不到我的电话号码,而且他十分疲倦。尽管如此,我仍感到深深的给伤害了。

    我在想应如何处理这次的经验。幸而,今次我没有像从前遇到相似的情况时那般闷闷不乐。自从听到乔纳森已经回到波士顿去,我总是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想不为人知、不为人见,就借这一件事帮你更加被人忘掉,更加被人忽略好了。要为这次教训感恩。要相信晓得隐藏自己可以令你用新的眼光看自己、看世界、看天主。人不能给你新的眼睛,只有那位以无边的爱去爱你的才能够。”

    以前在不同的日子我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没有多大效用。我祈求一些安静时间,求耶稣帮我不要愤怒、不要怨恨,我还要尽己力去把工作做得最好。然而我不断回想那件事,堆砌理由解释为什么他应该来探望我,而我又有哪些理由应该感到被抛弃了。要我能完全原谅乔纳森,并且因为这一次的事叫我灵命有长进而感恩,可能还要一段日子。在这期间,我惟有尽量保持幽默感,同时写些短笺给一些朋友,他们差不多以为我已经不理他们了。

    主啊,请把只有祢才能给人的平安喜乐赐给我吧!

    〖圣像与圣像学〗

    (九月十五日,星期日)

    今天下午,我和莱斯(ChristianLeisy)和尼尔森(JackieNelson)共度了好几个小时。莱斯弟兄是新墨西哥州亚碧奎(Abiquiu)沙漠修道院修士,而尼尔森是加州圣菲市人。两位都是圣像学者,刚刚在圣像学大师森德勒神父(Fr.EgonSendler,S.J.)处进修完。我常常想问些有关圣像的问题,今天是大好机会。

    我敬佩这两位谦逊敏悟的人,他们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深信圣像艺术的复兴其实是灵命的复兴。莱斯弟兄和尼尔森不单常常在灵性方面作好修炼,把艺术工作视为圣工,他们更视之为一种方法,引领别人相信天主真的在我们中间。他们告诉我很多人因为对圣像发生兴趣而找到天主。

    圣像不单是用来装饰教会和房子的神学图画,它们也是基督和圣人的图象,能让我们与天主接触;他们是扇窗户,让我们能一瞥那位超越一切的天主。我们要以尊崇和祈祷的心情对待它们。只有如此,才能把它们所代表的奥秘揭露。

    圣像学主要是由东正教的传统传到西方,尤其是俄罗斯和希腊两地。一九一七年俄国大革命,很多东正教徒逃亡西方,因而使拉丁教会得以更认识和更欣赏圣像学这门神圣的艺术。俄国及希腊的圣像是我祈祷生命里一环重要的启示之源。弗拉基米尔(Vladimir)的圣母像、鲁布夫(Rublev)造的圣三一神圣像,都是我祈祷生活不可或缺的成分。我需要借助圣像学家们的领悟去想像三位一体天主、耶稣和玛利亚。圣像实在是东正教教会送给西方教会最美丽的礼物。

    莱斯弟兄给我看他造的圣像的照片,并且解释制作过程。他告诉我如何准备木料,如何用蛋白与颜料调匀,弄成干炸蛋(eggtempura),如何在表层涂上多层颜料——从深色到浅色,以及如何一丝不苟的依照有数百年历史的圣像学传统去制造。

    最叫我感动的是黎巴嫩的圣沙宝尔(St.Charbel),从没有见过一张脸是如许慑人心的。我问莱斯弟兄可否替我画一张圣沙宝尔的圣像,他显得兴致勃勃。他将要去罗马攻读三年神学,预备投身神职工作。他希望在罗马开设自己的圣像画室。如果一切顺利,他便会再画一幅圣沙宝尔圣像给我。这将是最好的方法,能够帮助我与这位杰出的黎巴嫩圣人,及他那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保持交流。

    〖神圣的联系〗

    (九月十七日,星期二)

