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回国 四个代职
    6月5日晚逮捕了格寿平等后,巡阅使蒲敏道骑了自行车到徐汇修院来看我,向我说,格已被逮捕,我任命你为耶稣会上海区的代会长,格被捕前也留下纸条任命我在他被捕后继任他为海州教区代监牧。我头上有了代院长、代会长、代监牧三顶帽子。蒲走后我去小圣堂拜圣体,跪着向天主说:“天主求你垂怜,我的担子太重了,我离监狱更近一步,有了这些职务注定快要入狱,请给我勇气。”祈祷时不禁泪下,毫无英雄气概。

    8月初政府勒令蒲即日出境(他是瑞士人,瑞士已承认我国,政府对待他较为客气),他立即服从,但让他的秘书送给我一张纸条,说他已被勒令出境。即日起我接替他为中国耶稣会代巡阅使,于是我头上有了四个“代”,也就是说头上有四把刀悬在空中随时可落下。他这项任命进一步让我处于绝境。

    蒲出境后立即飞到罗马汇报,他写信给我,总长批准我提前发4个终身大愿。耶稣会宪章规定,核心会员除了贞洁、神贫,服从三愿外加一个绝对服从教宗派遣的愿,并附若干包括不谋求会内外高职,如不当主教的愿。按耶稣会规定,发四愿者必须从进会日算起满17年。我1938年入会,应等到1955年8月30日。但非常时期,可有例外,总长例外准许我提前发愿,让我成为耶稣会的核心会员。我在1953年12月8日于徐汇大堂在徐味增神父手中和徐简谷神父一起发了愿。徐味增神父是徐简谷的伯伯,发愿后由桑神父向罗马作了汇报。

    就这样我身兼4个代职,我认为每加一个高职就离监狱更近一步。擒贼先擒王,政府必先抓头头,我一个人担当可以保护他人,耶稣会、教会处境越来越困难,运动一个接一个,已无招架之力,只得束手待捕,何必把他人推入绝境,殊不知个别会士大为不满,多出怨言,说我好权,不相信人等,我听了只能苦笑。

    我当了代会长后去龚处,向他汇报,并向他保证,上海耶稣会将一如既往和教区合作,并且向他表示,服从他的安排。但我向他说明我不是法律专家,起不了以前格寿平的作用,并向他说明我的主要工作应放在修院上,不能经常去他处,他表示理解。

    我知道教区神父很久以来对耶稣会不满意,尤其不满意龚偏信耶稣会士,因龚不征求教区神父的意见,喜听格的话。我认为这是历史形成的,我应尽力纠正。首先我很少去龚处,免得人家认为我在操纵龚。其次龚以四川南路为主教公署,可是四川南路天主堂的院长和本堂神父仍是耶稣会士,我就向龚建议,耶稣会从四川南路撤退。经龚同意后,我把丁汝仁神父调去佘山作总铎,宋之祯不再当本堂司铎,又把沈百顺神父调去郊区当本堂。我任命梅乘骐神父为徐家汇院长,兼本堂,接替被捕的蔡石芳神父。我又向龚声明,环境容许时,耶稣会士将去海州教区工作,除了修院以外,其余的堂口工作将全部交付于教区神父。龚表示不应心急,应暂缓。以后形势急转直下,9.8事件(即1955年9月8日政府大规模镇压龚品梅集团运动开始日)马上到来。我们中大多数人都被投入监狱。

    政府肃清帝国主义的行动继续进行,他们先后把物理学家卜尔克BURGAUD神父、姚赞唐神父驱逐出境。在押解桑黻翰出境时,到了广州,神父心脏病突发,死在旅途中。公安局通知广州天主堂,广州主教邓以明曾在上海念书和工作,是桑的学生,他亲自去料理,把桑的遗体安葬在广州公墓内。事后,寄了照片告诉我,我很感谢他。邓后来也被捕,释放后政府允许他仍当广州主教,他要求去香港治疗,政府批准了他。梵蒂冈国务卿CASSAROLLI特去看他,又把他带到罗马,拜见教宗。教宗任命他为广东省大主教。发表前,教宗问在罗马耶稣会总院当参赞的朱励德神父:“这样做妥当吗?”朱回答:“完全妥当。”但这个任命一发表,国内就兴起一个反对梵蒂冈干涉中国内政的浪潮,政府也不让他回国,他只能流亡在海外。他为人处事一直保持低调,谦虚谨慎,很少发表反共的言论,他的作风与龚不同,我去旧金山时,他希望见我,美国玛利诺会士NOBILETTI在旧金山显圣堂当本堂,接了我去他处,他不会普通话,我不会广东话,两人只能用英文交谈。他说自己愿意回中国,死在祖国,他希望我把他的愿望转告中国当局,我回来后向宗教局和公安部门作了汇报,他们要我告诉他必须公开表示悔改,求祖国人民原谅,邓表示不能接受这个条件。最后他死于美国旧金山。他死前发表了自己的自传,题为《天意莫测》。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好神父、好会士、好主教,是时代的牺牲品。我去旧金山时,去他墓地圣堂内在他的碑前求了天主。

