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我闻我思(二) 另一次「夫妇恳谈」
    离开波士顿,我仍然按照计划乘飞机去费城,在那里我将会见几位从台湾去的教友,还有阔别廿余载的一位大学同班同学。

    来机场接我的是曾在国内台北圣家堂服务过的黄兰英女士和她的儿子,黄女士是一位非常苦干的妇女,经过多年来含辛茹苦,如今把子女们都送往美国定居,她自己则在一家医院服务。

    我在费城时就是住在她家。那是一幢古老而又很大的房子,是以她辛苦工作数年的积蓄买下来的,就在这幢房子里,我们曾经邀请了一些从台湾去的教友,举行弥撒并且聚餐,那天到达的人相当的多,甚至于有人远从纽约特地赶来。固然这是由于他们早认识了我,而同时也藉此机会可以听听国内的第一手新闻报导,毕竟亲口的报导要比文章杂志的报导来得更生动有趣。

    弥撒前,有人要求以闽南语告解,使我内心有不小的感触,这些流落异乡的同胞,在物质生活上似乎都算安定下来了,可是在信仰生活及精神生活方面,他们却是多么需要别人的帮助与鼓励呀!光看他们参与以乡音举行的弥撒时那种兴奋与喜悦的心情,就可以看出他们心灵的空虚与渴望了。

    但是,在费城期间给我印象最深,并且感触也最多的,却是与大学时代一位同班好友的一夕谈了。

    我的同学生长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父亲曾是大陆上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长、来台后,在政府里担任高级的职务。我这位同学的兄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至少拥有学士学位的,目前全家都在美国定居。

    我的同学在大学毕业,服完预官役之后,就前往美国继续进修,获得硕士学位,不但找到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并且也已结婚生子。

    从外表上看,这样的家庭不能不算成功幸福,因为许多人所梦寐以求的,他们都已经拥有了,可是有谁能知道他们却并不如我们所想象那般的幸福!

    我抵达费城的第二天晚上,我的同学来电话坚决邀请我去他家过夜,说要和我好好地长谈一下,廿余年不见的老友,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就满口答应下来,由他开车来接我。

    我在西部受训期间,曾经接到他来信说他内心痛苦万分,由于他当时并未说明痛苦的原因,所以我只能去信安慰他几句,同时因为他是基督教徒,所以也建议他要多祈祷,多信赖上主。我还多少带些微的责斥口吻在信中告诉他说:「你本来应该感到满足才对,因为别人想拥有的,如今你都有了,怎么还说痛苦万分呢?」那一次回信给他之后,久久没有回音,我还以为我在信中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使他感到不悦而不给我回信了。我甚至于还因此而引疚良久。而事实上事情并非如此。

    那天重聚,原应多畅叙廿余载的离情才对,但是他却以单刀直入及开门见山的方式直接倾吐了那压抑在他心中太久的苦闷,也使我了解了当日他为什么会说他内心痛苦万分的隐情。

    他的父母在数年前移民去美国,很不幸的,母亲因病打针,不小心伤了神经,往后每天都得靠打针才能止痛。他的哥哥初到美国时与友人合资开一家餐馆。但由于经营不善,几乎一蹶不振。可能由于一时无法周转,竟把餐馆丢下,由几位弟妹去收拾残局,而弟妹们原是文人,对生意一窍不通,只好把私人的全部积蓄拿出来应付,勉强支持下去。但是只有费用仍不够,工作人员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同学告诉我说,他那拿博士的姐姐只好放弃原有工作,担任起餐馆的会计起来了,而他自己,除了白天要去公司上班外,晚上还得亲自去餐馆招呼客人。

    由于他哥哥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使得父母及家人非常不满,最后甚至于不予理睬。而他的哥哥一家后来迁居纽约,我曾受我同学之托,在纽约期间与他通过电话。从电话中很难听清楚对方的话,原来他中风过,言语已经说不清楚了,听了这个消息,使我感到一阵心中的痛楚。虽然当时我心里很想去探访他们一家,但是行程太匆促,实在无法再抽出时间来,所以只好忍痛放弃了,不知道他们一家大小如今是否已经安然无恙呢?也不知道我同学的一家人是否已经宽恕并接纳了这位曾经因急而犯下错误的亲人?

    但是,我的同学的不幸遭遇,并不止于此,我去的当时,他正面临婚姻破裂的边缘。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更大的不幸遭遇!