    特鲁斯里有两处彼此紧密联系着的地方:祈祷室(L’Oratoire)和森林之家(LaForestière)。祈祷室里面整天都有弥撒,常有人在默默地敬拜。房子基本上是一大片空间,比较幽暗,四围有小跪垫和小席子。这空间由一堵用笨重的灰石筑成的墙分为两边。墙的中央开了一个半圆形空间。因此,摆放了圣体龛,两边各置三盏油灯。鲜花是常有的布置。墙的两边让人或跪、或坐,甚至俯听祈祷。

    在很多方面,祈祷室就是方舟的心脏。在隐密处的天主,以无限的爱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了我们,在这位慈爱天父面前的祈祷正是支持方舟的生存。每次进到祈祷室都感到一股安稳笼罩着我,尽管有时自己会难于祈祷,我仍会觉得好像被抱拥着一般,好比整个房间在为我祈祷一样。我知道,祈祷的实在是如此一触即及的地方不多。如果我不能够祈祷,我便到那里去,最少也能吸一下充塞着祈祷的空气。在祈祷室,我遇到天主的卑微。祂穿上血肉之躯,甚至祂的血饿肉也给了我们吃喝。祂的爱一点也没保留,还说:“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祂隐藏在深处,只有信心的眼睛才能够认出祂来。

    然后是森林之家,是最严重弱智的人与他们的辅助员同住的家。住在森林之家的弱智人士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穿衣,很多不能自己吃东西,有些几乎看不到听不见。他们的身体严重扭曲,常常被剧痛摧残。每次去森林之家,都总是被那寂静所打动。那里的弱智人士和他们辅助员的生活带着修道院的味道。辅助员忙着清洁、烧饭、喂食、助人穿衣,或只是拥抱,但是他们都是静静地办事。偶尔,一阵呻吟,一阵号哭,或是一阵呼喊,划破寂静,叫人感到弱智人士深沉的痛苦。然而,总是寂静得多。

    如果我真的相信天主爱我们,以至成了人,住在我们中间,那么森林之家的人使我看到那份爱有多深厚。实际上,我在这里遇到耶稣,就是我在祈祷室敬拜的耶稣。在此,一如在祈祷室,天主是隐藏的;在次,一如在祈祷室,天主在不绝的祈祷中与人同在;在此,一如在祈祷室,也存着极度的卑微。

    一个叫东尼的英国人,也是来特鲁斯里住一年的,昨天对我说:“最大的诫命在祈祷室行了出来,其次的诫命则在森林之家体现了。在特鲁斯里你会明白为什么耶稣说这两条诫命和相似。”我整天在想着东尼的话。

    〖“无用”的祈祷〗

    (九月十八日,星期三)

    为什么我花一个钟头去祈祷,反正在那段时间,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想着那些叫我生气的人、那些生我气的人、我应读的书、应写的书,以及千千万万件刚好在脑海中浮现的无聊琐事。

    答案是:因为天主比我的头脑与心胸更广大,真正在祈祷之家发生的事是不能用人的成败去衡量的。

    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保持忠心。倘若我相信最大的诫命是要尽心、尽灵、尽意爱天主,那么我便应该每天最少用一个钟头,不与任何人,只与天主在一起。至于是否有帮助、是否有用、是否实际、是否有效果等,都与主旨无关,因为爱的惟一理由就是爱,其他所有只是次要。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每天早晨在天主面前坐上一个钟头——日复日、周复周、月复月——胡思乱想,千头万绪,就此彻底的改写了我的生命。天主爱我,以至派遣祂的独生子来,并非要定我的罪,而是要拯救我,祂没有要我在黑暗中等候太久。我可能以为每个钟头都白费了,但是三十、六十、九十个无用的小时过去之后,我渐渐觉悟到我并非如想像般孤独;在我嘈杂的角落之上,有一个微小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向我说话。

