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路上 15、选择生命
    〖为精神反省呼吁〗

    (二月五日,星期三)

    费艾堡是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1889-1976)的城市。抵达不久,若翰纳便驾车载我经过伦伯瓦道(Rotebuckweg)47号,海德格尔生前住在那里,且在那里写下不少哲学著作。

    很少哲学家对我的思想有如海德格尔的影响之大。虽然我从没有直接研究过海德格尔,但是很多塑造我的思想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学家,都深受他的影响。倘若把沃尔格夫(Walgrave)、宾士瓦格(Binswanger)和拉内尔(Rahner)的学说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分开,他们的思想便难以完全了解。

    今日读到他的一篇短讲,是一九五五年他于出生地梅士科奇(Messkirch)为纪念同乡音乐家克鲁沙尔(ConradKreutzer)而写的,题目是《宁谧》(Gelassenheit)。

    海德格尔指出当代最大的威胁是随技术革命而来的思想方式,这精打细算的思想方式将会成为大众思想的主流,并且惟我独尊。为什么这是危险的呢?海德格尔说:“因为我们的思想在计算的层次高度发展之时,我们亦会同时对自省不感兴趣,并且会完全没有思想……那时人类便会否定和抛弃了那最属乎自己的东西——那自省的能力。如今,当前急务是挽救人类的本质:当务之急是保持自省思考(dasNachdenken)的生机。”

    海德格尔提倡一种心态:如果新科技对日常生活有贡献,我们便接受它;但是如果新科技要占有我们整个人的话,便要坚拒。他提倡让现实说话,并且要对事物的奥秘存开放的心。这种平稳和开放,海德格尔说,会给予我们一种崭新的感觉——新的植根、新的基础、全新的归属感。如此,我们才能继续做有反省能力的人,防止自己沦为“工于计算”的生活方式之牺牲品。

    时至今日,海德格尔的观念仍是那么重要,这是明显不过的了。我们必须本着前所未有的毅力去捍卫我们的反省精神。间接到,海德格尔亦触及新的灵性生命需要——一个在世而不属世的新形态。

    〖感到受保护〗

    (二月七日,星期五)

    渐渐我觉察到祈祷生命中有了新的部分。很难找到形容的字词,但好像是在困扰、恐惧、诱惑和内心的混乱当中,天主、玛利亚、天使,以及众圣徒保守我的那种同在。

    即或我的祈祷并不全部深入细致,也非高深渊博,这个星期我却真的渴望在祈祷上付出时间。我喜欢在圣云仙女修会院长住的修院中一个暗暗的小教堂内,静静的坐着。我感到四周都是美善、温柔、仁爱、接纳。我感到好像有天使的翅膀保护着我的,一缕保护的云盖着我、包藏着我。虽然笔墨难以形容这个新的经验,但这是一种受保护不为世俗引诱伤害的经历,而这保护又是非常柔软、温和、开怀备至的。不是一堵墙或一道金属屏那种,它比较象放在肩头上的手,或是额上一吻。然而,纵有这一切保护,我并未被带离危险的地方,并没有被提离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我并未被撤离一切暴力、憎恨、欲望与贪婪的环境。其实,我感觉到这一切都在我内心的中央,拼命尖叫,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它们不安定,又吵闹。不过,这只手、这些嘴唇、这些眼睛仍临在,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是被拥在爱里,受到关顾,且被天上善良的灵魂保护着。

    因此我虽不知如何祈祷,却仍祈祷。我虽然感到不安宁,却仍安息;受引诱,却感平安;让焦躁,却安全;身处黑暗,却被光亮的云团绕着;仍然困惑,却在爱中。

    我在一天中不论何时都可以走出房间到小教堂去,单单就逗留在里面,以及寻求安慰,那真是恩典。上主的天使永远都在那里等候着我,热切地站在我的周围,用翅膀盖着我,让我安息,不大理会我里面的黑暗发出的扰嚷。他们不多说话,也不多解释。他们就单单在那里,好让我知道天主的心比我的心还有要无限的伟大。

    〖基督怜爱的眼神〗

    (二月八日,星期六)

