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巴斯强,洛特-加龙省里哥书信

    看来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写这封信给您。我在上封信里已向您报告过从五岛传教回来时,碰上官吏们在村子搜索的事。每次想到卡尔倍和我都安然无恙,就不由得从内心感谢主。

    幸好「爸爸」等干部在日本官吏到达之前,已迅速叫人把圣画、十字架等危险的东西都藏好。像这种时候,组织就发挥很大的作用。大家若无其事地在田地继续工作。「爷爷」佯装什么都不知的脸,面对着官吏们的质问。农民们运用他们的智慧,在暴政面前装胡涂。经过很长时间的询问后,官吏们也疲倦了,于是停止询问,离开了村子。

    一松和大松得意扬扬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和卡尔倍,他们的表情却也流露出长期受压迫者的狡猾。

    可是,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的是,到底是谁向官吏泄密呢?我想不会是友义村的村民吧?可是,经过那事件之后,村民之间已经彼此怀疑起来了。我担心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分裂呢?

    此外,离开过一段时日再回来的村子里一切平安无事。在这间小屋里,即使是正午时候也听得到山麓的鸡鸣;向下俯视则可见一大片红花盛开,宛如一块大毛毯。

    跟我们回到友义村的吉次郎,在这里也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他沾沾自喜地在村里各户人家晃来晃去,得意而夸张地大谈特谈五岛的情形。吹嘘我在五岛是如何受到居民的欢迎,而带我去的他自己也大受赞赏;居民们常请他吃饭,偶而还会请他喝酒呢!

    有一次,喝醉了的吉次郎带着两、三名年轻人到我们的小屋来访。他频频用手擦拭红褐色的脸,得意扬扬地说:「神父呀!有我在呀!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年轻人带着几分的敬意看他,他一高兴竟唱起歌来了。唱完时说:「只要有我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后,脚一伸,随便一躺就睡着了。该说他禀性善良呢?或是得意忘形呢?总觉得让人憎恨不起来。

    告诉您一些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吧!当然,这只限于我看到的友义村的百姓,以及从他们那儿听来的,忠实地向您报告而已,这并不能代表整个日本。

    首先,必须告诉您的是百姓们比葡萄牙的任何穷乡僻壤更贫穷、更悲惨。富裕的百姓,一年也只能吃到上流社会人吃的白米两次。他们的食物,通常是芋头和萝卜等蔬菜;喝的是白开水,有时还掘草木的根吃。他们坐的方式也很特别,跟我们大不相同。把膝盖靠在地面或地板上,像我们蹲下时那样坐在脚上。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休息,可是,我和卡尔倍对这习惯一直深以为苦。

    房于几乎都是稻草屋顶,屋内不洁,充满恶臭。在友义村只有两户人家有牛、马。

    藩主对藩民具有绝对的权利,比天主教国家的国王还大。年贡的缴纳极为严格,迟缴的一定会受罚。岛原之乱就是百姓受不了缴纳年贡的痛苦,起而反抗藩主的。例如在友义村,听说五年前也发生过一个叫茂左卫门的男人因缴不出五袋米,结果他的妻子被充当人质打入水牢。百姓是武士的奴隶,上面还有藩王君临天下。武器对武士而言极为重要。到了十三、四岁,无论地位如何,腰间都佩短刀或大刀。藩主对武士而言,就是拥有绝对权的君主;操生杀大权,可随意没收他们的财产。

    日本人即使在冬、夏,也不常戴帽,穿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一般都用拔毛夹把头发拔光变成秃头,只在后脑袋部位留下一撮长发,打成结。和尚把头发全部剃光;但是日本人即使不是和尚,也有很多人把头发剃掉的,例如武士或把家业传给儿子之后就剃发。

    ……事出突然,现在尽可能把六月五日发生的事件详细向您报告:不过,或许只是短短的报告也说不定。因为现在随时会有危险发生,根本无法预料。没有时间作长而详细的□述。

    五日近午时刻,我感觉到山下的部落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传过来。在晴朗而寂静的日子,听到狗叫和鸡啼并不稀奇;还可给藏在小屋的我们安慰。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却感到不安。我被一种讨厌的预感所驱,走到杂树林的东侧去看看,因为从这里对山麓的部落容易一览无遗。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通向部落的沿海街道上有白色沙尘扬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

    匹无鞍的马发狂似地从部落跑出去。部落的出口站着五个男人--很显然的不是百姓-

    -一望可知他们把守着,不让任何人从村中逃出。

    我们马上警觉到这是官吏们来搜查部落。卡尔倍和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小屋,把所有

    看得出我们住在这里的东西,藏入以前一藏为我们挖掘的洞穴。布置完成后,才鼓起勇

    气走下树林,决定更进一步探查清楚部落。

    部落寂静无声。正午的艳阳照射在街道上和部落里,只有破烂的农户影子落在街道

    上清晰可见。不知怎的看不到有人移动,刚才还听到的狗吠声也嘎然停止,友义村宛如

    被遗弃的废墟。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包围着部落的恐怖的沉默。我拼命地祈祷。虽然

    我很清楚祈祷并不能为这土地带来幸福或侥幸,但是知道归知道,我仍然不能不祈祷正

    午这恐怖的沉默快点离开这村子。

    狗又再叫了,把守着部落出入口的男人跑起来。接着,被称做「爷爷」的老人出现

    了,被用绳子绑着。戴着黑色斗笠的武士在马背上不知吆喝什么?男人在老人后面排成

    一列,在严厉警戒下走动了。只有挥鞭的武士在街道上奔驰,扬起白色尘埃,中途回过

    头来。我现在对双脚竖起直立的马姿,以及跌跌撞撞地被男人拖曳着走的老人背影,仍

    然记忆犹新。他们活像一群蚂蚁,在无穷尽的白色正午街道前进;影子越来越小,最后

    消失了。

    晚上,从带着吉次郎上山来的茂吉门中,知道了详细的情形。官吏们是在正午前出

    现的。这次跟以往不同,部落的民众事前并不知他们要来探查。部落的民众乱跑;武士

    怒吼着部下,骑着马在部落里任意追赶。

    他们明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到天主教的证据,但不像以前那样很快就死心,毫无撤走