    因此:要充满信心,信靠主。

    〖小角落里的喜乐〗

    (九月十九日,星期四)

    拿丹是一位加拿大籍辅助员,今天晚上,他请我到他的家——“枝子”(LeSurgeon)——吃饭。枝子即新梢(嫩枝)的意思。在法文也是“葡萄的枝子”同一个字。

    枝子在桂斯(Cuise)的一条邻近村落,与森林同是属于严重弱智人士的家。在那里,我认识了费腊、茜维安、米歇尔、若翰卢克和杰勒德,全都是需要彻底照顾的人。亚莱恩暂时住在医院。拿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他们的日程,很像修道院的日程,每个小时都详细安排好。

    每天生活节奏严禁:穿衣、洗澡、吃早餐、整理房间、购物、烧饭、吃中饭、灵修、弥撒、晚饭、预备上床、晚祷。每天早上和下午,弱智人士都在“健身室”消磨几小时,由一些辅助员和他们一起运动,尽量使他们保持机灵。就在这几个小时里面,辅助员得以做些家务,或者出外购物,或是灵修。晚上,其中一位辅助员要睡近他们的六个弱智同伴,以便随时协助。不同的弱智人士要吃不同的药去保持身体和精神的平衡,辅助员常与精神病医生和心理专家开会商讨这个小团体里各种复杂事情。

    任何人住在枝子都需要严格纪律和高度委身,生活过得简朴,在其中喜乐埋藏在小角落里,人总能找得到,只不过永远离不开大量痛苦。枝子的气氛平和幽静,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或大吵,只有夜以继日、简单而不绝的工作,收获不大,但很真实:菲腊的微笑,若翰卢克双眼与你对望一下,杰勒德对你拥抱,米歇尔睡了一夜,茜维安说多了一句话,如此种种。

    拿丹给我看一些照片,说:“看,这是刚离开疗养院时的杰勒德,再看一看一年后的他,多么不同了!多好,看他多快乐!”真的,杰勒德真快乐。他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自己穿衣脱衣,但是他的微笑就能叫你心满意足。

    晚祷时,一位辅助员从范尼云的书《我与耶稣同行》(WalkwithJesus)中读了一段:“在有缺陷的人身上感到耶稣的同在,与同样在弥撒圣祭中所感到的有密切的联系。因有缺陷的人而促使我们归回到圣体中的耶稣。领受耶稣的身体,就是得着祂的眼睛和祂的心去在贫穷人中见到祂。”

    拿丹开车送我回家时说:“枝子有一位叫多米尼克的辅助员,他已经决定进如一所专注默想的修道院,还有另外一位也在考虑中。”

    经过这次访问,我十分了解原因。

    〖厄玛乌的朝圣者〗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今天我和沃尔科特(BradWolcott)去了巴黎的卢浮宫看伦勃郎(Rembrandt)的名画《厄玛乌的朝圣者》(ThePilgrimsofEmmaus)。我和沃尔科特相识多年,当时我还在耶鲁神学院教书,他则刚要完成法国文学论文。我们结交,并且共度了不少困难。他在纽约州北部圣劳伦斯大学教了数年后,便决意来到方舟,在其中一个家住下,成为辅助员。我十分高兴能再接近他,我们长久以来都希望能一起观赏《厄玛乌的朝圣者》。

    第一眼看来,这幅画叫人失望,比想象中细小得多,而且周遭都是画,很难独立地看它。可能我已看惯复制品,所以不曾感到什么意外。沃尔科特和我站在画前,望着画中描绘的情景。