    龚品梅在50年代初曾秘密指定,他不能履行主教职权时,由徐元荣神父和陈天保(一叫陈辅民)神父为第一和第二接班人。到1955年他认为这两个人不合适,前一个怕事,后一个太强硬。故在修院BALIRACH神父被勒令出国前,他在一张小圣像上写了一封给教宗的信,指定李思德神父为第一接班人,张登俶神父为第二接班人。BALIRACH后来来信,告诉龚,他把信带到了罗马。龚被捕后,4人都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事,拒绝作龚的继任人,教区神父选德高望重的张士郎神父为代理主教,报了罗马,罗马福传部回信不接受张士郎,说应该按照龚的安排行事。

    黎培里1951年被驱逐出境后,按照罗马指示,留在香港待变。他曾写信给龚说:“不出5年,我又将在黄浦江滨散步。”龚把信给我看,我回说:不可能。日子越久,共产党政府越强大,美、蒋回来的希望越小。龚不以为然。黎培里被驱逐出境前,政府发动一个宣传攻势,说他只是一个摩纳哥的公民却在我国发号施令,破坏“三自革新”运动。全国上下都声讨这个摩纳哥公民,铺天盖地的漫画张贴在街上。神职人员教友们不表态,只有南京教区代主教李维光,先响应号召参加“三自革新委员会”,继而发表了声明攻击黎培里。黎培里很恼火,他到了香港后去罗马汇报,要求圣座绝罚李维光,圣座批准。黎培理来信责成龚向李维光宣布他已被绝罚,龚收到通知后很为难,知道这将促使李维光更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走,又知道自己这样做将引起政府反击。就要李式玉(二李是同学又是好友)去执行,李婉言推辞,后龚用书面方式通知了李维光。解放后遭罗马正式绝罚的只有李维光一人。教宗没有绝罚过其他人(包括后来自选自圣的主教)。

    1954年6月16日即反帝爱国运动开始一周年,政府把封锁徐汇耶稣会院的解放军撤出,让神父修士们自由出入,又把格寿平释放押送出境,报上也刊登了这则消息。格到了香港,通过香港圣衣会修女亲笔写了一封短信(写在一张蓝色的小纸上)给龚,说他在狱中听到教堂钟声,说他在狱中没有说一句、做一件不利于教区的话和事。龚收到后把信给我看,表示放心,他也叫全体神父们放心。格没有出卖任何人,他毕竟是位圣人。我们就一切照常,聚会,搞地下工作,打击爱国会成员,不遗余力。1955年9月8日我们被捕后,在狱内政府给我们看了格亲笔写的交代的材料,共计800页之多,事无大小详细坦白;我又听了他的录音,才知道受骗上当。事后我想,为什么格他已坦白交代,恢复自由后不肯告诉我们,反而说自己没有出卖我们,而让我们继续盲目反抗政府呢?他坦白,我们原谅。进狱后,能坚持抗拒到底的人,是极少数。他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我们公认他是圣人,这是圣人的行径吗?他到了香港和台湾后闭口不谈往事,后来真相大白时,海外人士还不相信,认为是国人捏造,毁他的名声。后来我明白了,如果他告诉我们真相,我们会停止对抗政府,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但这是我个人的猜想,现今他已离开人世,我们又享受到宗教信仰自由,可以把它忘去)。我在狱中反思,更体会到传教士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立场观点,考虑问题角度和我们不会相同,在重大问题上,在生命攸关的问题上,我们应独立思考,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决不能当人家的小卒,作殉葬品。

