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出生的人
    病历之十

    杜克洛和戈麦斯: 在政治史方面

    病历之十一

    佩佩和巴科:在社会史方面

    病历之十

    姓名:这个病历也有两个人的名字:杜克洛先生和戈麦斯先生

    年龄:正确地知道并不重要。成年人,平和而成熟

    概况:从姓氏上很容易看出他们一个是法国人;另一个是西班牙人。所有人或几乎所有人都晓得法国和西班牙这两个国家的现在和过去。谁没听说过拿破伦呢?

    病历:夏天。在布拉沃海岸的一个宁静的海湾。杜克洛太太和戈麦斯太太坐在帆布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用钩针织东西,二人身旁放着装满线团、杂志和脂粉的多色杂物包。她们在聊天;他们的丈夫为了减肥去海边沙滩上散步。海浪平缓地退下去,添湿了沙岸。

    两对夫妇各自的大女儿都到了“交朋友”的年纪,在不远处嬉闹的人群中像大孩子一样不知玩什么游戏。

    杜克洛先生和戈麦斯先生早就认识了。杜克洛先生多年来一直到加泰罗尼亚避暑。在这次散步中,像以往一样谈起了生意:两人的公司面向共同市场,如果在进口方面进行合作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利益。

    我遇到了他们。我曾几次见过他们,跟他们交谈过。我开始和他们一起散步。他们把两人谈话的内容告诉了我。杜克洛先生补充说:

    “我们二人一个是幸福法国人一个是幸福西班牙人。Tres Beureux! [3]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生意都还不错。我们幸福因为我们是朋友!许多西班牙人只记住拿破伦侵略过他们并抢走了许多珍宝。法国也深受其害,他发动了那么多战争,最后在滑铁卢完蛋了!Helas! [4] 但是,正如戈麦斯先生告诉我的,鲁比奥先生,您曾说过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一切,任何今天的法国人或西班牙人都不会存在。千真万确!没有拿破伦,以后的历史就会不一样,在本世纪我们的国土上就会有别的法国人和别的西班牙人存在。”

    他稍作停顿,亲切地把手放在我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痛的肩膀上,又说:

    “如果您没别的事,我们请您跟las Segnoras [5] 一起吃饭,为那个科西嘉人干一杯!”

    我们开始往回走。戈麦斯先生接过话说起了他的看法: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怨恨今天的法国人。他们对过去法国人犯下的背信弃义的行经没有任何责任。我们怎么说呢?在存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对拿破伦有野蛮行经感到存在的高兴,正如您说的那样,我们是由于他的野蛮行径才得以生存。着不是说他得所作所为是好的,应该重复:其实我们应反其道而行之!对过去的事今天的法国人没有任何过错,我们不如从这无理而愚蠢的怨恨中解脱出来,最好互相交上朋友,一起工作,为使国界两边的一切都呱呱叫(这是这个法国佬说的话)而共同努力。为什么不是所有的西班牙人和所有的法国人都这样理解呢?”

    我们远远看见了杜克洛太太和戈麦斯太太。她们好象也理解这一点。更近处,杜克洛小姐和三个英俊的西班牙小伙子好象更加理解。

    我们继续漫步,脚陷在了温热得沙子里。我想起了在墨西哥我和奥克塔维奥的谈话。如果从前西班牙人没到过那里,在那个国家没有因西班牙人的到达而发生过的一切好事或坏事,现在存在的就会是另外一些印第安人、另外一些墨西哥人,而今天存在的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则一个都不会有,那么,为什么今天她们之间的一部分人——这些人因没有那些旧事他们就不会存在——对恰恰是他们存在必要因素如此满怀怨恨呢?

    当代人抱怨入侵者使合情合理的!当年的征服者为了创造光荣的历史,曾践踏过土著人的利益。他们自私、胡作非为,只谋个人利益。这些事实我们都应该尽力不在任何地方重复。我们一些人不要一面徒劳地批评着过去,一面还重犯同样的或者更加严重的错误和恶行。

    在墨西哥的博物馆和公共建筑物上,现代著名艺术家创作的优美光辉的壁画描绘着那个时代的种种罪行。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些罪行确实扼杀了和多美好的事物,同样确切的是,肯定也还会有非常好的东西出现。我们大家在今后都应该为弃恶扬善而努力。当时我们的出生正是源于在历史上发生过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事。另外,今天谁也不对那些事情负有责任或享有荣誉。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仇视呢?这是不合逻辑、不理智幼稚态度,不通人情的态度。

    那帮喧闹的年轻人冲过来溅了我们一身水。他们比以前几代人更少染有历史和其他方面的偏见,只需看他们一眼就知道了,看见他们真令人高兴。

    病历之十一

    姓名:佩佩。

    年龄:27岁。

    概况:出生在一个工业大城市的非常繁荣的郊区。他是治金工人,也是治金工人的后代。他以亲身体会关注着诸多社会不公现象。热情地加入工会,他认为它能更有效地获得的几项实质性要求。

    病历:这个病历像前面几个一样,还有第二个人,他的名字是:

    姓名:巴科。

    年龄:刚满30岁。

    概况 出生在佩佩同一城市的资产者住宅区。国立大学经济学硕士,也是一所以企业管理学著称的私立大学的企业管理专业硕士。福格治金有限公司(佩佩工作所在地)董事。曾几次跟几个的工会代表们唇枪舌剑地较量过。

    病历:我认识佩佩。作为医生,我长期去他家病访,也给他看过病,他是个血气刚的好人!

