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怨到无怨
    每当听到有人倡言地球村或全球化的时候,我就会仿佛看到唐吉诃德现身;我一方面很庆幸,因为人类还有梦想,但同时也觉得尴尬,因为这样的梦想似乎并无实现的机会。别的地区姑且不论,光是我们自己居住的台湾就充满了分裂与对立的情节,如果从空中俯视,台湾上空大概是一片怨气笼罩。

    说到这里,我也要抱怨一下,不过我要怪的是历代许多研究儒家的学者。他们或许是基于教育的理由,或许是为了自我安慰,甚至只是为了迷惑自己,以致在解释儒家思想时,好像报喜不报忧,专门从正面说些好听的话,以为如此就可以发扬社会上的善良风气,以为如此就算尽到了知识份子在教化上的责任。他们自己怎么说,是一回事;他们宣称孔子或孟子怎么说,则是我们不能不注意的另一回事了。以下试说明我的一项观察。

    由于情绪智商(EQ)在近年受到大家热切的关注,并且《EQ》这本书(时报版)一开头就谈到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的挑战,亦即:「任何人都会生气,这没有什么难的,但要能适时适所,以适当的方式对适当的对象,恰如其分的生气,可就难上加难了。」换言之,亚式已有情绪智商的考虑了。那么,孔子呢?如果情绪智商如此重要,孔子会忽略它吗?应该不会。学生描写孔子是:「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7、38)〔编号是指《论语》的篇章,请参考立绪版的解读本〕这三句话都是描写两种情绪表现的中和,可见他老人家在情绪上的修为。

    我最近研究孔子的情绪观,发现有两个关键概念可以统合多种情绪,就是:怨与耻。在「怨」之列的有「憾、悔、哀、戚、厌、愠、怒、恶」;在「耻」之列的有「羞、辱、畏、恶、忧患、病、惧」。两个系列中,有「恶」(作为动词,意指十分讨厌)是重迭的,表示双方的交集在此,亦即一个人在「恶」时,兼有怨与耻的双重情绪。以上总共提及了十七个情绪字眼,若要更详细查考,不难找出另外十几个情绪语词,譬如,我完全没有提到的正面情绪。不过,正面情绪在《论语》中的出现频率,确实远远比不上负面情绪。这难道不能提醒我们孔子对人类处境的严重忧虑吗?

    本文只就「怨」加以引申。怨有两种,一是别人对我的怨,二是我对别人的怨。别人为什么怨我,三个简单的理由:一,言词争锋;二,利益冲突;三,待遇偏差。伶牙俐齿只能折人之口(有人讽刺说:哲学的「哲」字,正是折人之口,但愿不是如此),而不能服人之心。如此怎能无怨?大家互相争利而僧多粥少,难免抱怨连连。至于待遇差别方面,则有一句常被批评的话,就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17、25)我们首先辨明原文,其意为:「只有女子与小人是难以共处的,与他们亲近,他们就无礼,对他们疏远,他们就抱怨。」接着,由于时空条件的不同,我们必须立即补充一点,就是:古代女子没有公平的受教育机会,在经济上亦不能独立,所以心胸与视野受到很大的限制。孔子所说的是古代的实情,今日看来已经不再适用了。然后,与其责怪古代的状况,不如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人?

    更重要的是:怎样才可化解别人对我的怨?孔子也提供了三个方法: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15、15)就是责己严而责人宽;二,「攻其恶,毋攻人之恶」(12、21),就是批判自己的过失,而不要批判别人的过失;三,「不念旧恶」(5、22),就是不要老是记着别人过去的错误。这些都是人生修养中非常清楚的建议。

    那么,我对别人的怨呢?《论语》中这一类的怨有:我对父母的怨(4、18),我对朋友的怨(5、24),我对长官的怨(14、9),以及我对天的怨(14、35)。这些都有明确的对象,孔子也都指示了应行的作为。比较麻烦的是:我对自己的遭遇也要怨。所谓遭遇,包括:贫穷(14、10);别人不了解我的本事(1、1);别人对我的不义作为(14、34)。孔子也知道,要一个人不抱怨是很难的(14、1)。

    孔子个人的修养方法很多,包括「子不语:怪、力、乱、神」(7、21);「子罕言:利与命与仁」(9、1);「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9、4);「子之所慎:齐、战、疾」(7、13);以及「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无忧也。」(7、3)。如果我们觉得这些工夫很难做到,孔子还有一个秘诀,就是:学诗。

    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7、9),这句话的意思是:「学诗时,可以引发真诚心意,可观察个人志节,可以感通群众情感,可以纾解委屈怨恨。」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正是「可以纾解委屈怨恨」。在诗中,我们读到作者描写的各种不幸遭遇,也会随着口诵心维而感受其中的委屈怨恨,然后体察人生实相之无法圆满,更谈不上什么心想事成了。如此一来,自己的「怨」又算的了什么?还不如收拾情绪,努力把握人生的真正目标,活得更充实而自在。

    总结孔子的情绪观,其重点之一就是:要「化有怨为无怨」。只是不知道孔子的各种方法对现代人是否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