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钵庵消夏记
    掷钵庵即掷钵禅院,在黄山钵盂峰下。黄山奇峰无数,“三十六峰”不过举其著名者以

    言,而钵盂则在三十六者以内,可见这座峰的高峻、秀丽。

    为什么峰名掷钵呢?相传昔日有孽龙在此居住,常出为人害,山洪暴发之祸更是它的杰

    作。有神僧掷钵将它罩住,从此害绝,而峰及禅院遂以掷钵出名了。明陈恭“黄峰三十六

    咏”钵盂峰云:

    尊者西来救世浓,婆心曾不计餐饔,钵盂一掷高峰后,麻水从无说毒龙。

    这覆龙故事当然是佛教徒所编的神话,但也美丽可爱。

    掷钵庵四面群山拥抱,岚翠沁人,如处深谷之底。其所处地势之高下大概与慈光寺相

    等。这庵距黄山第一站“汤口”的远近,也和慈光寺相等。譬如说慈光寺是黄山的南极,掷

    钵庵便是黄山的北极。我们游黄山假如先从后海游起,掷钵庵便是第一夜“打尖”的地方。

    我们出山也可从这里出去,不必再走回头路。不过由掷钵庵出山,可经“丞相源”、“九龙

    瀑”,过“苦竹溪”向太平县出发。

    地势虽然低下,气候仍甚清凉,文殊、狮林盛夏尚须挟纩拥火,在这里日午可着单缣,

    晨暮加件羊毛衫便可,避暑最宜。

    我们到时,庵中住持已南游他往,仅一知客僧应客,二三杂役供洒扫炊爨。那位知客僧

    开两间毗连着的小客房,周莲溪和陈默君住前面,我独居后间。

    这里因地势平夷,交通较便利,建筑比文殊、狮林来得考究,疏阁绮寮,明窗净几,布

    置得清雅脱俗。更可喜佛堂另设,好像客寮为主,佛堂为辅,早晚亦罕闻梵呗之声。

    不但建筑托了地势平夷的福,饮食亦然。所供素斋已比山上可口得多。我们来黄山消夏

    原来拟居一个月左右,自知不能长期茹素,各带了一大批肉类罐头。在文殊、狮林因同桌用

    膳之客太多,不便打开来吃,到了掷钵庵便和知客师说我们要吃荤,他说只管请便,不过不

    可用庵里锅灶,怕菩萨见怪,我们当然答应。

    谈到这些罐头食物,不得不感谢那几个抬我们入山的轿夫。我们每人都备了三四十个罐

    头,开始时原用藤篮竹篓装着,为怕散失,又在宣城街上买了只大网篮,将这些罐头和一些

    零用东西一概塞入,于是那只网篮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过云巢时,路是逼陡的,并且还要

    爬一段木梯。那些轿夫真有能耐,三顶轿子半拖半曳弄上去了,这只网篮,一个人在上拖,

    一个人在下顶,也弄过去了,以后这只网篮,三顶轿轮流扛抬,走了三天险仄万状的山路。

    我看了那光景,觉得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果然伟大。从前齐桓公征伐大夏,束马悬车,以度太

    行之险。迦太基名将汉尼拔伐罗马,度阿尔卑斯的摩天峻岭,战象马匹和无数攻城器械都缒

    了过去。三千年后一代枭雄拿破仑又照样演了一幕,我们这点子行李不算什么。可是抗战前

    的劳工也太可爱了,他们替我们服役,工资是论日计算的,叫他们额外付出这多劳力,不吭

    一声。若在今日,工人气焰之大,需索之多,这只笨重的网篮非额外出运费不可,否则只有

    劳动客人自己扛吧。扛不动,抛弃山脚下,是你活该受损失!