    的迹象。

    武士把百姓赶到一个地方,下令如果不从实招来就要抓人质。但是,没有人招供。

    「我们既没有拖欠年贡,也认真服公众劳役上爷爷拼命向武士申辩。「葬礼也在寺

    里举行上武士没回答,用鞭子指着「爷爷」。剎时,站在后面的捕吏,迅速地用绳子把

    「爷爷」绑起来。

    「走着瞧吧!啰啰嗦嗦地强辩是没用的,有人密告最近你们当中有人偷偷信奉已遭

    禁止的天主教。是哪些人干的?检举的人赏银两百枚。要是你们不说,二天后我还要再

    抓人质,你们给我妤好考虑!」

    百姓们身子站得笔直没说话。男人、女人和小孩都默默地。好久好久,这些信徒就

    这样和敌人相峙。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沈静的时候,我们正好从山上向下凝视部落的动

    静。

    武士调转马头朝向部落出口,挥鞭,走了。被绑在马后的「爷爷」倒下去、站起来

    ,又倒下去;那些男人把他抬起来让他站着。

    以上就是我们听到六月五日发生的事。

    「是的,神父!我们,不会说出神父的事。」茂吉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工作服的膝

    上说。「要是官吏们再来,我们也不会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说的。」

    他可能是看到我或卡尔倍脸上露出恐惧的样子,才这么说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不过,连平常一向都很乐观、开朗的卡尔倍,都痛苦地注视

    着茂吉,这也难怪茂吉会这么说了。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被抓去当人质呀!」

    「是的,神父!即使那样,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那不行。与其如此,不如我们两人离开这座山。」卡尔倍转向坐在我和茂吉旁边

    ,身体颤抖着的吉次郎,「譬如说逃到男岛去,不行吗?」

    吉次郎听到这么说脸上满布恐惧,闷声不响。事情演变到这地步,这个胆怯而懦弱

    的男人,由于送我们到这里来被牵连因而感到非常困惑。他为了顾全自己身为信徒的面

    子,小小的脑袋瓜拼命地思索着救自己的方法。他狡猾的眼睛闪着亮光,手像苍蝇般搓

    揉着说:官吏用不着多久就会搜查到五岛这边来,因此,逃到附近村落不如逃到更远的

    地方去。那一晚,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他们又悄悄地下山回去了。

    翌日,友义村村民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现在无意责备他们;根据茂吉的报告,他们

    分裂成两派,即要我们两人搬到别处去的,跟无论如何要掩护我们的。听说还有人指责

    是我和卡尔倍替村子招徕灾祸的,不过,其中茂吉、一藏、阿待等却出人意外表现出坚

    定的信仰。他们准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司祭。

    这种动摇正给了官吏可乘之机。六月八日,这次来的不是坐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武士

    ,而是年纪大的武七;带着四、五名随从,微笑着剖析利害得失。他说如果有人供出信

    奉邪教天主教的人,今后可以减免年贡。减免年贡对日本百姓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呀!不过虽然如此,贫穷的百姓们战胜了诱惑。

    「如果这样你们还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了哟!」

    年老的武士回过头看随从们一眼,笑了。

    「只是,你们跟原告,到底哪边说的话才是正确的呢?这就非请示上司不可了。此

    外,我要释放人质。你们当中推派三个人明天到长崎来。不会对你们做出不利的事,用

    不着担心。」

    声音和语词中不带丝毫恐吓味道,但也因此村民知道是个陷阱。这天晚上,友义村

    的男人们,对明天该派谁到长崎的奉行所,讨论了好久。这次派去的人可能被当成人质

    ,也有可能无法生还。考虑到此连担任「爸爸」的人也没了主意。聚集在昏暗农家中的

    百姓们,彼此窥视着对方的脸,内心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避开这一劫。

    大家指定吉次郎,因为他不是友义村出身的;而且,今天会招惹这样的灾难,追根

    究底是他惹出来的,大家心里都这么想。胆小的他,一听到大家要他去当替死鬼,剎时

    内心慌乱,眼中含泪,最后破口大骂。村民们说,年轻人啊!我们都有老婆和小孩,你

    又是别村的人,官老爷不会严加追究的。拜托代替我们去吧!在大家说好说歹之下,软

    弱的他最俊答应了。

    这时,一藏突然说:我也去。一向沉默倔强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大家深感惊

    讶。如此一来,茂吉也自愿前往。

    九日,一大早就下起毛毛细雨。小屋前的杂树林在细雨笼罩下,一片朦胧。他们三

    人从山上树林过来。茂吉似乎有点激动,一藏仍旧瞇着眼,沉默寡言。站在两人后面的

    吉次郎,宛如挨了主人一顿揍的狗,露出可怜的怨恨眼光看着我们。

    「神父!他们会要我踏圣像的。」茂吉低着头,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要是不踏

    ,不只是我们,连全村子都会受到审问。神父啊!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不由得说出你们大概不会讲的话;同时脑中掠过这样的事:从

    前在云仙迫害中,日本人命令卡布列耶鲁神父踏基督的圣像时,神父说:「要我踏基督

    圣像,不如把我的脚切掉。」我知道许多日本信徒面对着递到自己跟前的圣像的心情,

    也和神父一样的。可是,教我如何对可怜的三人做出同样的要求呢?

    「可以踏下去的,可以踏下去的。」

    我这么回答之后,才发觉说了身为司祭不该说的话。卡尔倍以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吉次郎的眼中噙着泪。

    「主为什么要给我们这样的责难呢?神父!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我们沉默着。茂吉和一藏也默默地凝视着虚空的一点。我们齐声为他们唱最后的祈

    祷,祈祷完毕,三人下山而去。我和卡尔倍一直注视他们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如今回想

    起来,这是我们和茂吉、一藏所见的最后一面。

    又有一段很长时间未提笔了。前面已写过友义村被官吏搜查的事,为了要知道在长

    崎受到审问的三人结果如何,不得不等到今天才提笔。我们不知做了多少祷告,希望他

    们能和「爷爷」安然返回。村子里的信徒每晚都偷偷为他们祷告。

    我并不认为神安排的这次试炼毫无意义。主所赐的一切都是好的,至于这次的迫害

    和苦难,为什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呢?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会了解的。而我现在写这件事

    是因为出发的那天早上,吉次郎低着头小声地说出的话,逐渐在我内心形成了重大的负

    担。

    「为什么主要赐给我这么大的痛苦呢?」他回过头来以怨恨的眼光对我说,「神父!我们并没有做坏事呀!」

    如果把他当成耳边风便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胆小者的怨言罢了;可是,它为什么

    像针般刺痛我的心呢?主为什么要赐给这些凄惨的百姓,这些日本人迫害或拷问的试炼

    呢?不!吉次郎想说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从发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

