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

    傍晚时刻,长崎整个街衢像蒸笼。一到黄昏,阳光受到港湾的海水反射,更让人倍

    觉闷热。从街道载着稻草包进入内町的牛车车轮发出亮光,白色尘埃飞扬。这时候无论

    走到哪里都会闻到牛粪的臭味。

    中旬,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灯笼。大商家挂着是画有花卉、鸟虫的角形灯笼。虽然

    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们已排成队唱歌了。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乎烂烂他靠在窗上口

    中哼着这首歌。虽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伤的气息。是因为歌

    谣本身呢?或者是听的人心情造成的呢?这就不得而知。对面人家垂发女子把桃子、枣

    子、豆供奉在铺着芭茅的架子上。这架子叫做精灵架,是日本人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

    家的祖先灵魂的仪式之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忆起:记得曾翻阅过费

    雷拉送他的日葡辞典,书上把这个节日翻译为了et-sterffest。

    排列成队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着弃教的保罗,当中还有人想

    扔石头呢!

    「坏孩子!」

    垂发女子转向这边骂,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们。

    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万圣节,万圣节好像天主教的盂兰盆会;到了晚上里斯本家

    家户户窗口点亮蜡烛,跟这个国家的盂兰盆会极为相似。

    他的家在外浦町,是长崎许多狭窄斜坡路之一,路的两侧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紧接着里面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传出干木槌的咚咚声。对面就是染布

    区住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蓝色布匹像旗子随风飘摇。家家户户都是木板屋顶或芭茅

    草屋顶,几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华区商家的瓦屋顶。

    除非有奉行所的批准,否则不能随意外出。闲暇时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

    唯一的安慰。早上,从大村、谏早头上顶着蔬菜蓝的女人走过这里到市区。中午时候,

    围着一条兜裆布的男人,牵着载物的瘦马,大声地唱歌通过这儿。傍晚,和尚摇着铃走

    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本的一幕幕风景,宛如有一天要介绍给故国的某人

    似地,但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回不了故国时,瘦削的脸颊上缓缓地浮现出绝望的苦笑。

    在那时候,会有那又怎么样的自暴自弃心理涌上心头。不知道澳门、摩尼的传教士

    们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弃教的事。但是,允许居留在长崎出岛的荷兰贸易商们,可能已把

    事情经过传达到澳门,自己可能已被传教会驱逐出会了。

    自己不只是被传教会驱逐出会,身为司祭的一切权利可能也已被剥夺,被神职人员

    视为可耻的污点。但,那又怎么样,又将如何?他用力咬着嘴唇,摇摇头:能够裁判我

    的心的,只有主,而不是那些家伙。

    然而,深夜里,那想象会突然使他惊醒,以锐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烂,还会不

    自觉地发出呻吟声从被窝里跳起来。教会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录中最后的审判一样,

    逼近眉睫。

    (你们懂些什么?)在澳洲的上司们呀!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辩。你们在平安无

    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风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适过日、传教。你们在对岸,以

    优秀的神职人员的身分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炽烈的战场,自己却在房舍里烤火的

    将军;那些将军怎能责备成为俘虏的士兵呢?

    (不!这是强辩,我在欺骗自己。)司祭微弱地摇摇头。(为什么现在还要做这种卑

    鄙的抗辩呢?)我屈服了!不过,主啊!只有称知道我并不是真正弃教。神职人员会问

    我为何弃教?是因为穴吊的刑罚可怕吗?是的。是因为听不下去受穴吊的百姓们呻吟声

    吗?是的。是相信费雷拉所说的,只要自己弃教,马上这些可怜的百姓就可以获救吗?

    是的。可是,或许只是以爱德行为作借口,把自己的软弱正常化罢了。

    这些,我都承认。我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一切软弱。那个吉次郎和自己,到底有何不

    同呢?更要紧的是,我知道神职人员在教会所说的神,跟我的主不一样。

    踏圣像的记忆,深深烙在司祭的脑海里,通译丢在自己脚边的木板,木板上嵌着铜

    版,铜版上雕刻着日本工艺师模仿做出的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跟以往司祭在葡萄牙、在罗马、在摩亚、在澳门看过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脸

    都不一样。那不是充满威严和荣耀的基督的脸;也不是忍受着痛苦的美丽的脸;也不是

    抗拒诱惑,洋溢着坚强意志的脸。他脚边的那个人的脸,瘦巴巴而且疲惫不堪!