    反帝爱国运动开始后,上海市宗教局姓沈的处长找我谈了一次话,他也找了不少上层教徒谈话,大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我说,他抗战期间在宁波,日寇要抓他,是法国人宁波主教留他在堂内,保护了他,他一直感激那位传教士,我向他说许多传教士爱中国,并非都是帝国主义分子。

    徐汇区政府一个姓李的干部(复员解放军)每两个月找我谈话一次,他为人诚恳,讲政策,但我只敷衍他,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为他求天主。陪他一起和我谈话的姓赵,浦东赵家人,原是天主教徒,此人态度很不好,对教会特不好,也许恰恰因为自己是教徒更想在共产党前表现自己,给我的印象较坏。我一方面敷衍姓李的,另一方面拒绝政府派政治老师进修院,修生们的思想停留在1949年的水平上,接触不到新的思想,修生以此为荣并自称修院为小台湾,可见我思想的落后。

    为了让修生们服从于教宗,我授意修生中的积极分子,在修生中发起一个热爱教宗的活动,其高峰就是去佘山朝圣,宣读终身忠于教宗的誓言,誓文相当长,我已记不清了。这个誓言起了作用,让许多修士坚决不接近政府,不接受教育。

    维持修院存在,保证300多名修生以及十几位老师的生活,需要很大一笔钱。修院本身没有资产,外地教区送来修生又付不出学费,我请求龚拨款,龚告知周澄良神父负责此事。他向海外求助,向驱逐出境后去法国活动,半年后奉命回到香港,管理上海教区在海外经济的才尔孟求助。他在香港的阿加拉道买了一所房子并开始工作,他告知周澄良,有些外商想离开上海去美国或加拿大,他们的动产带不出去,他们愿意把人民币交给天主教会用,由周出证明去香港才尔孟处领美金。周就这样做了,这是非法套汇,违反我国法律,周向我汇报,我同意,这也是我的罪行之一。

    我另一个罪行是帮助他人偷越国境。有些传教士被遣送到香港后留在澳门、台湾或马尼拉,他们想让留在大陆的中国青年去他们那儿,继续培训他们。他们找到了黄牛,出钱让黄牛帮助他们送青年出去。一位名叫HARDI的加拿大神父与我讲了,我知道,我同意他和他的同伙这样搞。我明知这是违法而且是危险的,但我想到头戴四个“代”的头衔。对外国人的惩罚只是驱逐出境。我这个中国替死鬼已处于绝境是死定了,多一条罪行少一条罪行无所谓,个人是小事,关系中国教会生存的问题才是大事呀。

    为了配合反帝爱国运动,政府宣传部门用小说、电影大力宣传传教士的罪行,想方设法彻底搞臭传教士,从而打击天主教。政府翻译并大量发行《牛虻》等小说,揭露教士和教廷的伪善丑恶面目。摄制了不少电影,内容描写主教、神父们利用宗教毒害青少年,并在神工架子内布置信徒如何窃取情报,进行破坏的罪行。这种宣传攻势收效不小。1986年秋天,我们在湖南长沙开一个神学研讨会,讨论梵二会议。国家宗教局、上海统战部派高级官员参加。傅铁山、董光清、涂世华主教,刘柏年、刘建先生、罗虹伟女士等应邀参加,湖南省长也来讲话。我问一位年轻的服务员:“你听说过天主教吗?”她回答说:“听说过,他们不都是外国派的特务头子吗?怎么今天这么多首长来接见你们?省长都来了,我搞不懂。”

    1870年上海代牧郎怀仁主教前往罗马参加梵一公会议,去了法国见到新成立的拯亡会,就请她们来上海帮助传教,做教育和仁爱工作。她们于1875年到上海在徐家汇开始工作,她们创办学校也搞了一个育婴堂,专收遗弃的婴儿。到1953年已有80年的历史。遗弃婴儿的父母,因为不愿人知道,在夜间把婴儿放在育婴堂门口。早晨修女起来把他们抱进院内,有的已奄奄一息,有的甚至已冻死。对病婴她们尽力抢救,抢救无效死亡的,就把她们埋在附近。80年下来,被埋在那儿的婴儿很多。凡救治的,给他们付洗,抚养他们,部分有人领养去。大多数无家可归的留下,教他们识字,学一门手艺,长大后男的分到土山湾孤儿院,女的留在圣母院工艺间。到了18岁给他们介绍对象,让他们成家,并分配给房子让他们生儿育女。