    我们到了掷钵庵,吃饭入浴以后,各人把几日爬山泥土汗渍的衣服洗涤了一下,然后向

    和尚借了一柄铁锹,刨开窗前泥土将连日山中所拔取的小松树,万年青,还魂草之类都栽种

    起来,预备下山时再掘起包裹了带回家去。

    黄山之松名闻全国。云巢以下,松树大皆十围,丛生危峰顶上,密密重重,苍翠可爱。

    黄山属于红土层,大小峰峦,色皆作深紫,覆以浓青老绿的松林,色调之美,给人以“凝

    厚”、“沉雄”的感觉,好像宇宙的生命力磅礴郁结成此大山,非常旺盛,但又非常灵秀。

    山势太陡,终古无人能上,这些松树不罹牛羊斧斤之厄,皆得终其天年,所以常见枯死

    了的树,槎桠兀立,亭亭如白玉柱。若像今日台湾的林场,早将它们锯倒,搬运下山,派了

    正当用场了。像这种天然富源,无法利用,颇觉可惜。可是也亏山灵设险,不许樵客的窥

    伺,否则黄山恐早已变成一座濯濯的牛山。因为我国以前读书人的文房四宝里的墨,是烟煤

    制成的。而黄山的松树烧成煤炱,做成墨写字另有一种圆润光泽之致。黄山松烟墨,遂为国

    人所宝爱,于是黄山松树凡可以采伐的都给人采伐完了。又附近数里人家所用柴薪也取之于

    黄山之松,因此被毁坏的不在少数。记得小仓山房诗集有一首《悼松》长歌,曾替黄山松树

    大叫其屈。有骏马盐车,盘蒸美人诸语,想必是指低地松树而言,至山上之松想寿命比当时

    袁子才还高几百岁。

    “云巢”以上天高风劲,松树便变为矮小,有高仅尺许或数寸者,茎干盘曲如蛟龙,枝

    叶楚楚,风致百出。虽然这么小,阅寒暑皆当数十以上。我们见了,爱不忍释,拣择所喜欢

    的,各拔数株,拟带回家里作为盆景。又还魂草是黄山特产,它不需要多少水泽而能生活。

    你将它搁置书架,或收藏笥箧,经过了几年,看去像已枯死,沃点水又青翠起来。周莲溪女

    士乃北京女师大生物系毕业生,在安庆第一女中教生物。她这次游黄山一半也为了想采集些

    植物标本。她曾采得若干种珍异的植物,并发现某地有银耳。胡教授羡慕不止,请她奉献,

    她不肯。她说黄山气候适宜银耳的种植,她下山后将鼓吹此事引起大家注意,为本省开辟富

    源,将来都知周莲溪是发现者,为什么将这荣誉轻易送人呢?但我们下山后,那些盆景松树

    皆枯萎而死,没有一棵得活,莲溪银耳样本则尚未带回家,便被掷钵庵老鼠偷吃了。

    黄山太高,动物亦难生存,从无虎狼麋鹿之类,连雉兔都立脚不住。相传有神鸦,既不

    死,也不繁殖,自古以来只有一对,饿则向人索食,狎昵如家禽,我们未见。但有一种小

    鸟,大如麻雀,碧羽黄襟,白眉红嘴,鸣声如戛玉,清脆悦耳。在狮子林曾遇见一只,被胡

    教授开枪开得粉碎,无法做标本。煮鹤焚琴。我颇为之不乐,可是我们后来还不是也糟蹋了

    若干黄山草木吗?

    我们在掷钵庵安居下来后,三餐后大家下下象棋,或到附近散散步。山中涧水,流到庵

    前汇成一潭,长阔丈许,深可数尺,水色湛碧,净不可唾。我们都悔未带游泳衣来,否则每

    日下午午睡后来潭中游泳,岂非消暑之一法。不过水极清冷,我们身体都不算强健,久浸其

    中,回家恐要发疟疾或风湿等症。逞一时之快,贻日后之患,哪里划得来?