    十年之久,在日本这块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着红色的血,教会的塔倒塌

    了;但是神为什么面对着把一切奉献给自己的牺牲之前,还沉默着呢?我觉得吉次郎的

    怨言中包含着这种疑问而感到难过。

    现在我要告诉您,后来他们的命运。三人到位在樱町的奉行所报到之后,就被关在

    后面的牢狱里,两天后官吏才审问他们。不知怎的,那天的审问是从事务性的问答开始

    问起的。

    「你们知道天主教是邪教吗?」

    茂吉代表大家点点头。

    「有人密告你们信奉这种邪教,你们承认吗?」

    三人回答;我们是虔诚的佛教徒,遵守檀那寺佛僧的教理。于是,官吏紧接着说:

    「既然如此,就在这里踩图画看看!」脚边摆着一张嵌有抱着圣子的圣母像的木板。就

    像我鼓励他们要踏下去那样,首先是吉次郎踏下去,接着是茂吉和一藏。可是,如果以

    为这样就没事那就错了。坐成一排的官吏们,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浅笑。他们注意、观察

    的不是三个人踩下去的结果,而是那时候的脸色。

    「你们以为这样就骗得了上头吗?」年长的官吏说。三人现在才看清这个年长的就

    是前几天到过友义村的老武士。「现在你们的鼻息粗重,这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

    「不!我们并不紧张!」茂吉拼命地叫着。「我们不是天主教徒。」

    「既然这样,再照我的话做看看!」命令他们三人在圣像上吐口水,骂圣母是千人

    骑的妓女。这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的,是威利也诺神父所称最危险的人物--井上发明

    的。曾为了要出人头地受过洗的井上,深知日本贫穷百姓的信徒们最崇拜的是圣母。事

    实上,我也是来到友义村之后,才知道有时百姓们对圣母比对基督还要崇敬,真令人有

    点担心呢!

    「你们不敢吐吗?我要你们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吗?」

    一藏两手拿着圣像,警吏在背后戳他,他拼命地想吐口水就是吐不出来。吉次郎低

    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被官吏猛力一抓,白色的眼泪从茂吉眼中沿着脸颊流下来。一藏也痛苦地摇摇头。

    就这样子,两人的身体终于说出自己是天主教徒。只有吉次郎在官吏的威胁下,喘着气

    说出冒渎圣母的话语。接着,官吏命令他:「把口水……」

    他在圣像上吐了几口永远擦拭不掉的、耻辱的口水。

    审问完毕后,茂吉和一藏两人被关入樱町的监狱十天。我只说两人,这是因为弃教

    的吉次郎被赶出监狱后,就销声匿迹了。从当天起到今天为止,他还没回到过这里。很

    显然是下敢回来吧!

    梅雨季开始了!每天,细雨绵绵。我现在才知道这梅雨阴郁得足以使一切的表面和

    根部都腐烂。整个村子荒凉如墓地。两人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这是大家都猜测得到的。大家都担心:不久自己是否也像他们一样会受到审问,几乎无人到田里工作。荒凉的

    田地前方是黑色的海。

    二十日,官吏又骑马到村子里来公告:已决定茂吉和一藏在长崎街上游行示众后,

    在友义村的海岸处「水磔」的刑罚。

    二十二日,村民看到豆粒般大小的行列,在梅雨笼罩的灰色街道上由远而近;没多

    久,行列逐渐变大。在正中央马上的一藏和茂吉,双手被缚,低着头,旁边有多名男人

    绕着走。村民家家闭户,不敢外出。队伍后面跟了一大群,沿途村庄加入看热闹的人。

    从我们的小屋也看得到这行列。

    一到海岸,官吏就下令升火,先把一藏和茂吉湿漉漉的身体烘暖。听说还大发慈悲

    ,给他们喝了一小碗的酒。听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基督临死之际,也有一个男人用海

    绵吸醋给基督喝。

    他们在海浪边际,竖起两根绑成十字架的木桩,一藏和茂吉被绑在十字架上。到了

    傍晚潮水上涨时,两人的身体从下颚以下全都会泡在水里吧!他们不会很快就断气,大

    概二、三天后,身心俱疲衰绝而亡。官吏们的目的是,让友义村村民和附近的百姓目睹

    长时间的痛苦惨状,以后不敢再接近天主教。茂吉和一藏是在过午时分被绑到木桩上的

    ,官吏们留下四个人监视,其余的都骑马回去了。由于雨和寒冷,聚在岸边看热闹的人

    群逐渐减少了。

    潮水涨上来了。两人的姿态不变。波浪把他们的身体、双脚和下半身淹在水里;波

    浪冲激过来,在黑暗的沙滩上激起单调的声响,然后又退下去了。

    傍晚,阿待和侄女带了食物来,得到监视的男人之许可后,她们才划着小舟到两人

    旁边。

    「茂吉!茂吉!」

    阿待叫着。

    听说茂吉回答「嗯!」接下来叫一藏、一藏,年纪大的一藏已经答不出话来了。不

    过,从他头部偶而的抽动知道他还活着。

    「很痛苦吧!要忍耐呀!神父和我们都为你们祈祷,你们一定会到天国去的!」

    阿待真诚地鼓励他,想把带来的芋头干塞进茂吉嘴里,茂吉摇摇头。或许他反正要

    死,不如早一点脱离苦海。

    「阿婆,也不要给一藏吃呀!」茂吉说。「我已经受不了!」

    阿待和侄女哭着回到海滩。她们在海滩的雨中放声大哭。

    夜,来临了。从我们躲着的山上小屋,依稀可见监视着他们的男人焚烧的红色火焰。聚集在海岸的村民们,另有,凝视着黑暗的海面。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连茂吉和一

    藏在哪里都分辨不出。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大家哭泣着在心中祷告。这时,在波浪

    声中,他们听到了像是茂吉的声音。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告诉村民自己还活着呢?或着是

    为了鼓励自己呢?断断续绩地唱着天主教的歌。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寺院去吧!