    《驴背上的基督》是费艾堡奥古斯丁纳博物馆的陈列品,也是我见过的基督塑像中最动人的一件。我已寄了很多这塑像的明信片给友人,自己也有一张夹在祈祷册内。

    今天下午我往博物馆去与《棕枝主日驴背上的基督》(ChristusaufPalmesel)雕塑共度一段清净的时光。这件十四世纪塑像来自莱茵河岸百艾沙丘(Breisach)附近一个小镇尼德路维尔(Niederrotweil),用作在棕枝主日放在双轮车上参加游行队伍。1900年售予奥古斯丁纳博物馆,如今安放在第一间陈列室内。

    基督的脸孔修长、额高、双眼深陷、发长,还有一小撮开了叉的胡须。祂的容貌把祂受苦的奥迹表达得叫我着迷。当耶稣骑着驴进入耶路撒冷时,人群围着祂喊叫“贺三纳”,“有些人从树上砍下树枝来,撒在路上。”(玛二十一8),祂看来却是完全专注地想着另外一件事。祂没有看那群兴奋的人,祂没有挥手,祂的目光超越所有的叫喊声和动作,祂看到未来的痛苦旅程——出卖、拷打、钉十架、受死。祂那涣散的眼睛看到周围的人所看不到的;祂高高的前额反映着一种将临事物的知识,那是无人能明白的。

    既是伤感,也是默默的接受;既洞悉人心多变,也存莫大的怜爱;既深知将要经历难以形容的痛苦,却又坚决要成就天主的旨意。重要的是有爱——一种无尽、深远而无远弗界的爱,这爱源于与天主无间的亲近,延伸至所有的人,不论时地。祂无所不知;祂无人不以完全的爱去起。

    每次当我观赏驴背上的基督时,我又再次想到祂看到了我全部的过犯、罪咎、羞辱,但是祂也以所有的宽恕、怜悯和同情来爱我。

    在奥古斯丁纳博物馆单独与祂在一起,已是祈祷。我看着,看着,看着,便知道祂看到我心灵深处,我不用害怕。

    〖面具下的面孔〗

    (二月十日,星期一)

    今天是费艾堡的周一嘉年华(Rosenmontag)。午后二时,我出城去观赏嘉年华会花车游行,见到小丑、乐队、大小花车、无数的面具,以及大量的五彩碎纸。天气严寒,人人都以奶油格子饼和辛辣果子酒(Gluhwein)取暖。整个游行共有149项演出,前后共需两小时才看毕。

    最令人难忘的就是那些巨形面具,件件都是艺术品,表现种种不同的情绪:愤怒、喜乐、憎恨、爱、美善或邪恶。其中有些面具真是栩栩如生,我很难想像戴着那些面具的人的感受,会与面具素所表达的不一样。

    有些面具头套大得只可以从颈部的窗口才看到戴面具的人的样子。很多人还利用那窗口吹奏喇叭、长笛或号角。面具上的表情与窗口内的脸孔的分别之大,叫我吃惊。与这些人头上那张趣怪的脸比较,“窗口的脸孔“全都看来十分严肃。虽然花车游行是让人尽情疯上一天,但是我深知要人放松、真正的欣庆是多么难的事。还有,人行道上看游行的人群也是十分严肃地观看。倘若不是有多队乐队的话,这庆典一定会极端沉闷。一切都好像蕴藏着一尽义务的味道,就是衣服最狂野的人也几经辛苦才挤出一丝笑容!对他们来说,这是严肃的工作。儿童看来最严肃,不论看来是像猫儿、老鼠、北极熊、螺丝刀、印第安人、墨西哥人,还是巫婆,他们的小小脸庞诉说着他们正在履行重要的任务!

    我看完一切,吃过奶油格子饼,喝了两杯辛辣果子酒,然后回家。开门的修女以坦率的脸相迎,还送上大片笑容、无拘无束的笑声。我蓦然醒觉到,没有一具面具能够使人真正快乐,喜乐来自内心。

    〖四旬期的祈祷〗

    (二月十一日,星期二)

    亲爱的主耶稣:

    明天,四旬期便开始了。我要与祢过一段特别的时光,就是祈祷与禁食的日子,然后跟随祢上路,到耶路撒冷、上加尔瓦略山,直至最后战胜死亡。

    我仍是三心二意。我真的想跟随祢,但又想跟从自己的欲望,并听从那些声音——诉说着名誉、成就、别人的尊敬、享受、权力、势力,请助我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并且多注意祢的声音——祢呼唤我选生命的窄路。

    我知道四旬期会是难过的时期。生命中无时无刻都要选择祢的道路。我要选择以祢的思想为意念、祢的话语为我的字句、祢的行为作我的举止。并没有哪一时,哪一地是毋须抉择的,但我很清楚,我多么不愿意选祢。

    主啊,请祢随时与我在一起,赐我力量和勇气去忠心地过这个四旬期,好待复活节到来的时候,我能够喜乐尝到祢为我预备了的新生命。

    阿门!

