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路上 16、俯就之路
    〖知交相遇〗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一,特鲁斯里)

    回到特鲁斯里这天,满口满耳都是“你好”和“再见”。范妈妈、巴奎达、芭芭拉、西满、米利娜等很多人热烈地欢迎我们,并且为了再见到我们与乔纳森一起而衷心地欣庆。我认为今日最重要的事便是与乔纳森和拿丹一起吃午饭。虽然乔纳森上次来时已经见过拿丹,但是他们没有机会彼此更深入的认识。既然过去数月间,我和拿丹的友谊增长得既深又速,我便渴望乔纳森和拿丹有机会更多认识对方。友谊是要分享的,我十分高兴乔纳森回波士顿之前能够和拿丹多聚一会。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友谊对生命有多重要,我最印象难忘的是,我们讨论到彼此倾诉自己的挣扎是多么重要,不要等到挣扎至担当不了才说出来,而且应该一早说出。乔纳森说:“魔鬼喜爱黑暗和隐藏。若让恐惧和挣扎独自留在心内,便会演变成控制着我们的极大魔力。但是,如果我们以信任的态度去倾诉出来的话,便可认真地对待和处理这些恐惧和挣扎。只要显露在彼此互爱的光下,魔鬼便失去魔力,并会赶快离开。”

    我知道乔纳森说的就是告解的神圣。透过认罪和宽恕,我们能够经历天主的爱中医治、和好,以及再造的大能。我真高兴能认识到,从实践告解这圣事中所学到的,对一份忠诚的友情也同样意义深远。正如领圣体让我们随时随地感恩,同样地,遵守告解圣事叫我们进到一种生活方式,在其中常常愿意认罪和宽恕。

    今夜,当我送乔纳森出火车站,跟他挥手道别时,我为了这几个月来建立的友谊而深深感恩。这些友情的联系使遥远的分隔变得微不足道,也叫沉重的担子变得轻省。

    〖日头减速〗

    (三月四日,星期二)

    从费艾堡回来后,一直为了无数事务忙碌,却又感到一事无成。从清晨至夜深,我就为了书信、电话、探访、会议,以及其他看来紧急的事情忙个不了。我反而不能达成来这里的目的:祈祷与写作。我仍保持每早一个小时的默想,每天主持弥撒,也有晚祷,但没有感到一点儿生气。我近来精神有点呆滞枯竭且僵硬!而我就是为了赶着了结一堆堆琐碎小事而把一整天报销了。我在德国的六星期所堆积的信件竟有一大箱——美妙可爱的信。然而,就在我开始读信回信当儿,一小时又一小时便流过,一天又一天也消逝了。

    我有点儿沮丧,因为在繁忙的生活中,我仍不断有一些理念、顿悟以及感受,希望能尽情写下来。而越多理念、顿悟和感受,我便越感到沮丧;要延迟、要记住、要留待日后的实在太多了,我想现在便写作,而不是日后。

    一位朋友在信里这样说:“希望你找到写作的时间,但切勿太过认真才好!”或许,对于自己的事事执着,并诸多的冲动,我应一笑置之。我或许要有信心,有事的时候便自然会有时间。在这期间,我不停地向天主抗议,祂把日子造得太短了。我常常说:

    “天主啊,请叫日头放慢些!”但日头照常不停地转,转啊转的转个不停,不缓不急,每日二十四小时!

    今日彼得来电说《美国》杂志把我在费艾堡的那份稿退了回来。那是一篇就五旬节圣像写的默想。那是我写过的四篇圣像默想中最好的一篇。但是《美国》的编辑在便条上写着:“这篇文章没有达到我们一直接受的卢云的水准。”这或许足以叫我、而不是日头,慢下来!这不失为好方法,教我不要对自己那么执着。

    或许这也是一个提醒我的办法,我不能令自己圣洁。圣洁是天主赐的,是我永远不能自称靠着自己能做到的事。

    生活叫人谦卑、非常谦卑。我只好随遇而安。今日有人这样说过:“我们需要大量的羞辱才换来一点儿谦卑。”

    〖与耶稣保持联系〗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在今日弥撒时读的福音中,耶稣透过所作的一切事,都是在与天父相遇之下而作的:“子不能由自己作什么,祂看见父作什么,才能作什么;凡父所作的,子也照样作。”(若五19)