    因为许多日本人踩过,镶着铜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拇指痕迹。而那张脸也被踩

    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张脸难过似地仰望司祭。那双难过似地仰望自己的眼睛诉

    说着:踏下去吧!踏下去没关系,我是为了让你们践踏而存在的。

    每天,他都受到乙名和町内的组头监视着。所谓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换上衣

    服由乙名带他到奉行所报到。

    有时,奉行所的官吏也会透过乙名传唤司祭。在奉行所的一个房间里,官吏们拿他

    们无法鉴别的东西给司祭看;他的工作是告诉官吏是否为天主教的东西。从澳门进口的

    许多中国人东西中夹杂着奇怪的东西,能够区分是否为天主教物品的只有费雷拉和他两

    人。奉行所在他工作完毕时,会赏赐糕饼或金钱作为慰劳。

    每次到本博德町的奉行所时,通译和官吏们都殷懃接待他。从未受辱或被当成罪人

    看待。通译的记忆里似乎已完全没有他的过去了。而司祭也装出自己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般露出微笑。但是,两人彼此都避免碰触的回忆,在司祭一脚踏入奉行所的瞬间开始,

    他的人就像被烧烫的熨斗碰到一样疼痛。他特别讨厌被带到休息室,因为从这里看得到

    隔着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自己被费雷拉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过那儿。因此,

    他慌忙避开视线。

    他跟费雷拉也不能自由见面。虽然知道费雷拉住在西胜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随意

    拜访他,而他也不能随便来访。能碰面的,就只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时候了。这

    边有乙名跟随,对方也一样有乙名监视。他和费雷拉都穿着奉行所给的衣服,用乙名也

    能懂的怪怪的日语作简短的寒喧。

    在奉行所里表面上装得非常融洽,其实对费雷拉的感情无可言喻。那是包含了人对

    另一个人的所有感情。彼此都怀着憎恶与轻蔑的感情。至少,他如果对费雷拉怀有憎恶

    之感,并不是因为受到他的引诱而弃教之故(对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愤怒),而是因为从

    费雷拉身上可以看到自己深深的创伤。如无法忍受看映在镜中的自己丑陋的脸一般,坐

    在眼前的费雷拉也和自己一样穿着日本人的衣服,说日本人的语言,跟自己一样是被教

    会驱逐出去的男人。

    「哈!哈!哈!」费雷拉常对着官吏做出卑屈的笑声。「荷兰商馆的鲁可克已经去

    了江户吗?上个月到出岛时,他这么跟我说。」

    他默默地注视着费雷拉嘶哑的声音和凹陷的眼睛与无肉的肩膀。太阳落在他肩上。

    第一次和他在西胜寺见面时,阳光也照射在他肩上。

    司祭对费雷拉的感情不只是轻蔑和憎恨。还掺杂着具有相同命运的连带感与包含自

    怜的怜悯感情。司祭注视着费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觉到两人就像丑陋的双胞胎。彼此憎

    恨对方的丑陋,彼此轻视,但又无法分开的两个双胞胎。

    奉行所的工作完毕时大都是黄昏时候。蝙蝠掠过门和树之间,掠过淡紫色的天空而

    去。乙名们彼此暗示,带着自己负责的外国人向左右分别离去。他边走边悄悄回过头来

    看费雷拉。费雷拉也回过头来看自己。到下个月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彼此探

    索对方的孤独。节录自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

    月)七月三日三艘中国帆船,出帆。因获准五日启航利洛,故明日需将银、军需物品、

    其它杂货装船,完成一切准备。

    七月八日商人、金钱鉴定人、房主与四郎卫门作最后的决算,奉商馆馆长命令书写

    在下期之前需备齐运往荷兰、可罗马提尔海岸和暹罗货品的订购单。

    七月九日在当地一市民家中,发现到圣母像,因此全家人马上被捕入狱、受审。结

    果,供出卖主,亦受审。审问时,听说弃教的神父泽野忠庵及同是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

