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我闻我思(二) 我是中国人!
    在天民家度过了极愉快的三天之后,我必须继续东飞,因为在九月一日前我必须赶往西班牙,参加一为期十天的讲习,而在此之前,我还需要去几个地方,探探一些教友及好友。

    离开堪城的一天,天民因为要上班,所以由葛莉丝亲自开车送我去机场。

    在去堪城前,我从未见过葛莉丝,但是却跟她一见如故,相信这是由于天民的关系,因为我跟天民虽然阔别廿载,但是常常以通信保持联系,他一定在葛莉丝面前常常提起我来,所以留堪城期间,当天民白天去上班的时候,我就常常单独与她聊天,谈得非常的投机。

    而如今,离别在即,心中的确感到有些难过,但是人生原就是如此,我们各有自己的工作和责任,那能常相厮守在一起,品尝友情的甜美与芳香呢?

    挥别了葛莉丝与他们的小女儿,我再度地被飞机拋出九霄云外,等待着它把我载往旅途的第二站──波士顿。

    从堪城飞波士顿,需途经芝加哥城,在途中我跟邻座一位美国青年聊了起来,由于看到他那副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奈不住好奇心,所以就跟他搭讪起来了。

    原来这位青年是平生头一次乘飞机,怪不得会显出那么既紧张又兴奋。

    飞机抵达芝城,停留了片刻,让旅客上下飞机之后就继续向东飞去。我的邻座换了两位从日本来的观光客,看他们整批的上飞机,马上就知道他们是参加观光团出来看看花花世界的。

    日本这个国家曾赫宣一时,但是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投降之后,曾经没没无闻了一阵子,但是没想到过了几年之后,却一跃而成为亚洲的经济强国,在世界的政坛上再度抬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也证明了如果一个国家能够忍辱负重,接受失败的教训,从头做起的话,仍然能够重新抬头的。

    日本既然已成为亚洲经济大国,所以国民一般的收入当然也相对地增加了,而当一个国家的人民的生活水准提高之后,自然就会朝休闲的活动发展,纷纷赴国外旅游观光;同时由于政府的大力提倡,而且到国外旅游听说还不必上税,所以旅游观光就很快地变成了国民趋之若鹜的活动了。因此,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现在常常可以见到一大批一大批的日本观光客在那里流连。

    国民能够大量赴国外观光,固是一国生活水准高的明证;而同时也是一种很好的国民外交,但是如果政府对于赴国外观光旅游的国民没能给予适当的教育与指导的话,有时候反而会造成一种反效果,甚至于做出一些辱国的事情来。

    我们在报上常可以读到一些消息或看到一些照片,描述日本观光客的种种丑闻来,例如在登机前仍酩酊大醉,衣冠不整,大闹机场的趣闻,因为凡有能力出国观光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受过良好教育或有高深修养的人,有钱而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为数不少,像这样的人,一旦出国,仍然会把生活中的一些不良习惯表现出来,而做出了一些损及国家声誉的举止来。由此可见,经济条件优越固是造成一个国家强盛的重要因素,但是教育的普及却更是强国的最基本条件,因为光有钱而无伦理道德,仍不足以服人。

    从芝加哥飞往波士顿途中,发生了一件叫我感到不甚愉快的小事情。

    时值正午,所以空中小姐就开始侍餐了,本来机上备有数种餐点,由乘客自由选择,但是今天空中小姐根本没先问我的意见就把午餐送来了,也许是不愿意被视为日本人的爱国心在下意识地作崇吧!我竟对空中小姐啧有烦言地说:「我根本还没有点菜呢!你怎么不问就送来了?」这个时候空中小姐疑惑地说:「难道你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吗?」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她说:「我是中国人!」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发觉自己犯了错误,所以赶快说声:「对不起!先生。」

    我之所以不愿意被视为日本人,乃是因为见到日本人,总会勾起我回想生命的历程中一段最悲惨的岁月来!