    经过了昨日那份强烈的断了联系的经验后,耶稣这番说话对我特别有意义。我必须活出一个与耶稣无间的关系,也因为透过祂,我也能与天父无隔。这种关系正是属灵生命的核心。这种关系叫我的生命免于为着“赶上”各种事务而消耗殆尽。这种关系不容日子变得无聊、疲累、耗损、忧闷、烦躁。

    若我越来越能活出天主的生命——在爱里完全的赠予和接受,那么,一切都会蒙福,也不再会显得支离破碎。这并不表示一切都会来得容易、和谐,我仍会有不少痛苦折磨,但是在与天主的痛苦接上时,甚至我的痛苦也能导出生命。

    我想一切都可归结为一个召唤——要不住地祈祷。

    〖我爱耶稣,但是……〗

    (三月十五日,星期六)

    今日我读福音书时,看到耶稣不但拥有又好又忠诚的朋友——一群肯追随祂四处漂泊的朋友;耶稣亦有凶狠的敌人——一群恨不得马上除掉耶稣的人;但是耶稣还有很读哦同情祂的人,他们同时既喜欢耶稣,但又害怕。

    那位富有的年轻人爱耶稣,却不能放弃财富来跟从耶稣。尼苛德摩仰慕耶稣,但又怕失去同僚的尊敬。我越来越觉得需要正视这些胆怯的同情者,因为我发现自己大多数时间都有这倾向。

    我爱耶稣,但又想继续保持一些友谊——虽然那些朋友甚至不会带我更接近耶稣。我爱耶稣,但又想保存自己的独立性——虽然那种独立并没有给我带来真自由。我爱耶稣,却不想失去专业上的同事的尊敬——虽然明知他们的尊敬并没有使我的灵性增长。我爱耶稣,却不想放弃我的写作大计、旅游大计、演讲大计——虽然这些计划通常都只为自己带来荣誉多于让主得荣耀。

    因此,我有点像尼苛德摩。他晚上去见主;在同僚前谈到耶稣时,就说些对己无损的话;为了表示内疚,便带过量的没药沉香到主的墓前。

    对法利塞人同僚,尼苛德摩说:“如果不先听取人的口供和查明祂所作的事,难道我们的法律就许定祂的罪么?”(若七51)。这话说得很小心,是向恨耶稣的人说的,却是依法力塞人的想法来说的。话里的意思是:“即使你们恨耶稣,要置祂于死地,你们也不要失去尊敬,应该按规矩办事。”尼苛德摩说这话是为着要救耶稣,但他也不想失去朋友。不过这样行不通,他反被朋友揶揄:“难道你也出自加里肋亚么?你去查考,你就能知道:从加里肋亚不会出先知的。”(若七52)

    这是那么熟悉的情景,我在主教委员会中以及院系会议上,多次像尼苛德摩般说话。我本应直截了当地说出我对耶稣的爱,但是我只会故作聪明地抛出一句话,建议友伴们看看问题的另一面。他们通常都回应说我没有好好足够地查考资料来源,又或说我似乎有一点感情上的依附,妨碍了正确的专业探讨。说这些话的人都拥有正确思想能力,所以逼使我要保持缄默。然而,是恐惧叫我不敢说心里话,免冒被人排挤之险。

    尼苛德摩值得我全神留意。我可以既保持法力塞人身份,又跟从耶稣吗?那岂不是等于指摘我,为时已晚了才带着昂贵的香料到坟墓去?

    〖退修〗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内维尔斯)

    今晚,我在离特鲁斯里五小时车程的地方内维尔斯(Nevers)。在此我与范尼云和四十位方舟团体辅助员一起举行一个“立约退修会”。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在这里祈祷,听范尼云就在方舟团体活出福音这方面分享的反思,彼此分享意见和经验,并且探讨我们与弱智人士之间的联系。

    〖贫穷人的呼喊〗

    (三月十八日,星期二)

    范尼云的反思有两个主题:一是天主俯就人的途径,另一是寻找天主的召唤——不单是服事贫穷人,而是成为贫穷。天主创造了光芒灿烂的宇宙,祂决定向我们显露神圣生命的奥迹,于是在自己造的其中一个小行星上、一个寒微的小村落里,藉着一位年轻女子,成为肉身。耶稣的生命标志着一个不变的深奥选择,永远都选微小、谦卑、贫穷、被人唾弃藐视的。天主比较喜欢住在贫穷人当中,因此,贫穷人成为与天主相遇的渠道。

