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悲剧
    窗外的小猫叫起来了,引起我藏在心灵深处的一个渺小而哀惋的回忆。

    我们故乡,是个不产猫的土地,人家所有的猫,都是由大通等处贩来的。然而贩来的

    猫,都是些又瘦又懒的劣种,上得猫谱的骏物,百中不能得一。猫贩子却说:猫买来时都是

    好的。不过经过铜波湖的老鼠闸,压坏了威风了。那铜波湖近青邑之处,有两座小山,东西

    相对,远远望去有些像伏着的老鼠,相传猫经此处,不死也变成没用,因为这个风水是极不

    利于猫的。凡自大通来的猫贩子必须经过这两座山,所以他们担子里的货物便低劣些,我们

    也无从挑眼了。

    有一年我家买到一只猫,黑色。脸圆尾短,两只玲珑的绿眼睛,尤其可爱。这是一个徽

    州客人带来的,家人因它没有经过老鼠闸,以为其神独全,所以很欢喜。我是一个猫的朋

    友,自小时就爱猫,得了这只猫之后,喂饭之责,竟完全归了我,并将它肇赐佳名曰黑缎,

    因猫的毛是乌黑有光,如同缎子。我既这样喜爱这猫,猫眼中唯一的主人也只是我。见了我

    时,便将尾巴竖起,发出柔和的叫声,并走来将头在我脚上摩擦,表示亲爱的意思。

    距今6年前暑假期内,我从北京回家,见黑缎蜷卧在母亲房里的一张椅儿上,我走过去

    抚摸它,母亲说下手须轻轻儿的,而且不可触它的腹部,因为它已怀有小猫了,不久就要生

    哩。大姊告诉我说,黑缎已经做过一回母亲了,这是去年的冬天,家人听见小猫在二哥寝室

    的楼上叫。但过了几日,却又寂然,而母猫只常常在厨房里,不见有上楼哺乳的形迹。家人

    很动疑,上楼察看,果然见楼角破箱里有两只小花猫,然早已饿死了。原来我二嫂上楼取东

    西时,误将楼门掩上,母猫不能进去哺乳的缘故,这不知道是它第一回做母亲,爱子之心尚

    不热烈呢?还是它记性不好,走开之后,便忘怀呢?总之它并没有叫闹。

    现在它又怀孕了,我们希望不再发生什么不幸。

    过了几天,黑缎的肚皮又消瘦了,但小猫却又不知生在什么地方?

    然而我居然于一星期之后,在祖父住过的空房里发见了小猫了。这回也是两只,一只是

    玳瑁色而另一则黑的,眼睛都未开,但很肥胖,我心里非常的喜欢,连母猫一总搬到母亲的

    楼上,放在一只空的摇篮里,衬上柔软的纸,因为天气太热,不敢用棉花。

    小孩们听见这个消息,个个想上楼去看,母亲说凡属虎和狗的孩子是不能看初生的小猫

    的,因为看过之后,母猫就会变心,不哺儿子的乳了,甚至还将它们吃掉。我呢,则无论属

    何的孩子们,一概摒绝参观。为的我看见他们玩弄蝉和蜻蜓时,往往将腿儿翅儿玩脱。柔弱

    的小猫,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玩弄?

    小猫一天天的长大起来了。我上楼看时,总见它们在母猫腹下,并着头安安稳稳饮乳,

    听见有人进来,便迅速地从腹下钻出小头,竖起耳朵,睁开铃般的眼睛,向你望着,发出呼

    呼的吼声。它们忘记了自己的渺小,有时竟像小豹似的,向我直扑过来,然而总教我喜悦。

    不到一个月,母猫渐渐带它们下楼,满院里奔跑跳掷,十分活泼。这时我对于小孩子的

    戒严令已经解除,他们便和小猫做了极相得的伴侣。

    只是有一天,小外甥告诉我说,小猫身上有许多跳蚤。我提过一只来,翻过腹部看时,

    果然有许多蚤在浅毛里游行。我觉得这样于小猫是极有害的,须得替它们消除。恍惚记得小

    时在塾中读书时,听见先生说过一个除蚤法,不免要试一试。

    我打开积年不动的衣箱,找出许多藏在皮衣中间的樟脑丸,将它捣成细末,将小猫提过

    一只来用粉末撒在它毛上然后用手轻轻搓揉。小猫闻见樟脑的气味,似乎很不舒服,便挣扎

    的想从我手中脱去。但被我用手按住,动弹不得。法子果然灵验,那些跳蚤初则一齐向头足

    等处乱钻,继则纷纷由猫身跌落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恰似芝麻一般。替这只猫消过蚤

    后,便照样地收拾那一只。在试验一种方法的成功的快感之下,我将母猫提来也用樟脑粉末

    撒上,黑缎也像它的孩子们,显出不舒服而倔强的神气。我轻轻的用手抚摸它,并说“黑缎

    呵,这是为你的好,你听我的话呵!”黑缎到底是大猫,较有灵性,它似乎懂得我的意思,

    便俯首贴耳地伏着不动,随我摆布。但显然是出于勉强的,它终于不能忍受樟脑猛烈的气

    味,乘我一松手便爬起来跑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床上醒来,听见大姊和女仆黄妈在院中说话,

    “怎么会都死了的,昨天还好好的呢。”大姊问。“昨夜我听见它们在佛堂里发疯似地

    叫和跑,今夜便都死了,想是樟脑气味薰的罢。”我来不及扣钮子被了衣拖着鞋便赶出房

    门,问:“什么东西死了?”

    “你的小猫!”姊姊指着地上直僵僵的两小小尸体。我发了呆了,望着地上,半天不能

    说话……至于母猫呢?自晨至夕总也不曾回来,小外甥说:“昨天下午看见它在隔溪田陇上

    伏着在呕吐。”过去看时,它早从草里一钻,溜得无影踪了。又过了两天,它还不回来,家

    人疑议说,定然死了,我心里充满了惋惜和悔恨,但也颇祝望这疑议之为事实。如果它还不

    曾死,有朝更回家,看见这寂寂的小楼,空空的摇篮,它的小心灵里是怎样的悲哀呵!

    原载《语丝》,1925年10月19日,第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