    经过是这样的。他的母亲曾经病入膏肓过。医药似乎都已无能为力。但是就在无法可施的时候,我的同学忽然心生一计,由于他的哥哥及姊姊婚后所生的都是女孩子,所以他心想,如果他结婚给母亲生个孙子的话,也许可以给母亲一个振奋而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勇气与意志也说不定,所以他就很快地与女朋友成了亲,同时天从人愿,真的生了个孙子,而他的母亲也真的奇迹般地活下去了。

    固然,我同学的婚姻到了治愈母亲的精神作用;也因着精神的振奋影响了身体的复原效果。但是在幸中却有着不幸,因为早已埋下了日后悲剧的种子。

    我的同学与太太婚前认识不多,原没有达到可以互托终身的地步,但是由于孝心的敦促,使他多少有点冒险,甚至于是盲目地与女朋友走入结婚的礼堂。从传统的孝道观念看,他是一位十足的孝子,而他的孝行也是应当受到颂扬才对。但是我们是否也可以问,为了挽救垂危的母命,他真的需要做出如此般的冒险及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因为他的母亲的性命虽保住了,但是那隐藏在婚姻生活中的危机却一天一天地暴露出来而大亮红灯了。

    他太太的家庭背景与他的很不同,受的教育也比他的兄姐们低许多,而且还颇迷信,使得我同学的一部分家不太能接受她。但是造成危机的主要因素,依我看应该是他俩婚前没有足够的认识而贸然成婚。虽然他为给母亲希望而结婚,但是那未免是太冒险而又毫无把握呀!因为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做为换取母亲活下去的睹注,是否太大了一些?更何况生男育女原不是人所能控制的,假设他的太太没能如其所愿,给他抱个孙子的话,那么他又将怎样了却自己的心愿呢?他的母亲是否还能继续地活下去呢?当我听完了他整夜的倾诉之后,心里实在感到他的这一举动是孝心有余而考虑欠周,但是却又很值得人们的同情与谅解的,毕竟在一个充满了孝心而又不愿见到母亲离开人间的人子身上,只要能叫自己的母亲多活即使一段很短的时间,似乎任何牺牲都肯于接受的呀!

    我的同学曾经告诉我说,他多次躲在汽车内,把门窗关得紧紧地,然后在里面大声喊叫,以便减轻他心中的压力。在了解了他在工作、家庭、婚姻等巨大压力下的种种实情之后,我对于他这种超乎寻常的举动,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了,反而对于他还能镇定而坚强地支撑下去,而感到钦佩不已。

    一夜的畅谈,虽然未能即刻帮助他解决任何的困难,但是让他把心中的压抑与苦闷向一位知己尽情地倾吐,未尝不是一件很好的心理疏导工作。

    翌日清晨,我的同学去上班前向我说:「昨晚我们的谈话被我太太完全都听到了。所以她也想和你谈谈。怎么样?」我当然是高兴不已,因为婚姻是双方的问题,如果未能了解双方的各种困难真象,而只听一面之词,进而去试着解决问题的话,实在太过冒险,也不太明智了。所以我就立刻答应她的要求。

    当我的同学去上班之后,我就一边和他的太太聊天,一边吃早点,我们素昧平生,还是头一遭见面,但是由于她的先生与我感情甚笃,在她面前也提及了许多有关我的事情之故,所以虽属首次见面,但是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这为畅谈实在有莫大的帮助,可以不必兜圈子而直接进入讨论的主题上去。

    在她的谈话中,我发觉了她对于我同学的部分家人未能完全接受她而感到忿忿不平,是一个相当大的因素外,生活在国外而又语言不通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因为由于语言的隔阂,生活圈子自然就缩小许多。而丈夫一天到晚为工作及餐厅忙碌不已,很难得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陪伴太太和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感情的距离也就慢慢地疏远了。假如他俩在婚前有足够的彼此了解的话,深信对于婚后的种种困难会比较谅解与接受的。但是问题就在于婚前已认识不够,而婚后却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使他们疲于奔命。

    我原定乘飞机去纽约,然后从那里飞往西班牙,但是当我知悉了他俩彼此无法交谈已经有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终于决定放弃搭乘飞机,改搭灰狗巴士去纽约,这样我就可以誊出数个小时,替他俩做些疏导和桥梁的工作。

