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狱中生活 上海监狱 1960-1962
    判刑后我就被押解到提篮桥监狱,我关在看守所4年9个月,关在提篮桥2年7个月,两者区别不太大。被关着都属犯人,没有姓名,只有番号,待遇基本相同,但在看守所每间囚室都有木门,上面有一个小洞,让管理员监视我们用,另有一个小窗口,由外面打开,塞进饭盒,以及每天发一大瓷缸水用以洗脸,另发一小瓷缸水作为饮用。囚室有大有小,小的独处,大的可容30来人。室与室之间彼此不能互相看见,深怕串供,在提篮桥一律小室,只有铁栅栏。提篮桥是远东最大的监狱,共有8个大楼,即8个监。一号监是重刑犯监,一般判刑18年以上的犯人,主要是政治犯,解放后称为反革命犯。第二号监为轻刑监,刑期较短的犯人关押在内。有一个监,专关押妇女犯,有一个监收容将发配到外地劳动的犯人。有一个监为医院,收容病犯。解放前,8个监分别以礼、义、廉、耻、孝、弟、忠、信为名。

    每栋楼很大,内有5层,中间空,四周为鸽笼式的小室,室外为走廊,每室没有窗,所谓的门由铁栅栏构成,狱警在外巡视,一览无遗。在提篮桥,我有时一人一室,有时两人,有时5人,室内没有床、没有桌、没有凳,晚上躺在地上(有时有木地板,有时就躺在水泥地上),白天蹲着或坐在地上,或扒在铁栅栏上望着对面小室内的同犯。回到上海后友人问我铁窗之味如何,我回答说,未尝到铁窗,但尝到了铁栅栏之味。

    到了提篮桥监狱,拍照,按手印,给我一个新的番号,送到一号监4楼。一个小室内已有一名老头姓施,他1957年就已被捕,他曾拜杜月笙为师傅,这是他的主要罪名。拜杜时,向杜交500银元,杜笑纳后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想在中国银行工作,不久,中国银行收他,派他为宁波中国银行经理。施说:“抗战胜利后,杜走陆路从重庆回上海,一路收徒弟,每一徒弟奉献500元,收入可观呀!”施有一个女儿唱京戏花旦,报上有名,他对此自豪。他在自学俄文,说可以教我,我反正没有事,就跟他学。对我来说俄文不难,它脱胎于希腊文,又与法文相似,18、19世纪沙俄受法国影响大,贵族在宫廷内以讲法语为荣,吸收了许多法国词汇,由于字母不同,看上去是俄文,一发音却是法文,此类词有几千个,对我来说不必去记了,过了两个月,我就教他俄文了。我写信给荣家,她送来了俄文版的肖洛霍夫写的《静静的顿河》以及托尔斯泰写的小说,我都能看懂并以此消遣。文化大革命,不准看外文,不用就忘,我的外文,是学得容易,忘得也快。

    1号监的监长姓邵,手下有姓齐的,两人都是河北人,另有姓周的、姓陆的几个警察,统称为主管,管着我的姓齐,河北人,为人苛刻得很,姓陆的和姓周的态度很好,他们两人掌握政策较好。

    龚安排在底楼,有劳监犯(即打杂的犯人,可跑上跑下劳动)告诉我龚品梅一个人住两个监室,一个晚上睡觉,一个白天用,有桌子椅子,伙食特殊,每顿有荤菜。

    管教看我和施两个人太好了,就把我调开,编入另一个组,加强政治学习。记得组员有:杜沧白(托派头子)、倪柝生(基督教反革命集团头子)、陈XX(陈璧君的侄子,当过伪行政院的秘书长和广东省伪省长)、章克(汪伪宣传部副部长)、谭伯鲁(他的父亲是汪精卫联襟,即他的母亲和陈碧君是姊妹),还有一个汪伪时期的粮食部长,由于对日本人搜刮大米有些不满,日本人下令把他抓起来,他是犯人中资格最老的(他是清朝的状元张謇的女婿)。个个经历丰富,能说会道,曾风云一时,现都是阶下囚。给我印象最深的得算章克,他原是基督徒,他的祖母是司徒雷登在杭州作牧师时的家中保姆,司徒调往北平当燕京大学校长时,因祖母请求,把章克带去,半工半读在燕京上学,后来加入了共产党认识了宋庆龄,作为宋庆龄的秘书之一。国民党北伐前夕,他跟宋到了广州,北伐军打到武汉,他跟宋到武汉。蒋介石在南昌开始清共,要把苏联顾问鲍罗廷等软禁起来,宋庆龄和鲍罗廷得知这情报后偷偷离开武汉,不乘火车而乘汽车,借道河南,往北走。路过冯玉祥将军的管辖地,冯将军要求苏联顾问鲍罗廷答应给他两万支枪才放行。鲍说,会转告斯大林,接着不告而别,急急赶路,再经河北、山西、蒙古到苏联。宋离开苏联去欧洲,他求宋向蒋介石说情,讨一个官做,宋立即沉下脸来,说,你走开!我不愿再见你。他就向宋认错,并跟宋到德国以后离开宋就打道去了美国,回国后投靠国民党担当了当时外交部部长陈友仁的秘书。陈是牙买加人不会中文,每次开会都必须带秘书作他翻译,章克从而认识了国民党中包括汪精卫在内的许多要员。他跟陈反蒋并去了福建,福建政府失败后他去了香港,抗战爆发后宋庆龄移居香港,他又去找宋,在宋身边工作,同时领了军统的津贴把宋的情况汇报给军统。太平洋战争爆发,蒋介石派飞机把宋接到重庆,陈友仁和他搭不上飞机,留在香港,日本人把陈友仁和他弄到上海,要陈帮汪精卫,陈坚决拒绝,章克却投奔了汪,当上汪伪政府的宣传部副部长。抗战末期,他见日寇快完蛋,就联系上苏北的新四军,向新四军送情报。日本投降后蒋抓汉奸,把他关在牢内,褚民谊、林伯生等汉奸被枪毙,他妻子就去找司徒雷登(当时已是美驻蒋大使)哭求司徒,司徒请郑介民(接替戴笠的军统头子)吃饭,饭后托他宽大处理章,郑授意法院,说他抗战末期做了些有利于抗日的工作,从宽发落判处徒刑三年,一年后提前释放。解放后人民政府知道他和司徒雷登的关系,在司徒雷登返美后给他美金,派他去美国将司徒在美的活动汇报政府。他拿了美金在香港花天酒地过日子,花完了钱回到上海,政府安排他在政法大学教书,他认为他为新四军立过功,这个待遇太低,常发牢骚从而被捕判刑。

    至于杜沧白,他青年时加入共产党,党派他去苏联学习,回国后搞工人运动,在苏联时加入托派被开除出共产党,他一人奋斗,奔走于李宗仁、白崇禧(桂系)、冯玉祥(西北军)、李济深(福建人民政府)门下,拿了军阀的钱,想搞倒蒋运动未成。解放后以托派头子的罪行被捕,判无期。他和陈伯达很熟并有来往,在狱中从来不揭发陈,怕打击报复,待陈伯达出事,他就揭发立了功,改判提前释放回上海,得到很好的安排。

    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我呆了两年半,有一个时期每天要立正站着恭听齐主管训话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听他有时胡吹,有时狠批阶下囚,看他得意的神态,无人敢出声。我自己就内心背诵圣经,不知其他同犯在想什么,日子一天一天这样过去,一个时期我参加京剧组学习,其中一个姓吴的犯人不断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比滚油煎。”这是京戏(《文昭关》)中写战国时期,伍子胥等候过关时的词儿,却也表达了很多人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