    耶稣坐在桌子前,双手拿着饼,眼望上方祈祷。右边一位朝圣者交叉双手往后靠,左边另一位朝圣者把椅子移得离桌子远一点,全神贯注地定睛耶稣身上。耶稣背后有一个貌似谦卑的仆人,显然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一回事,他俯前把一碟食物放到桌上。台布是一张厚毡子,上面还盖着一张较小的光洁白布。桌上只摆放着几件物件:三只白鑞盆子,一把刀,和两个小杯。耶稣就坐在宏伟的石圆拱前,两边是大的方形柱子。画的右边可见到入门处,角落里有一台衣架,上面随意的丢着一件斗篷。房子的左角,有一头像只狗的模样的动物躺在一条长凳下面。整幅画是无边的各式的褐色:浅棕、深棕、黄褐、红褐等等。没有显示光源,但那块白布却是全幅画最明亮的一处。

    沃尔科特和我都留意到耶稣和两个朝圣者光着的脚板都画得条理分明,但仆人的脚并非如此。伦勃郎显然是想我们了解到他们刚走完既长又倦的路程。大门和斗篷是用来提醒我们那段旅程的,这些人真是走了好一段路。

    我们看着看着,年人打从旁边过去。一个导游说:“看看耶稣的脸,既兴奋,但又那么谦卑。”他正说中我们所看见的。耶稣的脸光明灿烂,那光从祂的面散发开去,形成如云彩光环。祂不是望向身边的人,祂的眼睛向上望,表现出正与天父亲密地交流。虽然耶稣沉浸在祈祷中,但祂并非心神远离,祂仍是那位谦卑的仆人,来到我们中间,指引我们到天主那里去的道路。

    看这幅画越久,越感到被它表达的奥秘吸引着。渐渐觉悟到耶稣对面无人坐的那一边桌子,是为赏画的人留的位置。沃尔科特说:“现在我才领悟到伦勃郎画的这幅晚餐礼,在我们观赏之际,也等于应邀参加了。”蓦然尖,我醒悟到这幅油画和鲁布夫的三位一体天主圣像相似的地方何其多。同样地,白色桌子成为圣祭的奥秘中真实的一分子。我们继续让油画向我们表明其中奥妙,我们不约而同越来越感到这幅画引领人在圣祭中敬拜基督,为此我们都赞叹不已。耶稣在白色的餐桌上举起饼酒的双手就是中心,不单是光的问题,更是弥撒圣祭的仪式本身。纵使耶稣离开了祭台,饼酒仍在,我们仍可以与祂一起。

    刹那间,博物馆变成了教堂,那幅油画是圣所,伦勃郎是司祭,这一切告诉了天主隐藏在世上。

    当我们漫步离开这幅画,夹杂人群中,趋向蒙娜丽莎和《迈步的维纳斯》雕像时,我俩都感到好像在神圣土地静默崇拜一段时间后,回到繁忙的街道上一般。

    〖多变的情绪〗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等待多时,终于乔纳森都没有来,令我消沉沮丧,而且那感觉一直没有真的离开过。很多时那些黯淡的感触被众多耳闻目睹所盖过,然而这些情绪会在日常生活中不时冒出来,提醒我它们依然存在。

    今天下午,乔纳森突然从美国打电话给我。那些情绪猛然全力涌出来。“你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我?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没有来探望我?”他回答说:“唏,慢着,那些都过去了吧!我想十月来看你。”我不怎样听得见他。我不断酝酿自己的不快,反而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想告诉我,他真的希望做个关心我爱我的朋友,而且他并没有忘记我。

    直至我们讨论到日期地点时,我才开始醒觉到其实自己一直充耳不闻,于是逐渐察觉他那忠诚的友谊。当我放下听筒之后,感到有新的平安深深进入自己的肺腑,还觉得那些坏情绪慢慢消退。

    噢,我都不会控制情感和情绪!通常我只让情绪在里头酝酿一会,并确信不会让它盘缠不去太久。今日发生了很多事,足以填满好几页纸,然而和乔纳森谈电话那数分钟的感动比任何事的影响更深。所以我要把它记下来,纵使看来是如此糟糕的题材,尤其是紧随于观赏《厄玛乌的朝圣者》之后。但是,通常最深的痛楚总是躲藏在小小角落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