    特里哥也在场。

    三个月前,在当地的一市民家中发现刻着圣徒像的一贝林克货币,全家人都被捕,

    受审,但拒绝弃教。在场的已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不断向奉行所乞求释放他们而

    不得;被判死刑,夫妇和两个儿子头发被剃一半,骑在瘦马上游街四日示众。夫妇于数

    日前被处穴吊之刑,两个儿子被迫目睹后,收押。

    傍晚,一艘中国帆船入港,所载物为砂糖、磁器、少量绢织物。

    八月一日一艘中国帆船,载杂货由福州抵达,十时左右看守发现长崎湾外六海浬处

    有一艘帆船。

    八月二日早上二刚述之船开始卸货,情况良好。

    正午时分,奉行所正、副书记官和通译同来我房间,进行历时二小时之讯问。据说

    是由于在长崎之弃教神父泽野忠庵和葡萄牙籍之弃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父说,澳门方面决

    定用荷兰船运送神父由印度入日本。依泽野的说法,今后可能采取的偷渡到日本的方法

    ,是把神父们打扮成受雇于荷兰人,从事船上低贱的工作者。书记官警告我们,如果有

    这种事发生,公司的处境将会非常困难,还要我们严加注意。又,今后如在我等船上逮

    捕到偷渡到日因戒备严密无法潜入内地,搭我等船只欲脱离之神父时,则荷兰人亦将毁

    灭。书记官说,荷兰人自称是陛下和日本的臣仆,因此也要受到与日本人相同之刑罚,

    转交由奉行递交给我如左的日文备忘录。

    备忘录译文去年博德王所逮捕之泽野司祭,在江户向最高官厅明言,荷兰人及荷兰

    国内有为数甚多的罗马教徒。又说:在柬埔寨,荷兰人到神父家作告解,以及神父们在

    欧洲决定冒充公司雇工或船员,搭乘公司船只到日本长崎。奉行所不相信这种说法,认

    为葡萄牙及西班牙是荷兰人大敌,因此欲将其陷于不利,才故意这么说;但泽野忠庵回

    答,绝非虚言,是事实。基于上述理由,奉行严令馆长查明船中有无罗马教徒,如查出

    确实存在需据实以告;又,今后如有罗马教徒搭乘荷兰船来日,末向奉行报告,一经查

    明馆长将受严厉之处分。

    八月三日上述之船于傍晚全部卸货完毕。本日奉行查询该船有无能操纵臼炮之炮师

    ,因此派遣商务员助理巴鲁斯•菲鲁上船调查,结果没有,并据实以告。奉行下令今后

    来日诸船亦需查询,若有需报告。

    八月四日早上奉行所高级武士本庄大人上船,详加调查。此次之所以会严加调查,

    乃因之前于长崎之神父向最高警察当局报告荷兰人中有罗马教徒者,搭乘荷兰船来日。

    高级武士言,倘无上述之新疑点,则自去年起之调查将会放宽,亦向船上军官说明。余

    亦依彼等之请至船上,在彼等见证下向全体人员训谕,如有藏匿有关罗马教东西者,即

    刻交出,可免受罚;全体人员回答:没有,因此,向彼等们朗读船员应遵守法令。本庄

    大人言欲明白内容,经详细说明后,彼等言据此向奉行报告令他放心即回。

    傍晚,有中国帆船抵达。所载货物主要有纱绫、绫子、绉绸及其它纺织品,经估价

    为八十贯目(译注:贯目,亦简称贯,为日本江户时代货币单位,一贯为一十文。八十

    贯约等于八万文。)此外尚有砂糖及杂货。

    八月七日前述父母被处死刑之两个小孩,及另外一人被缚骑瘦马,赴刑场,被斩首。

    一六四五年(正保二年十一月、十二月)十一月十九日中国帆船一艘,载白生丝、纱

    绫、绫子、金线织花锦缎、缎子等约八百贯至九百贯(译注:古时日本重量单位,一贯

    为三•七五公斤)从南京来,说一个半月或二个月后会有载货多的帆船三、四艘来。据

    说在该地,依所载货物多寡向大官缴纳一百至六百两,即可自由来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小帆船一艘由漳州来,估计载麻布、明矾、壶等两箱以上。