    民国廿六年,我诞生后的第二年,日本人的铁蹄就伸展到鼓浪屿来了,从此之后,我们一家大小就时时刻刻生活在日本人的阴影下,度着三餐不继的生活,父亲由于爱国心很强烈,不愿意替日寇服务,所以在日本人来了之后,就开始度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以逃避可能加予他的悲惨命运,但是一家大小九口,再加上两位年幼的叔叔,一共十一口,逃亡的时间又很匆促,实在无法携带全家出走,所以父亲就只身逃亡,留下了我们一家在日人的铁蹄下生活了八年之久!而父亲自己也在外度着无依无靠的流浪生活。

    没在日人的铁蹄下生活过的人是很难领略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的?

    在那样的生活下,所有的物资都是配给的,而且数量非常有限,有钱不一定就能够买到东西,更何况家无恒产与积蓄的我们,其艰难更不在话下。母亲常常告诉我说,在那段日子里,年幼的我常哭闹着要妈妈给我糖水喝,我当时渴望喝糖水就像是吸毒者渴望吗啡一样。五姐当时曾经有一次半夜饿醒了,几乎饿死在母亲的怀中。还记得有时候吃饭时摆在桌上的,只是一锅粥汤及一瓶炒葱的盐巴而已,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吃到些从日本军舰上拾回来的残羹剩饭,但是常常在下咽时得忍受闻了就想作呕的烟屁股味道。

    父亲离家时,我年方三岁,少不更事,也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的缘故,所以从小就养成一种怕日本人而又恨日本人的习惯,还记得有一次曾经被一个日本小鬼拿着枪追赶过,害怕地躲到教堂内的唱经楼上去,如今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好笑的是当时那种怕惧得幼稚,而好气的是当时竟然一味怕惧而未能看清楚那小鬼手里拿的到底是真枪实弹?或只不过是一把小孩子的玩具枪而已?

    日本人不单对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加以管制而已,对于中国人的刑罚更是残酷不堪。

    我家当家住在主教府的地下室,而在主教府的对面正好是日本领事馆,所以常常可以见到日本人处刑的情形。记得有一次见到日本人用肥皂水灌饱了一位受刑的中国人,然后用洗衣板放在受刑人的肚皮上搓来搓去,等到肥皂水吐完后再灌,就这样地一灌一搓,把受刑人折磨到昏过去为止,真是残忍得可以了!

    后来如果不是朋友的帮助及天主的特别照顾下,使我们全家安然偷渡离境的话,恐怕我们一家大小早已成为日寇铁蹄下的饿莩及冤鬼了!

    由于有了抗战期间这段悲惨的经验,所以对于日本人实在没有好感,也因此当空中小姐把我当作日本人的时候,我真有被侮辱的感觉,也怪不得会产生强烈的反感。

    但是,那毕竟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而坐在我旁边的两位只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已。当他们的国家正在迫害中国人的时候,他们恐怕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呢!难道他们也必须负起他们上一辈的罪债吗?毕竟他们的确是无辜的呀!甚至于大部份曾经亲手迫害过中国人的日本人,恐怕在战争的状态下,也是身不由己的罢!国仇家恨虽不可忘,但是如果常记仇在心,甚至于心存报复的话,不但无济于事,恐怕反而增加人间更多的悲剧与不幸罢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耶稣要苦苦地劝告我们说:「你们一向听说过:应爱你的近人,恨你的仇人!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当爱你们的仇人,当为迫害你们的人祈祷,好使你们成为你们在天之父的子女,因为他使太阳上升,光照恶人,也光照善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只爱那爱你们的人,你们还有什么赏报呢?税吏不是也这样做吗?你们若只问候你们的弟兄,你们作了什么特别的呢?外邦人不是也这样做吗?」

    「爱仇」是耶稣要求每一位基督徒要努力到达的一个很高的境界,但是也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一般说来,人往往在自己遭受损伤或迫害时,很容易有报复的心理与冲动。在数年来我讲道与传福音的经验里。发觉「爱仇」的道理很难被接受,甚至于有时会遭受到抨击与批评。