    那么,长日悠悠,做什么呢?我们就来喝茶。我们三人都可说有卢仝癖的,在家时每日

    本茶不离口。黄山茶叶有名,本庵亦备有多种售客。向那位知客师买了几种,即用那潭水烹

    煮。泉冽茶香,一瓯在手,颇有两腋生风之乐。我也算品过多少种茶叶,说到水,无锡惠

    泉,西湖龙井也尝试过,但好像都不如黄山茶味之清甘醇厚。我高兴极了,要那知客师出让

    一只白铁箱(即美孚煤油公司所出,可盛5加仑油量),独自一个便买了茶叶10斤,头等

    货至三等都有,预备带到上海一半送人,一半自享。

    到上海用自来水泡,味道完全变了。在山中时,三等货的叶子都好,现在头等货也不灵

    了。这才知道我们所买茶叶原属寻常,不过在山中时泡茶用的泉水含有某某几种矿物质能瀹

    发茶味,加之煮水用砂钵,烧的是山中取之不尽的松枝,芯馥的松烟,溶入水里又能逼出茶

    香。上海自来水含漂白粉,烧水是用铝壶和煤球,泡出茶来当然不是那回事了。可见喝茶之

    事不能近代化,古人清福我们也不易享受。黄山产几种草药,如何首乌、於术、更有食用品

    石耳。我国人迷信人参,以为有起死回生之力。对何首乌更多神话,谓真者,即生长千载已

    具人形者,服之有返老还童之功。西太后之不老,有人说是李莲英谋到一个好何首乌进献给

    她的关系。我们当然没有这样好运气,即遇着,恐也买不起。於术倒易见。山中野人常掘来

    卖给游客,一个核桃大的索价5个银元,一厘都不让,为什么这么贵,因半月一月也掘不到

    一个。我买了5个,带下山后都送人了。听说也不见得有何好处。

    石耳炖肉味极清美,也补人。此物生高峰石上,采取不易,差不多是用性命交换来的。

    野人锥凿绝壁,系长绳千尺,如猿猴攀援而上,再用小铲细细将那紧附壁上的石耳铲下。一

    整天也铲不到半斤。并且不是每天都有这样成绩。失足摔下,你想还堪设想吗?从前我国贫

    民阶级真可怜,为了仅足生活的微资,什么苦都肯吃、什么险都肯冒,黄山药民不过其一例

    而已。

    在黄山消夏的佳趣,第一是静。

    游客游黄山多喜顺起,即从前海起,经过掷钵庵,不过在这里歇歇足,喝杯茶,便出山

    去了。多数为赶路,抄捷径走了。所以这里很少人光顾,成为我们三人的世界。

    这里并非没有晨昏的变化,你早上起来,也看见那豪富的太阳在万峰顶峰遍洒黄金粉

    末。傍晚,虽处深谷之底,也可以看见那窈窕的晚霞,在树梢上,向你炫示似的,抖开半天

    的绮缎。更有多情的白云,时时飞来檐际,甚还入室升堂,似来慰藉你的幽寂。这里也并非

    没有声音,声音还多着哩。流泉的呜咽,树叶的摩戛,小鸟的娇鸣,秋虫的幽唱,谱着世间

    最优美的旋律,合奏一阕交响曲,使你耳边永远萧萧瑟瑟不断。但这并不足妨碍那个

    “静”。我们觉得时光大流此时似乎已停止,我们忘了过去,忘了将来,也忘了现在。不仅

    痴嗔爱欲荡然而空,数十年深镌心版的生活经验也渐渐模糊,渐渐消失了。我们的灵魂融化

    在大自然里,不知庄周之为蝴蝶,蝴蝶之为庄周了。“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忘记哪

    位古人所作的两句诗,我以为颇合于我们当时的情况。我国8世纪时的道学家每到深山大壑

    住上几年,与尘世隔绝,接受自然的洗礼,这是有道理的。记得诗人徐志摩也有一段警辟的

    见解。他说:“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

    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泥土的花草,离开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

    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我们继续的滋养。哪一株婆娑大木没

    有盘错的根柢深入那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福的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

    孩子,有健康的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

    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

    第二佳趣是清。

    我不知道何故一生最恶尘埃。一个人住在城市里多日不沐浴,身上便汗垢厚积,指甲几

    天不剔,便藏垢纳污,变成乌黑乌黑的,人前伸出来,多么地不雅观。屋子最讨厌了,每天

    省不得那一段洒扫拂试之劳,倘偷几天懒,呀,写字桌和文房四宝,满架的书籍,尘埃都有

    分许厚,手指一接触便是一层灰,每引起我莫大的烦恼。因此,我每次预备作文,定要费去

    大半天的劳力和时间,将书斋先大扫除一次,否则我的文思像被尘埃壅住,塞死,引不出头

    绪来了。

    人们说我们地球母亲也像生物之需要饮食。它每一昼夜吸收太空中数以万计的流星。那

    些流星一进地球大气层便烧毁了,变成各种气体作为地球的营养,遗灰则变作尘埃,一昼夜

    落于地面者据说达六千吨之巨——或谓六万吨,这数目我记不清。人到中年身体便逐渐肥

    胖,我们地球母亲也是日积日厚,总有一天臃肿到不能行动,忽然来个中风,来个心脏停

    摆,那么整个大地的生灵也将和它同归于尽了。可是,你听我的话用不着发慌,那个日子遥

    远着呢,预作杞忧,大可不必。

    不过尘埃确是厌物,你以为屋子已洒扫清净了,屋缝一道阳光便可叫你看出真相。但见

    那道阳光里,微埃乱舞,舞得那么热闹,那么起劲,不知我们每日呼吸着这种空气,何以没

    有个个得肺痨?

    无怪乎从前人管人间做“红尘世界”而亟思脱离它。

    但大气层的尘灰似乎不向海洋和深山落,即落也微乎其微。我航过几次海,敢向你写保

    证书。深山则黄山消夏才第一次经验到。我看掷钵庵工友洒扫屋子不过虚应故事,而且好几

    天才一回。但各处仍清洁得一尘不染,在这里,不必每天入浴,身上也无汗垢,手伸出来,

    十个指甲总是洁白如玉。

    黄山清得像水晶世界,我们肉体和灵魂也清得透明了。不过,做神仙要有“仙骨”,我

    们这些俗骨凡胎享黄山清福,竟享受不起。说来好笑,肉类罐头本带得不少,被人掏摸了

    些,我们吃得又凶,看看所存无几,莲溪又常觉得身体不舒服,她老是咕噜着:“我发现了

    一条生理原则,人到夏天应该出汗,而且应该整天汗淋淋地,贪图清凉,闭住了汗孔,它便

    会在人体内作祟的。算了吧,我们不如早日回家,补受几天热罪,让汗出个痛快,否则开学

    后我怕没精神教书哩。”陈默君家里有事,常有信催她早归。于是二对一,我只有服从多

    数,收拾出山。原定在黄山住满一个月,只住了十五六天,便都回到那火窑一般的家了。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