    天国的寺院……广阔的寺大家默默地听着茂吉唱。监视的男子也听着,在雨声、波

    浪声中,断断续续传来。

    二十四日,又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友义村村民们又成群结队从远处注视着茂吉和

    一藏的木桩。海滩如同凹陷的沙漠,在毛毛细雨巾一片荒凉。今天邻村没有异教徒来看

    热闹。潮水退下后,只看到绑着两人的木桩孤立在远处,已分不出木桩和人了。好像茂

    吉和一藏已经嵌入木桩,成为木桩的一部分。不过,从茂吉发出的低沈呻吟声知道他们

    还活着。

    呻吟声时断时续,茂吉已没有力气像昨天那样唱歌来鼓励自己了。呻吟声停止了大

    约一个小时之后,又随风传送到村民耳中。每次听到如野兽的呻吟声,百姓们不由得身

    体颤栗而哭泣。午后,潮水又逐渐上涨;海,黑冷的色彩转浓,木桩逐渐沈入海里。波

    浪激起白色泡沫,有时越过木桩涌向海边,有一只鸟掠过海面,飞向远方。就这样一切

    都结束了。

    他们殉教了!可是,这是什么样的殉教呢?长久以来我做过太多如圣人传上所写的

    殉教--例如他们的灵魂归天时,天空充满了光辉,天使吹奏喇叭。可是,现在我向您

    报告的日本信徒的殉教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如此悲惨,这般痛苦。雨,未曾有过

    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而,海杀死他们之后,一味地沉默不语。

    傍晚,官吏骑着马来了。在他的指示下,监视着的男人收集潮湿的木片,开始烧起

    从木桩解下的茂吉和一藏的尸体。这是防止信徒们把殉教者的遗物带回去。尸体烧成灰

    之后洒向海中。焚烧他们的火焰,在黑褐色风中飘荡,烟沿着沙滩流逝,村民们一动也

    不动,以空虚的眼光注视着灰烟的流逝。当一切结束时,他们像牛一样垂着头,拖曳着

    脚步回去了。

    今天,在我写这封信当中,有时为了俯视信任我们的两个日本百姓的墓地--海,

    走出小屋外头。海,一直到遥远的前方尽是阴郁的黑暗,灰云下连岛影都看下见。

    一切都没变。要是你的话,可能会说他们的死决非毫无意义。它将成为教会的础石。主决不会赐给我们无法超越的试炼,茂吉和一藏现在可能已在主的身旁,跟许多在他

    们之前殉教的日本人一样获得永远的幸福!这些我当然都了解。可是为什么现在我心中

    会有种类似悲哀的心情呢?为什么绑在木桩上的茂吉断断续续的歌声会伴随着痛苦在脑

    中苏醒过来呢?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寺院去吧!

    我听友义村村民说,许多信徒被带到刑场时都唱这首歌。这是一首旋律悲伤、阴暗

    的歌。这地上对日本人而言太痛苦了。在痛苦之余他们唯有依靠着天国才能活下去。这

    首歌就包含着这种悲哀。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想说什么呢?只是,我对茂吉和一藏为了主的荣光呻吟

    、痛苦、以至于死亡的今天,海仍然发出阴沈而单调的声音啃蚀着海滩,我无法忍受。

    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

    这次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报告。今早我们刚接到通知,官吏正召集人手准备明天上山

    来搜查。在他们上来搜查之前要把小屋恢复原状,拭去所有我们生活的痕迹。我们必须

    舍弃小屋,从今夜起要流浪到哪里去呢?卡尔倍和我都无法做决定。我们议论了好久,

    是两个人一块儿逃亡呢?或者分开比较好呢?我们决定纵使有一人落入异教徒的虎口,

    另一个也要留下来。可是,留下来究竟有何意义呢?卡尔倍和我绕道炎热的非洲、横渡

    印度洋,再从澳门偷渡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像现在这般的躲躲藏藏;也不是为了像野

    鼠般躲在山里,向赤贫如洗的百姓要粮食,还见不到信徒,一直蹲居在这煤炭小屋。我

    们抛弃了多少理想……。

    可是,一个司祭继续留在日本,就像罗马的卡达昆贝(Catacombe)烛台上的一盏油

    灯继续燃烧着--至少希望具有这般意义。因此,卡尔倍和我都发誓,纵使分道扬镳后

    也要尽可能活下去。

    因此,今后即使我的报告中断(我自己也没把握以前的报告是否已送到您手中),也

    请不要以为我们两人已死。在这荒废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必须留下一把尽管它很小但却

    可耕种的锄头……。

    我不知海延伸到哪里,也不知夜的黑暗从哪里开始,也看不清岛屿在哪里。只有在

    背后划船的年轻人粗重的鼻息声;咿唔响的桨声;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让我感觉到自

    己现在还在海上。

    我和卡尔倍在一个小时之前分手了。二人分别搭乘小船离开友义村,他的船在咿唔

    的桨声中,静静地向平户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连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

    剩下我一个人时,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起来。如果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不

    管信仰多深,肉体的恐惧无关意志不断袭来。卡尔倍在的时候,面包分成两半吃,恐惧

    也彼此分摊。但是从现在起自己一个人在这黑夜的海上,必须完全背负起寒冷和黑暗。

    (这种颤抖是所有来到日本的传教士都经验过的吗?他们怎么处理呢?)想到这里,不知

    怎的心中浮现出吉次郎胆怯如鼠的小脸。想起在长崎的代官所用脚踏圣像后逃之夭夭的

    那个胆小鬼,如果自己不是司祭只是一般的信徒,或许也就这么逃走了。促使我在这黑

    暗中仍然继续前进的是身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

    我向划桨的年轻人要开水!可是对方没有反应。自从殉教事件之后,逐渐了解友义

    村村民总觉得为他们招徕灾祸的外国人是项大负担。这个年轻人或许也是这种想法,尽

    可能不要陪伴我。为了滋润干渴的舌头,伸指沾海水舐了舐,心里想着基督在十字架上

    舐醋的味道。

    小舟逐渐改变方向,从左边传来波浪拍击岩石的声音。还记得以前到另一座岛屿时

    曾经听过像这种低沈如击大鼓的波浪声。海,在这里形成深的海湾,冲洗着岛上的沙滩。不过,整座岛屿都被染成黑色,根本看不出村子在哪里。

    不知有多少传教士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利用小舟到这个小岛来。可是,他们的情形

    和我完全不同。他们在日本时,是一切都顺利的微笑时代。处处都是安全场所,可以找

    到能睡得安稳的家和欢迎司祭的信徒。藩王们虽然不是出自真正的信仰,但是为了获得

    贸易上的利益,也争相保护他们。而他们也利用这点,吸收了许多信徒。不知怎的,在

    澳门威利也诺神父的话突然在我心中苏醒。「那时候我们认真讨论过我们传教士在日本

    应该穿绢的修道服,或者应该穿木绵的修道服。」

    我突然想起那句话,摩拧着膝盖,对着黑暗小声地笑了。请不要误会,我并非看不

    起那个时代的传教士,只是在这船虫到处爬行的小船里,想到现在穿着友义村的茂吉给

    的工作服的这个男人,也和他们一样是司祭时,突然觉得可笑。

    漆黑的岸壁逐渐接近。从海滩飘来腐烂的海草臭味,船底碰到沙子时,年轻人从船

    上跳下,两脚浸在海里用双手推船头。我也在浅滩处下船,深深吸了一口含盐分的空气

    上到沙滩上来。

    「谢谢你!部落就在这上头吧!」

    「神父,我……」

    不用看他的表情,从声音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想再陪我了。我一摇手,他松了一

    口气马上跑向海里,跳上船时发出的低沈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桨声渐去渐远,我想现在卡尔倍会在哪里呢?好像母亲哄小孩般,我对自己说:怕

