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别了母亲后 六
    三天后我返回美国,上次离开肯尼迪机场迄今不过两个星期,却恍如隔世。在八小时的航程中,我很想睡个痛快。连日来的焦虑、紧张、恐惧的情绪,以及喜乐、感激、爱怜的感觉把我的精力消磨殆尽,我只想忘掉一切,让飞机把我载回家去。

    然而,我是在回家的途中吗?走在肯尼迪机场不见尽头的通道上;在长长的人龙中等候办理过关手续;电召一部往纽黑文的机场客车——我感到自己是一个陌生人,拥有一份从未如此陌生的感觉。拥挤的人流熙来攘往,繁嚣如昔,不过,这次我不禁问自己:“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踏足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我干嘛要远离那些最关怀我的人,到这里生活和工作?”

    慢慢地,我明白了,原来她——那个一直以来都在留意我每一个决定、讨论我每一次旅程、阅读我写的每一篇文章及每一部书、视我的生命如她自己般重要的她——已不复存在。逐渐逐渐的,我意识到自己虽然远在他乡,但母亲一直以来都是我流浪的一部分,而我一直以来都是用她的眼睛看世界,然后向她述说我漫游的故事。我开始感到眼前的机场、客车、回寓所的漫长路程,以及一切的琐屑不便,变得越来越空虚、无聊,甚至有点荒谬,因为与母亲一直以来从没间断的对话突然中断了。即使这样,我发现自己仍在苦苦沉思:“我该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圣诞节回到家里,她一定很想听这个故事”,结果只是再一次证实她永不会再读我的信笺或听我的故事了。那么,我的出行、我的演讲、我的成败得失、我党挣扎与当中的喜怒哀乐,还有什么价值——要是我的故事从此在空气中悬浮虚晃?

    回到美国就是回到我的悲痛去。当然,我还有父亲,他对我的爱不下于母亲。不错,还有我的弟妹,以及许多用爱和关怀簇拥着我的朋友。然而,我如今回到美国后,渗透在我所思所感的,尽是母亲不在人间的失落。我晓得从这一刻开始,我必须重新学习如何使这个世界成为我的家了。

    深夜时分,我终于返抵寓所。我呆望墙上母亲的肖像,不期然想到过去十年间她给我的一切一切。霎时间很难相信不过是数星期前,她和父亲还坐在这些椅子上,一家人藉着谈论生活的琐事来表达对彼此的关怀。

    紧随的日子,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疲劳、忧伤、悲郁、慌乱,固然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当中也弥漫着喜乐、感激、全新的感悟、凄美的回忆。我必须抗拒很快就“回复正常”的诱惑。我不时想起理查德-卡尔伯特博士,他在妻子去世翌日就如常讲课,“若无其事”。

    事实上,我感到一定的压力,仿佛这种“回复正常、若无其事”的表现,是我们应当追求的境界。然而,环境并没有容许我学效卡尔伯特博士的榜样。相反地,我能腾出“没用”的时间来。这对我尤为重要,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很容易堕进“没事发生、没事改变”的幻想中。在一个倾向助你隐藏悲痛的社会,人必须作出十分自觉的努力,去悲悼,去追思,方能在悲痛中成长过来。那些穿上黑衣、潜藏多月来悼念哀伤的岁月,已成过去。但我深切感到若然缺乏一种明显可见的操练,我可能会受不住诱惑,让一切“回复正常”,因而忘掉母亲,甚至在违反自己的意愿下忘却她。

    但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忘记她,即使纪念会带来哀悼、忧伤、悲郁,我也一定要纪念她。耶稣的门徒自我隔绝于群众四十天,为的是了解事情的因由。这段悠长的哀悼时期,对领受圣神前的门徒,十分重要;因为只有通过绵长而沉痛的追悼,他们才会深深体会何谓主所应许赐给他们的安慰。只有当他们放弃紧紧抓住他们的主不放,主的圣神才会降临在他们的心灵中。

    如果母亲的苦痛和死亡确实与基督所承受的联在一起,那么,我是否也应期待她会参与基督差派圣神到人间的行动?我越是进入内心的悲痛,就越是意识到一些新的事情即将诞生,而那是我从不认识的。我不禁猜想:每当那些与我们在爱中紧密连系的人离开尘世,耶稣是否每次都会差遣祂的圣神来到我们当中?

    忘记母亲,犹如禁止她派遣圣神到我心里,拒绝让她提升我对自己生命的洞察和理解。我开始感受到耶稣所说的话的力量:“我去为你们有益,因为我若不去,护慰者便不会到你们这里来;我若去了,就要派遣祂到你们这里来……当那一位真理之神来时,祂要把你们引入一切真理。”(若十六7,13)

    耶稣的死、亲朋的死、母亲的死,难道都是与我有益的?我能否整个人身心灵同时确认,基督的死是真理的圣神来到我们中间的途径?我是否必须沉落在伤逝的离愁中,叫自己作好准备去迎接圣神的降临?

    在母亲去世后多个慌乱的星期,这些问题对我来说非常真实。我对自己说:“这是等候真理的圣神来临的时刻,假如我因为忘记母亲而妨碍了她在我身上进行天主的工作,愿我遭殃受苦!”我感到有些重要的事情正受到考验,远较孝顺地记念她、向她献上敬礼、持守她的榜样来得深层。非常确切的说,是在我里面的圣神的生命受到挑战。记念母亲的意思既不是指把她的故事向朋友反复讲述,也不是指追悼墙上的肖像或墓地的石碑,甚至不是指无时无刻地想念她。全不是,记念母亲是指容许她驱散我内在的黑暗,带领我更接近真光,从而让她参与天主持续不断的救赎工程。在这段哀悼的日子,她每一天逐渐的在我里面死去,使我再也不可能视她如母亲一般地依赖她。然而,我没有因为让她溜走而失去她,相反地,我发现我俩从未如此接近过。在基督的圣神里,通过基督的圣神,她真的成为我的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了。

    我现已重返工作岗位,如常的教学、阅读、写作、发笑、生气。一切犹如无周前的样子。但事情却不一样了,母亲已不在人世,而她的离开是对我有益的。我越来越少谈及她,甚至乎我的思绪也越来越少环绕她——但我却没有忘记她。纪念她如今的意思是更乐意地迎接真理的圣神,并理清自己的使命。

    还有许多黑暗,有待驱散;还有不少欺瞒,有待揭露;还有无数含混,有待消释。母亲的死是天主改变我,让祂的圣神释放我的途径。一切的变化仍是新近的。虽然在这数个星期,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了,但接着的岁月会发生什么事情,却远超乎现在的我所能了解。我仍在等待,纵然已在接受;仍在盼望,纵然已经拥有;仍感疑惑,纵然已有所知。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作白日梦,幻想会出现彻底的改变、崭新的开始、重大的心意更新和变化。然而,我知道我必须耐心等候,容让曾用她的一生悉心教导我的母亲,如今藉着她的死给我更多刻骨铭心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