    弱智人士不但贫穷,他们亦向我们显露我们自己的贫乏。他们最根本的呼唤是个极度痛苦的叫喊:“你爱我吗?”以及“你为什么离弃我?”那些人没有能力躲藏在智能堡垒之后,他们的呼喊显而易见。当我们碰上那个呼喊时,我们被逼正视自己可怕的孤单,以及自己原始的呼喊。这个呼喊在世上处处可闻。犹太人、黑人、巴勒斯坦人、难民,以至众多的人,都在叫着:“为什么我们没有地方栖身?为什么人人都排挤我们?为什么人人都推开我们?”耶稣也曾和我们一样经历过这原始的呼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祢为什么舍弃了我?”祂从天主而来,要领我们归回天主,却要忍受人类所能忍受的最深沉的痛苦——被那一位所有生命的源头丢下不理、排斥、遗忘和舍弃。

    方舟团体建立于贫穷人的呼喊。方舟团体是向耶稣的呼喊回应——那是所有捱苦的人的呼喊,他们怀疑能否与别人建立真的联系。耶稣来,为要使人再联合起来、医治、促进合一、叫人复合。祂分担我们的痛苦,以致我们透过痛苦,能够找到归回天主的途径。耶稣降世,以致能够高升。“却使自己空虚,祂贬抑自己,听命至死,且死在十字架上。为此天主极其举扬祂,赐给了祂一个名字,超越其他所有的名字。”(斐二7-9)

    〖建立于肉身的方舟团体〗

    (三月二十日,星期四)

    在退修会里,范尼云说及的事情中,对我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方舟团体是建立于肉身、而不是建立于话语之上的,这正好解释了我加入方舟团体的挣扎。直至目前,我的整个生命都环绕着话语:学习、教导、阅读、写作、演讲;没有了话语,我不能想像生活会变成怎么样。美好的一天包括了与人好好的谈一回、听了个好讲座、讲了一篇好的演说、读了一本好书,又或是写了一篇好文章。我的喜乐和痛苦大多与话语有关。

    然而,方舟团体并不建立在话语上,而是建立于肉身,方舟团体是一个环绕着弱智人士负伤的肉体而形成的团体。喂食、洗漱、触摸、拥抱——如此建立起团体来,话语只是次要。大多数弱智人士很少说话,很多连一句也不说,重要的是身体语言。

    “道成了肉身。”在是基督教信仰信息的中心。在此以前,肉身和话语之间的关连并不很清楚,通常肉身被视为阻拦话语得以全然表达的障碍。但是耶稣逼使我们面对可以眼见耳闻摸得到的话语,于是肉身成为了认识话语的途径,也是与话语建立关系的方法。耶稣的肉身成为得生命的道路,“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

    我对这个途径感到深深的抗拒,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我把吃喝梳理穿衣服视为一连串的前奏,全是为了阅读、演说、教导、写作而设的。不知怎地,我视精炼的话为最了不起。为“肉身的事”花时间是必需的,但要以花得最少为原则。然而在方舟团体,所有的注意力都花在那些“肉身的事”上。在方舟团体,肉身就是与话语相遇之处,我必须学习与弱智人士负伤身体的交往,在其中寻找天主。

    这对我是很难的事。我仍然觉得,一日之中花上一大截时间吃一顿饭是浪费的。我仍感到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总比布置饭桌、慢慢的吃、清洗碗碟、再布置饭桌这一切来得重要。我想:“当然我们要吃饭,但还是饭后要办的事才重要。”但是要在方舟团体持守下去的话,这种思想便行不通。

    我怀疑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学到完全活出道成肉身的样式;我怀疑自己怎样才学会这样式。我想只有弱智人士才能指示这道路,我一定要相信天主会差我需要的教师来。

    〖盟约〗

    (三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这是个立约退修会。在方舟团体工作和住上数年的人士都被邀在这个退修会内,公开宣布心里衍生的对耶稣和对贫穷人的盟约。宣布盟约并不是宣誓,甚至不是承诺。这是公开承认在过去数年间,与贫穷人,并且与住在贫穷人中的耶稣,已经建立了一个特别的盟约。