    他们俩当时已有了一个四岁大的儿子,长得白皙可爱,而且聪明伶俐。第一次见到我这位陌生的叔叔时,很亲热地吻我的手说:「叔叔、我爱你!」他的这一个突发的举动,使我深深地意会到这个小孩子似乎欠缺了足够的父爱。也难怪,爸爸一天到晚为工作、为家庭、为餐馆而忙碌不已,那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他呢?眼见到此情此景,使我心中对这小鬼产生了一种既爱又怜的感情。因为在他这种幼小的年龄时,原是最能享受父母之爱的温馨的时候,可是他却得天天亲眼看到父母争吵的情景,我真不晓得在这纯洁的小心灵上,将会烙下什么样的痕迹,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我由于深深了解了他们之间真诚交谈的绝对重要性,同时由于有过曾经在西部帮助过那先生夫妇的一些经验,所以就大胆建议他们跟我做一次「夫妇恳谈」。他俩也欣然同意了。

    离开费城的当天早晨,我们三个大人加上他们的儿子,由我同学驾车到一条美丽的河边,准备好好地做一次恳谈。

    这是一个非常幽静而美丽的地点,绿草如茵,两岸垂柳在微风中摇曳,婀娜生姿,景色实在令人着迷。但是由于我们这次来此的目的不是为欣赏风光,所以也无心欣赏了,于是找了一块比较偏僻的草地,席地而坐。

    没想到我的同学刚一坐下,就先下手为强,开始滔滔地说个没完。眼见此一来势汹汹的举动,我马上喊停,要求行礼如仪,让我先说几句话,他终于停了下来了。

    我首先让他们了解我为什么舍飞机而改坐灰狗,莫不是为了他们俩人的好处,因此希望他们尽量与我合作,使我的牺牲不致于白白地浪费掉。接着,我也让他们知道在恳谈中应有的一些注意。就这样地,我让他们开始交谈起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许因为他们婚姻的暗礁潜伏得太久而没加以清理之故,所以交谈起来困难重重,但是如果想达到积极交谈的效果,就必须让双方先倾吐那压抑于心中的苦水,否则心理有障碍时是无法真正恳谈的。

    如果你也在场的话,相信你会惊讶于为什么一对因相爱而互托终身的夫妻,会到头来变成了无法沟通,甚至于到了怒目相向的地步?你也许会问,什么又是婚姻生活的保障呢?

    交谈的开始,双方还能心平气和。但是越谈声音越高,几乎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眼见此情此景,我只好再度喊停,要求大家冷静下来,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今天要来此地做此交谈?暂停数分钟,整理完思绪,让激动的感情平静之后,我让他们朝积极的方向去谈。让他们先回答一个具体的问题:是否愿意继续维持婚姻生活?虽然我知道他们心里各自的想法是什么,但是表面上双方最后还是同意了要再度尝试着挽救婚姻中的危机,接着,交谈就朝向积极的一面发展下去。

    我们一共花了三个小时之久!在整个交谈,或更好说是近乎争吵的过程中,他们那只有四岁大的儿子都亲临其境,一一都看在眼内,看到他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的神态,我心里在想:当这个小孩子长大以后,不知道他对婚姻生活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根据心理学家的看法,幼年时的可塑性最大,就如同一块白纸,你给它印上了什么,就留下什么。有多少青年人对婚姻生活有偏差的看法,甚至于不轻言成家,我想恐怕就是因为童年就目睹父母整天争吵不休的现象而产生的后果吧!这将是人间多么大的不幸呀!

    三个小时的交谈虽不算短。但是为两位已有好久无法沟通的夫妇来说,似乎还嫌太短了些,因为有太多的误会需要冰释;有太多的心灵创伤需要治愈;有太多的心理障碍需要清除。所以,这一次的交谈为他们来说可说是一种「破冰」的工作,而我只是做到在「破冰」的过程中一种「催化」的作用而已。往后,还得靠他们彼此进一步的努力了。

    虽然这一次的交谈有所收获,但是由于我必须于下午赶上「灰狗」去纽约;同时第一次的交谈也不宜太长,所以在近午前就结束了,然后我们一起到餐馆,买了几个汉堡,回到我的住处聚餐,然后辞别黄兰英女士一家人,由我同学驾车送我到巴士站去。