    人民政府派人把这个埋葬婴儿的坟地挖开,收拢在一起的成堆白骨被拍了照,并冠以大标题刊登在各大报纸上,暴露于上海市民眼前,称为万婴冢,成为传教士帝国主义分子屠杀我国孤儿的铁证,组织学生、工人、职员、里弄居民参观、参观者义愤填膺,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分子,教徒们拒不参观,更不承认传教士的罪行。

    我当时感到教友在广大群众中越来越孤立,置身于广大人民之外,日子真不好过。高考了,教徒青年都落选,入不了大学,找不到工作。我有一个感觉,罗马教廷在300多年前禁止中国教友尊孔祭祖,遭到教禁,一部分转入地下,一部分放弃信仰,福传事业遭受极大挫折。现在不准教友拥护共产党,不准教友加入共产党组织的社团,不准看共产党办的报纸、书刊,也将遭到同样的命运吗?

    我发觉梵蒂冈只听被驱除出境的传教士的汇报,根本不了解新中国的宗教政策和中国教会所处的困境。在中国抗美援朝的高潮中,梵蒂冈却任命一名美国人名叫FAHY的耶稣会神父为江苏扬州教区的主教,要中国教友服从一个美国人的领导,真令人啼笑皆非。我认为中国政府也不了解教会,他们只咨询胡文耀、杨士达、汤履道几个人,而这些人并不真正了解教会,向政府汇报时怎能反映真实情况呢?对政府的决策没有用处,反而起误导作用,总之,双方都不“知己知彼。”

    我于1951年初春回国,1955年被捕,在外4年半。这一时期,我由教师到代院长,到代会长,到代巡阅使,到代监牧,我感到形势越来越紧。无可奈何,我参加不了上海教区的决策层,也左右不了局势,深知自己已被置于绝境,我只准备被捕,死在狱中。

    我的观点和龚品梅有所不同,我的作用和当时很活跃的王仁生、朱树德、陈天祥、朱洪声、陈云棠也不相似,但作为耶稣会士,我和他们基本上保持一致。凡来问我者,我一定说不要加入爱国会,不可脱离教会。我作风比较低调,不太抛头露面,不张扬,我只想争取时间,培养好接班人,让他们继续我们的事业。但事与愿违,政府已忍无可忍,决心把反抗者一网打尽,修院不能幸免。徐汇区政府姓赵的干部做修院20个职工的工作,不停地召集他们开会,组织天主教职工联谊会,为他们争取福利。他们全心依靠政府,向政府请示汇报,工人阶级要作领导。政府又先后公开抓了两个修生,先是艾祖明,后是施逵生,隔了几个月先释放后者。政府通过他们进一步掌握修院内部情况,搜集资料、证据齐备了,就可以采取行动。

    我有一个朋友是江阴人,是原震旦大学附中的教导主任,他属南京教区,他和最先拥护爱国会也是唯一被罗马绝罚的李维光代主教很好。他于1955年夏天去看李,李说了几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友人告诉我,可以推测另有运动即将到来。政府又抓紧逮捕人,君王堂一个女青年教友名叫孙国华的也被抓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更大的打击将扑向天主教了。

    1954年教区似乎较为平静,我觉得政府正在酝酿较大的行动,使我紧张的是政府大张旗鼓地镇压取缔反动道会门,尤其一贯道,揭露其罪行的大型展览会,组织群众参观,学校、里弄重点组织天主教徒去参观并要他们参加座谈会表态。1955年初开始肃反运动,毛泽东亲自主持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报上刊登胡风反动集团的材料,一批又一批刊登胡风的反动言论和来往的书信摘要,这些信件等由胡风的好友舒芜提供。用心看这些摘要及按语,感到恐惧,心想怎么,持不同意见,思想分歧都成了反革命罪行;信件内容,去头去尾就成为罪行铁证,这是清朝时代兴起的文字狱呀,同时意识到,我们的末日也快来到,但也强作镇静,在修生前丝毫不露,深怕影响修生(按:关于1951—1955年这段历史,先在徐汇后去台湾的法国耶稣会士JEANLEFEUVRE雷焕章神父出版了一本法文书《上海城市儿女》,详细叙述了斗争经过,可供参考,该书数度再版,可称畅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