    我认为有此反应,似乎是蛮正常的,因为这是人情之常,但是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没有人把人与事分开的缘故,耶稣并未要求我们赞同错误的行为或罪恶;祂所要求于我们的是原谅犯错的人,在祂所说的寻找迷途的羔羊与慈父宽恕回头的浪子的感人譬喻里,莫不是都在向我们晓示这一点,毕竟天主是我们的慈父,祂不愿意罪人丧亡,而希望他们能脱离罪恶的行径,重新做人。

    我们中国古训告诉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就是这个道理。我常想: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行为,到底需要负多少的责任,有时候的确是很难说的,因为我们实在有很多不够自由的地方。试想,一个人长大之后,看法、行事、反应在在都已经定了型,一个人会在这种情况或者那种特定情况下而有这样或那样的反应,往往并非一朝一夕所养成的,而是经年累月所造成的,而在造成一个人之成为今日的他,实在有很多的客观环境或因素,是他个人所无法控制或支配的。曾经有一位大专毕业的男生告诉我说:「神父,我曾经做了一次智力测验,我的学识是大专程度毫无疑问,但是心理辅导告诉我说,我的情感却只有一半的成熟。」

    面对着这样的情形,我们很容易判断说:「你怎么会这样的不成熟?」甚至于还会加以耻笑。但是我们是否应该先冷静分析一下在这位青年身上所产生的不平衡现象的原因呢?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希望别人笑他不成熟吧?因为不成熟在一般人看来,视为是一种幼稚,甚至于能是一种侮辱,因为毕竟没有人愿意不成熟。但是事实上,这种现象却在这位青年人的身上产生了,也因此应当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存在才是,我们不能不探究就耻笑或批评他。

    也正因为有了这种体认,所以当我听完他的倾听后,我一点儿也不表示惊讶,更没有一丝轻视之意。因为我知道在这不成熟的现象下,一定隐藏着许多可能连当事人都不觉察的潜因的。而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当我聆听了他的身世之后,我对他寄予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因为他对于自己不平衡的事实所应负的责任,可以说几几乎等于零。因为是童年时代家庭的背景与不幸的遭遇,造成了他情感上如此般的缺憾。

    我常喜欢这样想,如果天主给我们每一个人以重生的机会,并且也给我们选择成为自己所喜欢成为的人的自由的话。我深信真正愿意成为现在的我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了吧?因为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恐怕有着许多连我们自己都不喜欢也不能接受的缺点吧?

    如果我们对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以自由选择的话,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的坏人一定会减少许多,毕竟人之初性本善,真正愿意变成恶人的,恐怕还是少数的。

    既然人对于自己的存在有着许多不自由的地方,也因此免不了会有许多的不完美与缺点,也因此希望别人能够了解与原谅,我想这种想法应该是属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吧!

    所以我认为,一个基督徒的确应该学习着去同情与宽恕他的仇人,耶稣在祂具体的生活中,就完全达到了这个境界,因为祂在最后晚餐厅中,不但给翌日就要三次背叛祂的宗徒之长伯多禄洗脚;还谦卑地也跪在即将以三十块银元出卖祂的犹达斯面前给他洗脚;在高悬十字架,肉体正被痛苦吞噬的当时,祂大声为钉死祂的人向圣父哀求说:「父啊!请你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

    从纯人性来说,爱仇可以说几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至少是很难做到的,但是耶稣却做到了,祂的行为似乎在告诉我们说,只要我们努力,并依靠天主圣宠的帮助,爱仇仍然是可以做到的。当然,耶稣所要求于我们的,更是我们的努力。至于是否能具体做到,我们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只要尽力而为可也。

    我身为神父,理应在生活中不断地效法基督爱仇的精神,同时我在传播福音时也常常强调爱仇的重要性,而如果我只要求别人而自己不做的话,我不是也变成被耶稣责备的法利塞人吗?

    面对着身旁的两位年轻的日本人,我是应该有所表示的才对,所以我就勉励自己,跟他们聊起天来了。他们一知道我是中国人,对我还特别有礼貌和友善,并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包装精巧的香烟送给我做为纪念。在接纳他们的赠品时,我内心感到一股缓缓的暖流,也深深地因着能克制自己并战胜自己而感到喜悦和欣慰。

    飞机也在此刻渐渐地滑落在波士顿的机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