    十一月二十九日(三月二日)晨,通译二人受奉行之托来馆,出示玛利亚图下荷兰文

    「充满恩宠者,上主与你同在!在女人中你是蒙祝福的。」(路加福音第一章第二十八

    节),言由下关附近僧侣处得来,询问是何语言,意思为何。弃教之葡萄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

    哥及泽野忠庵言非拉丁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因此不懂意思为何。此为荷兰语的圣

    玛利亚,由使用相同语言的法兰提尔人印制的。无疑地此幅画由我船只运来,然除非更

    进一步追查,否则保持缄默,至于数字,想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及泽野忠庵必已说明,故据实

    以告。

    十一月三十日天晴,晨,将舵及火药搬到船上,剩余货物亦装运完毕。正午,上船

    点名,递交文件后回馆,以酒宴款待邦乔等。傍晚前,风向转为西北,欧费尔斯比号未

    启航。

    十二月五日正午时分,通译来询问我等输入品之采购地点,回答中国和荷兰为大部

    分供应地。此次前来调查中国人不来日本,输入方面是否会有阻碍。

    我自从来到日本之后,即想办法了解弃教神父们之事;有一名为荒木特玛之日本人

    久居罗马,曾当过法王之待从,以前曾数次自称系天主教徒。奉行认为其年老神经错乱

    而未加理睬,后被吊于洞中一日夜,即弃教:唯内心并未抛弃信仰而死亡。现仅有二人

    尚存,一人为忠庵的葡萄牙人,本为当地之耶稣会会长,然此人黑心。另一人即出生于

    葡萄牙里斯本之司祭洛特-加龙省里哥,此人亦于奉行所踏过圣像。二人现皆居长崎。

    十二月九日将依与皇帝同等待遇赠送筑后大人礼品,及装有各种药油及其它药品之

    小箱子呈三郎左卫门,对方欣然接受。据闻因所附目录,以日文二译述功能,奉行大喜。傍晚,有一艘福州船入港。

    十二月十五日中国帆船五艘启航。

    十二月十八日中国帆船四艘启航。南京帆船船员中有四、五人要求搭乘中国帆船至

    Tonkin(越南北部地带)或交趾,但奉行不准。

    因岛上户主之一据闻弃教者忠庵针对荷兰人及葡萄牙人写成报告,近日内将呈宫廷。公司为避免麻烦,甚至咀咒此遗忘神之恶汉早日去世,神或许会保庇我等免受嫌疑吧!下午,二艘日本船到达商馆前。我等搭乘其中之一艘,另一艘则载骆驼。傍晚,通译

    等偕我等来馆,准备同行上上方(译注:日本关东地方人称京都大阪为上方)。其中一人

    会少许荷兰语,系洗衣工人,我希望被暂时以厨师身分同行,然传兵卫和吉兵卫奉行禁

    止会荷兰语者同行。我不信,认为彼等纯为一己行事之方便而反对。我等会日语及荷兰

    语即已足够,语言中应讨厌者为葡萄牙语而非荷兰语,会荷兰语之天主教徒无一人,然

    会葡萄牙语之天主教徒轻易可举出几十个。

    十二月二十三日一艘福州小帆船启航。傍晚,一艘中国大帆船,于抵达港湾之前,

    遇逆风,晚上由多艘驳船拖回长崎。击大鼓、吹喷吶等热闹非常,张挂甚多绢织旗帜,

    乘客众多。

    元旦,长崎街上有吹喷吶、打锣敲鼓的男子,到家家户户门前表演。女人、小孩在

    门口赏小钱给表演的男子。

    这一天还有船津、蚊食原一带的浪人们,两、三人组成一组戴着草笠,挨家挨户唱

    民谣。

    正月二日,商店开始营业,天未亮即装饰,挂上新「暖帘」。卖海参的小贩,到这

    些商店一家一家推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