    〖选择喜乐〗

    (二月十三日,星期四)

    在今日弥撒恭读第一段经文时,我听到“……我已将生命与死亡,祝福与诅咒都摆在你面前;你要选择生命,为叫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生存。你应爱慕上主你的天主,听从祂的话,完全依赖祂祂。”(申三十19-20)

    我怎样去选择生命呢?我越来越觉得无时无刻都充满选择的机会,因为生死无时不摆在面前。拣选生命其中一天面就是拣选喜乐。喜乐给予人生命,忧愁却带来死亡。一颗忧伤的心,就是一颗里面有什么正在逐渐死去的心;一颗喜乐的心,就是一颗里面有什么正更新成长的心。

    我认为喜乐不单单是一种情绪。情绪会侵占我们,我们不能选择情绪。我们常常无缘无故地快乐或是消沉,也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属灵的生命却是一种超乎情绪的生命。在属灵生命里,我们选择喜乐,绝不容许自己成为一时快乐、一时消沉的情绪牺牲品。

    我确信我们可以选择喜乐。每一刻我们都可以决定以喜乐回应某事或某人,而不选忧伤。如我们真的相信天主是生命,而且是惟一的生命的话,那么便没有什么会有能力把我们拉进死亡的悲哀领域。拣选喜乐并不等于选择快乐的感觉,或是拣选虚假的狂欢气氛;拣选喜乐即是决心让发生的事带领我们向生命的天主走近一步。

    也许这正是默想和祈祷这些安静时刻何等重要的原因,这些时间让我好好的检讨自己的情绪,并且从受害过渡到自由选择。

    今晨起来有点意志消沉,也找不出原因,生命看来空虚、无用、教人疲乏。我好像被阴沉的灵侵袭,我知道这情绪是谎话,生命并非无意义的。天主创造生命是要来表达爱,虽然我感觉不到,但这醒悟帮助了我。基于这认识,我可以再拣选喜乐,这选择即是单纯地根据真理去行。消沉的情绪仍盘旋不去,我不能就此从心中把它赶走,但最少我可以揭露它的假面目,从而不让它成为行事的基础。

    我受召过喜乐的生活,知道自己能拣选喜乐是极大的安慰。

    〖明斯特大教堂四周一切都好〗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星期六下午五时,我身处明斯特大教堂。明斯特广场寂静无声,细雪轻盈地洒在鹅卵石上。明斯特大教堂四周的房屋形成安静和平的社区,好像小孩子围坐营火前听故事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商店自中午已关了门,没有汽车、没有叫喊声,甚至没有小孩子玩耍的声音。我看见人们疏疏落落地穿过空洞、铺满了雪的广场,进如教堂去。

    太阳已西下,但天色仍未全黑。灰灰的天空满是小小的白点。旅馆外燃点着几盏灯,招徕客人进去喝杯酒,吃点美食。

    我举头观看明斯特大教堂的钟楼,她无言地述说自己的故事,有若聪明的老祖母向着孙儿们微笑,他们嚷着:“再说那个故事一趟,可以吗?”她整体沐浴在一束束光柱中,而从她里面有一道暖色的光柱透过敞开的塔尖射出。我看着,感觉得到安舒慰藉。她好像在说:“不要太过担忧,天主爱你。”

    教堂内已暗下来,但在圣母子的巨形铸像前有一由光形成的岛,数以百计的蜡烛的火焰看来好像有生命、会移动。有几个人站在那里,闭着眼祈祷。

    在主祭台周围的小房间,里面都有神父在听人办告解。人们都默默地来,静静地去。我在其中一位神父前跪下,承认自己的罪。他留心地听我细诉,并且用温柔的话向我诉说时常喜乐的重要。当他借圣父、圣子和圣神之名免去我的罪时,我尝到一些他所指的喜乐。

    我在圣母大像前祈祷了一会儿,然后便带着满心平安回家。如今天已全黑,那座发光的钟楼仍耸立在那儿,向着我微笑,一切都美好。

    〖开心的重聚〗

    (二月十九日,星期三)