    什么呢!走在寂静空旷的沙滩上。我认得路,知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曾经欢

    迎过我的村子。我听到远处某种低沈的叫声,那是猫的叫声。那时,我以为可以找到休

    息的地方,找到少许能够充饥的食物。

    接近村子入口,猫的低沈叫声比刚才更清楚。腥臭味像吐气般从村子那边随风飘来

    ,那是鱼的腐臭味!当我一脚踏入村子时,发现不管哪间小屋都静得可怕,看不到半个

    人影。

    整个村庄用废墟来比喻,不如用正受到战火的洗礼、蹂躏来形容更为贴切。看不到

    被放火烧过的房子,可是路上到处都是破碗盘,每一家门户都大开,门都被打破了。猫

    发出低沈的叫声,旁若无人地嘴里衔着东西,在空屋里到处乱闯。

    我在村庄正中央站立好久。很奇怪的,那时没有丝毫不安和恐惧。脑海里有一种声

    音和感情无关反复地响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试从村落的这一头,尽量不弄出声音走到另一头。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瘦巴巴的野猫

    晃荡着:有的若无其事地在脚边穿来穿去;有的蹲在地上眼睛发出亮光瞪着我。我因为

    口渴和饥饿,走进一家空屋寻找食物。结果,放入口中的只是盆中的积水而已……一天

    下来的疲倦就在那里把我击倒了。我像骆驼一样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恍惚中感觉到猫在

    身旁走来走去,寻找腐坏的鱼干。偶而睁开眼睛,从被打破的门缝望出去,看到的是黑

    暗的夜空。

    清晨的冷空气使我咳嗽。天空泛白,从小屋里村庄背后的山峦朦胧可见。一直停留

    在这里是危险的!我站起来,走到路上来,想离开这个无人的村庄。路上跟昨夜一样到

    处都是碗、盘、破布。

    到哪里才好呢?我想沿着海边走容易引人注意,不如越过山比较安全。但我想,像

    一个月前的这个村庄一样一定还有信徒隐藏着,但不知在哪里?首先必须找到这样的地

    方,打听一切状况之后再决定今后该做的事。这时,我突然又想起昨夜分手的卡尔倍现

    在不知怎么样了?

    我在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找,在乱得几无踏脚处找到少许晒干的米,我用掉在路上的

    破布把米包起来向山上去。

    脚被因露水而沾湿的泥土弄脏了,爬上一阶一阶的梯田,一直到最近的山丘顶上。

    在硗薄的土地上用心耕犁,用旧石块区分的山丘梯田,让人深深感受到信徒的贫穷。他

    们在沿海的狭隘土地上,无法生存,也缴纳不出年贡。麦、小米长得瘦弱,浇在田里的

    水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逐臭前来的苍蝇在脸旁嗡嗡地飞来绕去。好不容易天亮了,看

    到群峰如锐剑指向天空;今天也有乌鸦在白云下飞翔,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来到山丘顶上后,停下脚步,俯视眼下的村庄;这是在宛如一把泥土大小的土地

    上,稻草屋顶挤得密密麻麻的村庄;是用泥土和树木混合盖成的小屋;路上,还有黑色

    的海滩上不见半个人影。我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着笼罩着山谷的乳色霭气。只有早上的

    海是漂亮的!有几个小岛散在海中,在微阳照射下,发出针般的亮光,啃食海滩的波浪

    激起白色泡沫。我想到以萨比耶尔神父、卡普拉尔神父、威利也诺神父为始的许多传教

    士曾在信徒们的保护下,往返于这海上。来到平户的萨比耶尔神父一定经过这里。那个

    德高望重、在日本的传教长特尔列斯神父也一定多次造访这些岛屿。但是,他们无论走

    到哪里都受信徒们的敬仰、欢迎,有用花装饰的美丽小教堂。不必像我这般无目的地藏

    匿在山里。想到这里,不知怎的,我发出了轻视的浅笑。

    今天天空阴霾,似乎会是个闷热的日子。一群乌鸦执拗地在头顶上盘旋。那忧郁而

    压制的叫声,我停下脚步它就不叫,一走动它又追过来。有一只乌鸦不时停到附近的树

    枝上拍打着翅膀朝这边窥视着。我拿起小石头扔了它一、二次。

    近午时分,我走在像把剑的山脊。一直挑着可以看到海和海岸的道路走,注意寻找

    海边的村庄。在阴霾的天空,含雨的云朵像船只缓缓流动,坐在草地上嚼着从村子里偷

    来的干米和在层层梯田上找到的小黄瓜。青涩的小黄瓜汁给了我少许力量和勇气。风从

    草原的这边吹向另一边,我闭上眼睛,闻到风中有股烧焦的味道,于是坐起身子。

    那里有焚烧后的痕迹。先前,有人经过这里,捡树枝烧火。我把五根手指伸进灰中

    ,里面还有少许余温。

    折回去好呢?还是继续走下去呢?为这问题我考虑了好久。在杳无人迹的村子和褐

    色山中静静流浪一天,就觉得气力衰弱。任何人都行,只要是人就追上去的欲望,与因

    此而可能带来的危险,让我苦恼了片刻,最后我向诱惑投降。我也安慰自己,即使基督

    也抗拒不了这诱惑。因为衪下山来找人。

    烧火的男人往哪个方向去呢?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因为道路只有一条。他一

    定在这山脊上,往我来时的相反方向去。我抬头仰望天空,白色的太阳在云中发出亮光

    ;跟刚才不同的一群乌鸦,在阳光下嘎嘎地叫个不停。

    我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草原上到处分布着柯树、橡树、樟树等,有的形状像人。

    那时,我慌忙停下脚步。因为追赶过来的乌鸦声,让我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为了排遣

    这种心情,我边走边看走过的树木种类。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学,到了日本之后遇到自己

    知道的树木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朴树、糙叶树、红羊齿等是神赐给每一个国家的树木,

    但是,其它的灌木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午后,天空短暂放晴。地上的水洼映出蓝空和白色小云朵。我蹲下来,为了要沾湿