    挥别了他们一对及他们的小儿子,我心中默默地祈求天主继续地光照及引领他们,但是在人性方面来讲,我仍然感到一些怅然,深怕他们好景不常,闺房仍将起勃溪。

    可幸,回台后不久,我的同学来信告诉我说,他的太太自从那次交谈后,心情要比以前平静多了,所以他特别向我致谢,而我的心中也不断地感谢天主在他们身上所显露出来的的仁慈与关爱。因为他们终于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

    但是没想到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

    我的同学由于工作非常忙碌,所以很少跟我有信件来往,何况真正而稳固的友谊并不太需要依靠外在的东西来维持的,但是最近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长信,除了报导他父亲因肝癌而病危外,特别提起了他俩又添了一位两岁多的小女儿,但是当我正在为他俩高兴的时候,却骤然发现他在信尾还提起正在与太太上法庭办正式离婚手续的消息。

    读到这个消息时,我只有为他们感到惋惜,而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因为从他们当日个别与我的谈话中,我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当日的努力只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离婚,不管是从人性的角度或教会的立场来讲,都是一种不幸而且被禁止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一对夫妇真的在尽最大的努力之后,仍然无法再度共同生活在一起,而硬要勉强他们继续履行共同生活的义务的话,那无异是要他们度人间地狱的生活,而给世界带来更多的不幸与悲剧了。美国今日已有神父们专门在为不幸而离婚的男女服务。因为当他﹙她﹚们的心灵正遭受创伤之际,是更需要教会的精神鼓励与支持的。

    但愿他俩早日了断这份孽缘!早日寻回内心真正的宁静。毕竟天主是希望祂的子女幸福与喜乐的呀!

    留费城期间使我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情,是会见了我这位同学年长的父亲。

    李老先生待我很好。当他还在台湾居住期间,每次我去探访他时,都很亲切地问候及款待我。他的风范、德表与学识,给我很深的印象。

    我到了费城后,曾特地去探望他夫妇俩老人家。当他见到好久未见面的我,兴奋地直喊我的小名。并且说一定要请我吃饭,从他说话的神态,我似乎意识到他好象有话要和我谈的样子。但是由于行程匆匆,再加上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只好婉拒了。

    李老先生旅居美国多年。再见面时,看到他似乎已苍老而憔悴不堪,莫不是去国多年,思乡情切?从他的外表看来,他似乎并不是很快乐,莫不是他老人家也有一份无根的失落感?

    我曾亲眼见到一件发生在他老人家身上的事情,使我痛心良久!当我去拜访他时,他的不到十岁的大孙女正在看电视,当李老先生换了一个电视台,孙女就大吵起来,最后还得公公亲自向她道歉了事。

    目睹此情此景,使我感叹许久!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开放的国度里,什么是孝道?使我感到疑惑、迷惘。也为他老人家嘘吁不已。

    近日,接获他老人家因癌症垂危的消息时,我的内心实在感到非常的沉痛。因此我对他有着一份很深的敬爱,也因此深深地因着当日未能抽空陪他老人家吃饭聊天而感到不安与歉疚。

    所以,当我获悉西医对他的病已束手无策,及获得我同学的同意后,特别以最快的邮递方式给他寄去专治肝病的中药,让他试试。祈求我们的好天主借着中药的药效,使他早日回春;更盼望有一天还能陪伴他老人家聊聊他在异国的种种遭遇和感受。我在此为他默默地馨香祝祷。

    费城之旅虽然使我享有与友人阔别重逢的喜悦,但是却未免染上了太多的伤感的色彩了!

    挥别了费城,跳上了「灰狗」,虽然在国内就久闻「灰狗」大名,但是由于此刻心情相当的复杂与沉闷,以至于无心去欣赏它的舒适及沿途美丽的风光。不知不觉中,我竟跌进了梦乡。而醒来时,却已是纽约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傍晚时分了。

    纽约是全世界最大也最闻名的都市,我原可尽情游览观赏一番。但是由于旅途劳顿,加上这几天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所以心绪相当复杂,也因此失掉了游览的乐趣,除了会见几位高中同学外,就只去参观了自由女神像及帝国大厦,于九月一日下午,与跟我一起做卒试的王神父联袂起飞,飞向西班牙去,挥别了四百多个多采多姿的日子,和无数人心神日夜向往的美国。

    带走了浓浓的友情、祝福,也带走了一丝淡淡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