    今晚七时,乔纳森从波士顿到来!数个星期前,他挂电话告诉我想和我一起度过在德国的最后几天,我大喜过望。

    乔纳森能够取假数天,又找到来欧洲的便宜机票。今早他抵达布鲁塞尔,然后乘火车经科隆来到费艾堡。我不断感到惊诧,世界变得那么细小。昨晚我们仍然分隔数千里,今晚大家都一起吃晚饭,谈论到上千件事,而且在教堂内一起祈祷。我们期待着一起过几天平静的生活。

    〖摒弃分门别类〗

    (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今晨乔纳森和我同阅福音书里耶稣的话:“所以你若在祭坛前,要献你的礼物时,在那里想起你的弟兄有什么怨你的事,就把你的礼物留在那里,留在祭坛前,先去与你的弟兄和好,然后再来献你的礼物。”(玛五23-24)

    这番话整天盘旋在我的脑际。我醒悟到,我仍然没有与很多人完全和好。当我回想以往的友谊、冲突,以及对抗,我体会到心中仍隐藏着一堆堆忿怒、苦毒和怨恨。然后我又想及所有结交的人,以及那些听过的人、阅读中认识的人物,我知道自己如何将他们分为支持我的和反对我的、我喜欢和不喜欢的、我想和他们一起的以及那些我愿以任何代价回避的。我的内心充满了对“弟兄姐妹”的意见、评价、偏见,真正的平安仍然遥不可及。

    当我想到耶稣的话时,我知道自己必须摒弃所有这些把人分门别类的情感和思想,好让我能真正能够与天主的子民和平共处。这即是要以无限的诚意去宽恕,也要摒弃旧时的恐惧、苦毒、怨恨、忿怒和欲望,从而建立和好。

    如此,我能够真正的使人和睦,内里的平安能够给所有相遇的人带来平安。然后,我便能够在天主的台前献祭,为我与弟兄姐妹之间的和睦作见证。

    我应开始想些实在的方法,去跟那些与我为敌的弟兄姐妹和好。我有什么损失呢?与人和好就是不受自己轻率的批评影响,让自己可以去爱仇敌,也爱天主——祂把我和仇敌一起握在掌中。

    今日,我为了乔纳森和我之间的友谊深深感恩,这是我们在十一月时结出的和好的果子。

    〖天主的荣光透过我们的身体照耀〗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日;斯特拉斯堡)

    早上八时,若翰纳和罗伯特两弟兄驾车载我和乔纳森到斯特拉斯堡去。十一时,我们参加在大教堂内举行的弥撒圣祭,大教堂的副主教邀我和他一起共祭。讲道的是斯特拉斯堡大学的驻校神父,是位高个子的方济各会修士。

    读了基督在山上改变形象的福音书经文之后,那位方济各会修士,便登上教堂当中那座满雕刻物的讲坛。所有参加弥撒的人都把椅子转过来,好能看得见他,也能专心聆听。他谈到的改变形象,不单是指耶稣,而且是指所有受造物。他一面讲,一面指着大教堂入口上面那扇圆花窗,窗是鲜黄、白和蓝色的。他说:“这虽然是件伟大的艺术品,然而却要在太阳照耀之下,才能看到它最完美的光辉。”跟着他解释说,我们的身体、我们手所作的工,以至所有一切,都要让天主的光照耀才显光辉。就在他讲道当儿,我望着那华丽的圆花窗——宽十三公尺、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对他泊山(MountTabor)上的改变形象有了新的感受:天主的光从耶稣体内迸发出来。这个六世纪前造的圆花窗,今日可以助我从一个新的方式见到基督的荣耀。再一次,我感到自己是历世纪以来的子民中的一员。旧约子民很多,新的子民也不少。这里既有年代久远的圣徒的塑像,也有穿着粗蓝布工人装和圆翻领衣的友善神父、修女,以及很多停在大教堂周围的车辆。我看到历史在前进,但是,四旬期第二个主日的故事——耶稣改变形象的故事——一次又一次重新浮现。

    午后12:45分,起程的时间又到了。我和乔纳森在慢慢开出的火车上,向若翰纳和罗伯特挥手,感到我们都成了那深远而长久的历史一部分,而斯特拉斯堡只是最近的一次提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