    流汗的颈,伸手去搅动水洼里的那朵白云。剎时,云朵清失了,接着一张男人的脸孔浮

    上来--憔悴,而眼眶凹陷的脸。为什么我在这时候会想到另一个男人的脸呢?有许多

    画家画出几世纪之间被钉在十字架的那个人的脸。事实上谁也没见过衪,不过画家却怀

    着人类一切的祈祷和梦想,把牠的脸表现得更美、更圣洁。无疑的,衪真正的脸,气质

    一定更高尚。可是,现在映在水洼中的却是因污泥和胡须而微脏、因不安和疲劳而变形

    的、走投无路的男人的脸。您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会突然想笑的冲动,我把脸凑到水洼

    上,歪嘴、瞠目,活像脑筋有问题的人反复做出多次滑稽的表情。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为什么这么傻!)林中突然传出蝉鸣。周遭一片静寂。

    阳光逐渐转弱,天空又变阴霾,草原开始阴暗下来时,我放弃追寻刚才烧火的男子。「我们贪图灭亡与罪恶,在无路的荒地上行走」,口中吟着涌现心头的诗篇,拖曳着

    脚步。「太阳升起,太阳下落,回到原处。风向南吹,又向北转,绕着绕着,继续它的

    行程。百川皆入海,海未曾满溢,一切都是忧郁。已发生的事,不再发生。已做过的事

    ,不必再做。」

    那时,跟卡尔倍躲在山里。偶而晚上听到的海啸声,会突然在心中苏醒过来。黑暗

    中波浪声低沈如大鼓声;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海浪

    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同样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而神

    和海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种可怕的无

    动于衷。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神

    的话……)这是可怕的念头,衪要是不存在,这是多滑稽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被

    钉在木桩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笑闹剧吗?横渡多处大海,费

    了三年岁月才到这国家的教士们,不就是一直看着滑稽的幻影吗?而,现在自己、在这

    杳无人迹的山中流浪,也是多么滑稽的行为啊!

    我拔下一根草,拼命在口中咀嚼,压制着涌到嘴边的念头。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

    是对神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就不懂。「主从五个火灾的城里救出义人」,如果

    ,现在在这不毛之地也冒烟,树上也长出不会成熟的果实时,衪如果能为信徒说一句什

    么话都好,然而衪……我滑也似地跑下斜坡。如果慢慢走的话,这种不愉快的念头会像

    水泡涌到意识里,极为可怕。如果我肯定它,那么到今天为止的所做所为都被否定了。

    小雨滴落到脸上,我仰望天空,见前一刻还阴霾的天空,已扩散成形如大手掌的黑

    云缓缓飘来。雨滴越来越多,一下子整个草原上张起了竖琴弦的雨幕。我躲入路旁枝叶

    茂密的杂树林里。小鸟像一群箭射出,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打在柯叶上,发出像小石

    子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此起彼落。雨,把我的耕作服淋得湿漉漉,在银色雨粒中,树梢

    摇晃像海草。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到位在树枝摇晃的前方,有一间小屋。可能是村民到

    这里砍树而搭建的吧!

    骤雨,来得快也去得急。草原又微微发白,小鸟宛如从梦中醒来又开始喧闹,从山

    毛榉和府树叶上掉落的大水滴弄出声响,我用手掌把从额头流向眼睛的雨滴擦掉,走进

    小屋。脚刚一踏入小屋里,一股刺鼻的臭气迎面而来,入口旁有苍蝇回绕。苍蝇从刚排

    泄出来的人粪处飞走了。

    从这排泄物知道先前者刚刚还在这里休憩,才走不久。老实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

    地方,对这个无礼男子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来了。至少,由这滑稽

    的东西,使我对这个男的警戒心减轻了很多。何况,从形状上看来,显然它的主人不是

    老年人,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

    脚踏入小屋中时,灰烬还冒着烟。很庆幸的是还有小火种,把淋湿的耕作服慢慢烘

    干。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从目前的速度来看,要追上他似乎并不困难。

    走出小屋,草原跟刚才藏身的树林都闪烁着金光,树叶像沙一样发出干燥声。我捡

    起一枝枯树枝,当拐杖使用,不一会儿就来到海岸线清晰可见的斜坡。

    海,仍然闪烁着如针般的忧郁亮光,啃蚀弯曲如弓的海滩。海岸的一部分是乳色的

    沙滩,其余的是里石砌成的港湾。港湾内有小小的码头,沙滩上拖放着三、四艘渔船。

    西边,在树林围绕中渔村清楚可见。这是从今朝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有人的村庄。

    我在斜坡上坐下,抱膝,如野狗般的悲惨眼睛一直眺望着村庄。在小屋内留下火烬

    的男人或许已往下走到那村庄也说不定。如果自己从这里下去也会找到那里。不过,为

    了确定那个村庄有无教徒,探看有无十字架或教会。

    威利也诺神父或澳门的神父常说:不可以把那个国家的教会想象成跟我们国家的一

    样。在这国家,藩主们命令传教士把以前使用过的住宅或寺庙当做教会使用。因此,百

    姓当中把我们的宗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的似乎相当多。连圣萨比耶尔也因通译的错误,刚

    开始时犯了同样失败。听了他的话的日本人把我们的主当成是日本国民长久之间信仰的

    太阳。

    因此,不要因看不到尖塔的建筑物就以为没有教会。或许教会就在用泥土和木块搭

    成的简陋小屋里。而,贫穷的信徒们或许正渴望着给自己圣体、听自己告解、为小孩施

    洗的司祭到来呢。在这传教士和司祭都被驱逐的旷野中,现在,在这黄昏之岛,只有我

    带来生命之水。只有穿着满是泥巴的耕作服、抱膝的我一个人。主啊!称所做一切都是

    好的,称的住家也这么美。

    激烈的感情自心底涌上,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向我的教区--是的,那是主交付我

    的教区--走下,在雨水犹存的斜坡上有好几次差点滑倒。这时,像地震的响声,分不

    清是尖叫或哭泣的声音,突然,从松树围绕的部落一端发出。拄着拐杖的我,停下脚步

    ,看到黑褐色的火焰和黑烟腾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能地警觉到时身体颤抖,赶紧冲上刚刚滑下来的斜坡。我