    我认识巴科。他的父亲和我在大学的航海比赛中一起划过浆,他是老将,我是新手。

    这使我能够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让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地点是一家简单却令人愉快的客栈,过去曾是幢简陃的山间小房子。

    为什么我要发出这个邀请呢?首先,我认识他们俩,两人都是好人,都是我的朋友。第二,跟杜克洛先生和戈麦斯先生的那次相遇也促使我这么做。那两位先生关于政治所说的话不正是类似地应用在社会问题上吗,并能应用于社会问题上吗?

    佩佩和巴科是百年来工业发展史的产物;工人同资本的孕育者和操纵者之间存在着对抗。两人的曾祖父在马克思去世时还正年轻。对抗、起义、巷战、革命、压迫……

    从根本上说巴科和佩佩两人都乐于存在,虽然谁都不曾说出来。在他们的血液中有一些属于大地的东西。他们持久地爱着自己的妻子,把他们幼小的孩子抱在膝上教他们太阳叫做太阳。他们爱听自己收藏在磁带中的音乐,虽然俩人喜爱的不尽相同。周末去乡间钓鱼,奇怪的是俩人都有这个爱好。虽然俩人从不同行,却肯定都赶往有肥鳟鱼的河边。为了开个头,我对他们说——就像搞精神卫生一样清除他们头脑中的蜘蛛网——,如果那些骚动不安的漫长年代不是当时那样,那么这位工人何塞和这位企业家弗朗西斯科 [6]都不会出生。如果他们为生活、为爱情、为跟孩子玩耍、为引鳟鱼上勾而感到幸福的话,那么为了继续前进他们就应该在头脑中接受他们出生前的种种事件在今天造成的结果。过些后果是合乎逻辑、不可逃避的:就在大家眼前。他们甚至应该快乐地忍受这些后果,因为我们是由于过去所发生的事才得以存在的。另外,今天的任何人对那些事情及其产生的正反后果都不负有责任。

    巴科和佩佩没有理由相互怨恨。我跟他们说起了戈麦斯和杜克洛之间的友谊。

    过去的不公正是确实的。制造的人大约已经与心不安了。那些事实毫无疑问是一种坏事,然而,毫无疑问,对我们的存在却是不可或缺。因此对我们倒是好事。但不能因此重蹈覆辙,应该尽力避免它。不能对今天存在的人做坏事。正是为了不要伤害他人,要抛弃历史的怨恨,因为那段历史我们才存在)不要对那些由于尚未出生而不能对过去的恶行负有任何责任的人心怀复仇心理。

    我对佩佩和巴科说:

    “你,佩佩,要么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要么就不出生。你,巴科,要么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否则你就不存在。快乐地接受这个相互的事实吧,这样,拋弃前嫌,共同策划:为了双方的利益,为了同心合作而不是彼此对抗,为了团结联合而不是像我们的前辈那样许多次不幸地相互猜忌,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切实可行的事呢?”

    巴科和佩佩沉默地听着我。仔细体会我说出的道理,但其中一些让他们觉得有点费力。

    我接着说:

    “你们浪费在历史怨恨上的任何精力(我想强调一下,我指的是你们因之出生的历史),你们浪费在相互无理指责中的时间(因为你们中间谁也不对过去的事实负有责任)都削弱了你们共同改善现状的力量。反之,充分利用精力和时间,将是完善下一代即你们的孩子那一代的最佳方法。他们如果能知道你们在这里一起交谈,定会很高兴的。反过来,如果你们把精力空洒在反抗幻影的徒劳行动中,那你们就把用来实现共同目标的切实可行的办法给耽误了。”

    佩佩终于说话了:

    “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你想说的了。”

    我们从吃饭一开始就约定彼此以“你”相称。佩佩接着说:

    “我承议我从没思考过这些事。但可能你是有道理的。另外我感谢你把我们聚在这里,给我们讲这些确实是现实的、有助于我们的问题。但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我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我想巴科也一样。稍作停顿,佩佩接着说,尽管他似乎并不敢畅所欲言:

    “巴科确实不对他祖父一辈以及许多像他祖父那样的人犯下的恶行和压迫负有责任。如果我因其祖辈而象他本人报复是不对的也是愚蠢的。是的,我因上述情况而出生,但生在工人家庭,因而比巴科那样的人缺少许多发展的机会。好的,就算他过去没错吧,但是他接受那份遗产,自觉地扩展它,做着跟他家前辈所做的相同或相似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就有错了!这倒不是由于他出生以前发生的事;也不是由于他小时候或者当学生时的事,那时他还不懂事,更不会施加什么影响。但现在他就要对因他的所做所为所发生的事负有责任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佩佩摆弄着小咖啡勺,不愿抬起眼睛,好象不好意思看巴科的脸。

    “对此你怎么说,巴科?”我问。

    “我也为你把我们聚在这里,跟我们谈所有这些有意思的事情而感谢你。佩佩和我应该为发生在过去的事而高兴,我们确实由于这些事才得以存在。我相信我们两个都接受出生的地点、生我们的人,接受自己是现在所是之人,因为否则我们就永远不会存在。这就必然决定了我们的童年所接受的教育,我们自己不能出面干预,我们对之也不负责任,不是吗?确实如此。这是过去的产物,我们应该现实地接受(我们为发生过的事感到快乐,因为不那样,我们不会出生)。但是现在,我们上台表演了,佩佩责怪我随波逐流,不做任何创新,作为即定的遗产接过别人留给我的操作机制,即他所说的不公正的操作。他还责怪我容忍人所不齿的不公平的经济社会体制。

    “但是我要问佩佩,对此他不也是有罪之人吗?只不过是在另一条战壕里而巳。他不也加入了那并不总是公正有理的激烈行动吗?许多次,一些人的行动与其说为了公众利益,还不如说是出于权欲意识,到最后,就像在许多地方可以看到的那样,这种权欲同样是压迫人的,或者更加厉害。佩佩一点没错吗?他不也是某些坏事的制造者吗?”

    巴科也不敢正视佩佩的脸。确切地说,他在我的脸上寻求帮助。

    “你怎么说,佩佩?”

    “好吧,我们承认我也可能做了过分的事……有时候做错事,做不公道的事。那么,怎么办呢?结果是我们大家一直都有错,历史继续充满着不公正,充满着斗争。”

    “那么,”我问,”不能做些新的打算吗?让我们来看看,只看你们两个人。暂且别去想别人,只看你和你,佩佩和巴科。

    “请你们回答我,就像在民意测验中一样

    “你们为存在而快乐吗?当然快乐。那么,第一

    “如果你们之前的历史是另外一个样子的,你们就不会出生,这你们理解吗?这是关键所在。在你们没有深刻地理解这一点时,继续推理是毫无用处的,你们的行动也只不过是沙筑的城堡。好,看来你们是理解这一点的。于是,不管过去的历史多么可怕,具体来说,它对你们是一种好处,因为由于它你们才存在。

    “第二,你们谁都不对你们的前辈犯下的胡作非为负有责任,这你们理解吗?是的,你们也理解。企图为你们各自的父母过去所受的苦难而对第三者进行报复都是不公正的,对不对?

    “如果你们真的领会这些观点。你们不就愉快地摆脱了毫无意义的历史的怨恨和对另一个人的偏见了吗?你们俩都是人,都乐于存在,对历史上发生的事都无过错,并接受历史造成的今天的结果。但是正因为你们摆脱了对无罪之人的怨恨和复仇欲,你们才能成为朋友,为平等而快乐地分享这个世界而共同工作,贡献出个人真正拥有的东西。

    “第三点:摆脱了这不合逻辑的怨恨之后,你们是愿意重复你们的父辈做过的激烈的或者不公正的行为,再次陷入怨恨中去还是愿意成为你们自己,开始在友谊中共同前进,打破这个使你们痛苦,毁灭你们的恶性循环呢?

    “我知道,另外一些人是难以这样理解我的话的,许多领袖和领导集团……没关系。今天下午在这里你们理解就够了。

    “不愿理解这些,就是愿意呆在史前阶段,使人本身一些极其重要的领域,即理解和拥抱,得不到开发。不愿理解这些,就是执意要呆在逻辑前的魔幻阶段,从而只相信各自的力量和意识形态的所谓神奇奇量;就是停留在社会学、经济学的襁褓阶段,远离当今物理和宇航科学的发展,远离控制论,甚至远离今天使人团结在一起的艺术,同样也是远离在探索人类心理方面的进步。

    “你们是仍想做野蛮人,还是想做今日和谐成熟的真正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我走了。我这就回城,我要开走载你们来的汽车。看你们怎么一起回去吧。”

    “啊,”我往回走几步说道:“你,佩佩,有个四岁的小儿子,是吗?你爱他吗?我知道你很爱他。你跟我说过你都不好意思说出他是你的宠儿。

    “你,巴科,有个三岁的宝贝女儿。那么好吧,如果甚至连三、四年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现在的生活也有所不同。这些孩子就不存在了!是不是?你们甚至应该对近几年来的斗争感到高兴,因为这些斗争使这些金不换的孩子出生了!

    “那么,忘掉你们之间的争吵吧。为这些事实上已经存在的孩子们在友谊中建设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