    这种立约在教会里仍是新鲜事儿,这约并不会叫你成为教团或宗教协会的一员,也不会把你纳入任何机构,亦不会为你带来特别地位和优待。立约并不表示你已受束缚,一定要留在方舟团体继续为弱智人士服务。这盟约是更密切、更私人、更隐秘的事。这约不是造出来的,而是承认一个实际上已经存在的盟约。这约是天主的工作,并且要向同一团体里的弟兄姐妹宣布。这宣布是个见证,见证天主藉着在贫穷人中生活的耶稣所作的工,这宣布因而成为所有寻求忠于福音的人士的希望和鼓励。

    明显地,我离宣布立约之期仍远。我只是刚刚认识方舟团体,仍未全时间住在某一个家。我对方舟团体的灵性生活有点认识,但这理解仍未在我里面化成生命。我与个别弱智人士和辅助员较接近,但是仍未能和他们建立深交。我要更长久地过“方舟式生活”,好让盟约在我里面生长;只有那样,我才能向别人宣布这个无条件赐给我的礼物。

    这个退修会令我留意到,自己的生命一直有若断简残篇。我的生活方式是那样个人化,又充满了竞争和对抗,更有各种优惠偏袒和特权,实在很难培养出深入而长久的联系。但是,耶稣来是要创造盟约,所以住在耶稣里面,与祂同行,并且透过祂而活,就是发掘出这些藏在自己里面的盟约,并且向别人显明。在弱智人士和辅助员、弱智人士与他们的家人、弱智人士与邻居们,尤其弱智人士与弱智人士之间,都有盟约。天主教教友与新教教友之间有盟约,基督徒与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有宗教信仰的人与所有人类都有盟约。人类与野兽之间有盟约,人类与地球,以及人类与整个宇宙都有盟约。撒殚分裂、扯开、破碎、并且瓦解盟约。耶稣叫人联合、和解,并且医治、重修盟约。我们在何处经历联结,耶稣便在那里。祂来是邀我们与祂一同进到亲密的盟约,那盟约一直存在祂和父之间。这盟约就是所有联结的根源和目标。所有受造物都被沼在全然与天主连结的耶稣里,也藉着祂与天主连结。

    〖宣布盟约〗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我看着参加退修会的人站在祭台前,宣布与耶稣及贫穷人立约,十分感动。他们选择了耶稣向下降的道路,我看着这些弟兄姐妹的脸孔,悟到在我的时间到来时,他们将会给我力量宣布同一个盟约。

    我越仔细考虑范尼云的话时,越感到他召我踏上的路看来是多么不可能。在我里面的一切都想我向上爬,与耶稣一起向下降跟我的喜好相反,也有违周围世界的劝告,以及和我有份的文化。当我选择是否与方舟团体的贫穷人一起变成卑微时,我仍希望那抉择会赢得赞许。无论我转向哪一方,都碰到深藏在我里面那股抗拒——不顾跟随耶稣走上十字架的道路;也碰上自己无数避开贫穷的方法,不论那是物质上、思想上、还是感情上的贫穷。只有耶稣——天主一切丰盛所在的耶稣,才能够无拘无束而完全地选择成为绝对的贫穷。

    如今,我可以看得更清晰,选择贫穷就是选择与耶稣同走每一段路。变得真正贫穷是不可能的,但“在天主前没有不能的事”(路一37)。我相信在耶稣里面,并且透过耶稣,通往真正贫穷的路自会向我敞开。归根结底,并不是我的贫穷有什么价值,只有透过我的生命呈现的属神的贫穷才有价值。

    这听来有点不真实,但当我看着这群男女宣布与耶稣和贫穷人立约时,我看到耶稣向下降的道路是何等真实,而且我又看到,如果我也走上这条路的话,我是如何不会孤单上路,却是以“耶稣的肢体”之一员的身份上路。我绝少如此直接地经历到个人英雄主义与团体的顺服之间的分别。每当我想到成为贫穷是我必须达到的境界,我就变得消沉。但是只要我想到弟兄姐妹们唤我与他们一起顺服耶稣,同走这路,我就充满了希望和喜乐。

    今日下午我们都分别回到不同的团体和家去,这个星期过得不容易,但又充满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