    看到在我跑着的斜坡对面,有一个也穿着灰色耕作服的男人在逃走。他看到我,吃惊地

    停下脚步。因惊愕和恐怖而扭曲的脸,看来极为显眼。

    「神父!」

    那个男的挥挥手叫着。用手指着有哀嚎传出、赤焰腾空大火熊熊的部落,作手势要

    我躲起来。我一口气跑出草原,像野兽一样躲在盘踞着的岩石后面,喘着气。听到一阵

    脚步声,发现那个男的肮脏、细小如鼠的眼睛从对面的岩石隙缝正往这边窥视。

    手掌上有汗湿的感觉,我一瞧,是血!一定是跳下时撞到什么的。

    「神父!」躲在岩石后面的小眼睛,一直对着我看。「好久不见了。」

    他为了讨我欢心似地,蓄着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卑屈的笑容。

    「这里很危险的,不过,有我看守着。」

    我默默地注视他的脸,吉次郎如挨了主人骂的狗,把眼睛避开。然后,拔起身旁的

    一根草放入口中,用发黄的牙齿嚼了起来。

    「瞧,着火了,烧得好厉害。」

    他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地独自俯视村庄。我远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在层层

    梯田上烧火,把排泄物留在小屋的男子就是他。可是,他为什么跟我一样在山里躲躲藏

    藏呢?他已踏过圣像,照理官吏不会逮捕了呀……「神父!您怎么来到这小岛呢?这小

    岛也很危险。不过,我知道隐匿的村庄。」

    我还是沉默着。只要是这个男的走过的村落,一定遭到官差的搜索。我心里早就怀

    疑,说不定是他带官吏来的。早就听说过有弃教的人变成官吏的爪牙。弃教者为了要拭

    去自己的悲惨和羞耻,总希望把以前的伙伴拖下水。那种心理就跟被放逐的天使想引诱

    神的信徒犯罪一样。

    周遭已渐渐被夕霭笼罩,村庄里被点火燃烧的不只是一角而已,已蔓延到周围的稻

    草屋顶;黑褐色的火焰在暮霭中,宛如活的东西晃动着。尽管如此,四周一片寂静。彷

    佛村落和村中的百姓都默默地接受这痛苦。或许,他们在长长的、长长的时间里已习惯

    了这种痛苦,已经不再哭泣,不再哀嚎。

    对我来说置村庄于不顾的痛苦,有如硬剥掉已快痊愈的结疤。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你卑怯、你懦弱;另一种声音却说: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或情绪所束缚,你和卡尔倍是现

    在这国家中仅有的二个司祭。如果你消失了,教会也从日本消失了。你和卡尔倍无论受

    到何等耻辱和痛苦都得忍受、活下去。

    我也反省:这声音是否为自己的软弱强做辩解呢?可是,在澳门听到的一件事遽然

    涌上心头。那是一个方济各神父的故事,他停止潜伏,不再逃避殉教,出现在大村落藩

    主城中。他特意宣称自己是神父。就因为他一时的冲动,使得其它的神父难于躲藏,连

    信徒们也被遭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司祭并非为殉教而存在的;在这被迫害的时期,

    为了不让教会的火种熄灭,非活下去不可。

    吉次郎像野狗一样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着。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请你不要走太快,我身体不好。」

    他在后面拖曳着脚步,对我说。

    「你要去那里?你要知道啊。奉行所对神父悬赏银圆三百枚……」

    「我值三百枚银圆啊!」

    这是我对吉次郎说的第一句话。苦笑自我嘴角浮出。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码是三

    十银圆。我的价值是衪的十倍。

    「你一个人走很危险的!」

    他安心地和我并肩走,用树枝敲打身旁的草丛。暮色中,群鸟啭啼。

    「神父!我知道信徒住的地方,到那里就安全了。今天就睡在这里,明天天一亮就

    出发吧!」

    我还没回答,他就往那儿蹲下,很灵巧地捡拾未被黄昏的露水沾湿的枯枝,从袋中

    掏出打火石点火。

    「您肚子饿了吧?」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条鱼干。我饥渴的眼光看着那鱼干,咽下口水。早上只嚼了少许

    生米和胡瓜,吉次郎掏出的粮食对我而言是难以抵抗的诱惑。把鱼干放在刚点燃的火上

    一烤,飘散出一阵阵无可言喻的香味。

    「请吃吧!」

    我露出牙齿,迫不急待地嚼起那鱼干。只是一块鱼干,我的心就向吉次郎让步了。

    吉次郎注视着嘴巴嚼动的我,他的表情是满足、轻蔑。他嘴里仍然含着草根就像叼着烟

    一样。

    黑暗笼罩周遭。山里冷飕飕的,身上也有露水落下,我倒在火旁假装睡觉。告诉自

    己可不能睡着了,吉次郎可能趁我睡着时偷偷跑掉。或许在今晚这个男的,可能像背叛

    同伴一样把我出卖。对穷得像乞丐般的这个男的来说,三百枚银圆是多耀眼的诱惑呀!

    我闭上眼睛,疲倦的眼帘里出现了今早从山丘和草原上俯视的大海和岛屿的风光,历历

    如绘。大海发出粼粼波光,小岛点缀其间。威利也诺神父说:从前也遇传教士在众人的

    祝福下乘小舟横渡美丽的大海的时候;也有用花装饰教会,信徒拿着米或鱼上教会的时

    候;还有设立神学院,学生们也和我们一样用拉丁语唱歌,演奏竖琴之类的乐器,甚至

    于连藩主都大受感动的时候。

    「神父!您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瞇着眼睛窥视吉次郎的举动。如果他偷偷从那里跑出去,那一定是要

    去告密的。

    吉次郎查看了我睡觉的情形,慢慢挪动身体。我看到他像动物般蹑手蹑足出去了,

    没多久听到他在树木草丛里小便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会这样一走了之,没想到他叹着气

    又回到火旁。在已烧成灰烬的枯树枝上添加新枝,他伸出双手烤火,不住地唉声叹气,

    黑褐色火焰照出他两颊瘦削的侧脸。之后,由于一天的疲倦我睡着了。偶而睁开眼看到

    吉次郎仍坐在火旁。

    第二天,我们在艳阳下继续行走。昨天被雨淋湿犹未干的地面,升起白色的水蒸气

    ;在山丘对面,云,发出耀眼的亮光。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痛-一口渴,好难过。

    吉次郎可能没注意到我难过的样子,有时用手杖压住缓慢滑过道路躲入草丛的蛇,抓入

    肮脏的袋里。

    「我们老百姓啊,拿这长蛇当药吃!」

    他露出黄牙,浮现出浅笑。我在心里打个问号:为什么你昨晚没为了三百银圆去密

    告呢?想起圣经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基督在餐桌上对犹大说:「去吧!去做你所想做

    的。」

    我,即使当了神父之后也仍然不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跟吉次郎一起拖曳着脚步走

    在水蒸气猛往上升的路上,我想把这句重要的经句,引用在自己身上。基督对出卖自己

    的男人说去吧的时候是何种心情?是愤怒?是憎恨?或者是出自爱心的话呢?如果是愤

    怒,也就是说基督把这个男的从世界所有的人当中排除出去,不在拯救之列。把基督的

    气话当真的犹大是否就永远不能得救呢?那么,主让一个人堕入永远的罪恶之中,不加

    理会。

    不!不可能是这样。基督连犹大都拯救。否则,不会把他列入弟子之中。既然这样

    ,基督那时为什么不阻止已误入歧途的他呢?我从神学生时代起,就对这点一直无法理

    解。

    这问题,我请问过许多神父,记得也请教过费雷拉老师。我已不记得费雷拉老师当

    时是怎么回答的。不过,现在没啥印象,我想那时他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疑点。

    「那句话不是出自愤怒或憎怒,而是出自厌恶。」

    「老师啊!是对犹大的一切都厌恶吗?那时候基督是否已不爱犹大了呢?」

    「不是的。拿被妻子背叛的丈夫的情况来想一想就能了解。丈夫仍然爱着妻子。可

    是,他无法忍受妻背叛自己这件事。丈夫的心仍然深爱着妻,但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厌恶

    ……或许这就是基督对犹大的心吧!」

    对神父们的一般说明,当时年轻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了解。不,即使现在,也还不

    懂。在我的眼中--如果允许我有冒渎的揣测--犹大本身是被利用来营造基督戏剧的

    人生和死在十字架上的光荣而设的可怜的傀儡、玩偶!

    「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现在,我对吉次郎说不出这样的话,这当然是为了保

    护自己,不过,也包含身为司祭的希望和期待在内……我不希望他一再做出背叛的行为。

    「这里的路很狭窄,不好走吧!」

    「没有河流吗?」

    我的喉咙已经干渴难耐。

    吉次郎脸上浮现出浅笑,盯着我看。

    「神父想喝水是吗?一定是鱼干吃太多了。」

    跟昨天一样乌鸦仍在空中盘旋飞舞,我抬头仰望天空,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眼睛。

    我用舌头舐嘴唇,后悔自己的大意;就只为了贪吃一条鱼干而埋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败。

    找了一阵池沼,徒劳无功。酷暑难耐的昆虫叫声在草原四处响起,微风中带着潮湿

    的土味从海的那边吹过来。

    「没有溪流吗?」

    「连山涧也看不到。你在这里等等!」

    不待我回答,吉次郎就走下斜坡。

    当他的身影从岩石后面消失后,四周突然寂静下来。草丛中小虫发出干渴的叫声、

    磨擦着翅膀,一只蜥赐不安地爬上石块,迅速逃走了。阳光下,我发觉蜥蜴偷瞄着我的

    胆怯的脸孔,跟刚刚走掉的吉次郎一模一样。

    他真的替我找水去呢?或者是把我的行踪向谁告密去了呢?

    我拄着拐杖开始走,更觉喉咙干渴难耐,我突然醒悟,吉次郎是故意拿鱼干给我吃

    的。我想起这一幕:「不久,十字架上的基督说,我口渴;但是放在那里的是装满醋的

    容器。」「士兵们用长茎的草刺起蘸了醋的海绵送到他嘴边」于是幻想中感到口里有股

    醋味,有点想吐,我闭上眼睛。

    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找我。

    「神父!神父!」

    吉次郎提着竹筒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来。

    「神父!你为什么逃走了呢?」

    这个男的像动物一样,眼中含带眼屎,悲伤地低头看我。我一把抢过他递出的竹筒

    ,凑上嘴巴,也顾不得好不好看就猛灌起来。水从两手间流出,沾湿膝盖。

    「为什么要逃走呢?神父是否也不相信我呢?」

    「你不要生气。我太疲倦了。你让我一个人走吧!」

    「你一个人走?你要去哪里呢?这很危险的,我知道天主教徒躲着的村庄。那里有

    教会,还有神父。」

    「有神父在?」

    我不由得叫出来。没想到这岛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神父。我疑惑地抬头看吉次

    郎。

    「是的,神父,我听说过。不是日本人。」

    「不可能吧?」

    「神父连我也不相信?」他仍站立着薅着草叶,以微弱的声音嘀咕着。「已经没有

    人相信我上「不过,你却因此获救。茂吉和一藏都像石头般沈人海底。」

    「茂吉很坚强,就像我们种的长得硕壮的秧苗。可是,软弱的秧苗无论再怎么施肥

    都长不好,不会结稻穗。神父!像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就跟这种秧苗一样呀……」

    他似乎从我这里感受到严厉的谴责,眼光如挨了骂的狗,向后退缩。其实,我说他

    的话并无责难之意,我的心情是悲伤的。如吉次郎所说,世人并不只限于圣人和英雄。

    要不是生长在这遭受迫害的时代,不知有多少信徒根本不必弃教或舍弃生命,可以一直

    信守着幸福的信仰呢。他们只是平凡的信徒,最后被肉体的恐怖击倒了。

    「所以,我……哪里都去不成,只有在这山里头打转呀!神父……」

    现在有一种怜悯的心情,憋在胸口。我要他跪下,吉次郎依言怯生生地像驴子屈膝

    跪到地上。

    「你不想为茂吉和一藏忏悔吗?」

    人,天生就有两种,即强者和弱者;圣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然而,强者在这样

    的迫害时代,能忍受因信仰而被火焚烧或沈人海底吧!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

    浪。你到底属于何者?要不是因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的观念,或许我也跟吉次郎一样踏

    了圣像。

    「主,被钉在十字架。」

    「主,被钉在十字架。」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吉次郎像小孩模仿母亲说话,一一重复我细声说的话。蜥蜴又在白色石头上爬行,

    林中传来如喘息的蝉声,草丛的热臭味从白石飘过来。我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从我们刚

    刚走过来的方向传来。很快地,看到他们在草丛中,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神父!请原谅我!」吉次郎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般地叫着。「我是弱者,我不能

    变成像茂吉和一藏那样的强者。」

    那些男人抓着我的身子,把我从地上提站起来,其中的一人轻蔑地把几个小银子丢

    在还跪着的吉次郎眼前。

    他们默默地把我向前推。在干燥的路上,我踉跄开始走。我回过一次头来看时,出

    卖我的吉次郎小小的脸,那张有如蜥蜴般胆怯的眼睛的脸已经离得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